第11章 外婆
九月下旬,两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国庆节长假,朱樱没有回燕京,她留在庐城陪外婆。
外婆住在省军区大院,独门独院一座小楼。刚搬进来的时候,外公沿着围墙种了十几棵香樟苗,如今已颇为粗壮,长青的樟树环绕着小院,经年香气不息。院子东南角种了几畦蔬菜,秋菠菜刚冒出绿油油的小芽,韭菜只剩些白白的菜根。后窗附近,几株硕大的栀子花过了花期,枝叶依然葱翠。西边的月季开得正艳,一片姹紫嫣红。
老屋带着点俄式建筑的俭朴粗重,随着岁月流逝、风雨侵蚀,鸽子灰的水泥墙面已经陈旧斑驳,阴面的外墙爬满了苔藓。
门廊西边是原先的警卫室,如今摆满了养花种菜的工具肥料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家什。大门口钉着“光荣人家”和“光荣烈属”的金属牌。年代久远,金属牌的边缘已经腐蚀生锈,但被擦得干干净净。
屋内地面是绿白相间的磨石子图案,这是一种上世纪的建筑装饰方法,如今已经不太多见。客厅正面挂着一副劲竹幽兰的国画,两边是一副行草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对面墙上,并排挂着外公朱高远和舅舅朱爱华的大幅军装照片。
除了角落的一架立式钢琴,屋里的家具都比朱樱的年纪还大。硬木八仙桌、旧藤椅、铺着半旧军绿海绵垫的木制扶手沙发,这些老式家具,在现代人家里已经不多见了。
房子挑高很高,气流通畅,夏天很凉爽,冬天就显得空旷阴冷。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警卫室和外婆的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大露台。朱樱住着二楼南侧带个小阳台的一间大卧室,保姆陈小梅住了一间,余下的是书房和客房。
在庐城这种三线城市,这栋房子算得上那个年代最高级的住宅。如今,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这种老屋对年轻人失去了吸引力,但朱樱却非常喜欢这里。童年时代,她在庐城上过三年小学。以后,每年寒暑假,她都会回来,陪外公外婆住一段时间。即便是高三那一年的寒假,她还一个人坐着火车,回来住了一个礼拜。
早些年房改的时候,这座老屋卖给了朱家,但只有房产证,没有土地证。后来,单位又在家属区和办公区中间盖了一道围墙,在家属区朝外的一面开了个侧门。
大院外边原是一片农田,如今也已经被开发成崭新的摩登购物中心和高层商品房,衬托着隔了一条马路的大院老旧不堪。
外公朱高远生在大别山区一个农村家庭,十来岁时,他的父母哥姐都在饥荒中去世了。他给地主家放牛,挨饿受冻、打骂不断,吃尽了苦头。十五岁那年,他追着挺进大别山的刘邓大军参了军。
外婆原名李慕筠,原本是苏北一个大户人家的五小姐。十五岁上,为了逃避包办婚姻,她在淮海战役前夕逃了家,参加了解放军。因为读过中学,是个文化人,她当了一名护士。
抗美援朝战场上,当上了营长的放牛娃朱高远负了伤,被送到野战医院,对已经改名李军的五小姐一见钟情,两个人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朝鲜战场上缺乏药物,李军和战友们在冰天雪地里没日没夜地照顾病人,受了寒,得了妇科病,没有好好治疗,留下了后遗症。结婚之后,两个人子嗣困难,长子朱爱华出生在五六年;七年之后,才又生了女儿朱若梅。
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二十三岁的朱爱华连长牺牲在越南,消息传来,两口子一夜白头。
朱高远是孤儿,李军也没什么亲人。李军的父亲和大哥五一年被处决,三哥二十岁就得了梅毒,病死了。二哥随着老蒋去了台湾,母亲也病死了。唯一留在苏北的四姐李慕竹七九年才和李军联系上,没多久她也去世了,从此以后,两家人来往不多。八八年开放台湾老兵探亲,李军才再次见到了二哥李慕铭一家,哥哥嫂子和四个侄子侄女。
八八年,朱高远被授予少将军衔,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最高职务是新安省军区副司令。李军在省军区医院当了一辈子护士长,培养了院里一代代的护士。
这里有老邻居和老朋友;老头子也葬在不远的省革命公墓;书架上摆满了儿子、女儿和老头子的奖杯、奖状和军功章;墙上挂着各色照片;客厅一角的门框上有一串长长的记录,记着外孙女从一岁起到十五岁,每一年的身高变化;这座老屋充满了回忆,所以李军怎么都不愿去燕京,和女儿同住。
最近几年,小梅严格执行朱若梅制定的饮食和作息方案,但李军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去年,在女儿女婿的一再坚持之下,她去燕京系统检查了一次,几天时间就花了四,五万。虽说可以报销,但还是把她疼得够呛,老一代人,受了一辈子爱党爱国爱人民的教育,对国家和老百姓的钱很是心疼。
专家会诊也没找出什么好方案。“朱医生,家里做好思想准备,一年左右吧。关键是让老人家吃好喝好,保持心情愉快,注意保护心肺功能,不要着凉。”
听了外婆的会诊结论,朱樱大哭了一场。晚上,她抱着外婆买的小白兔毛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告诉爸爸妈妈,她想本科毕业后到庐城上研究生,而不是按原计划,本科毕业后直接出国读博。这样就可以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陪她一程。
考虑到朱樱和外公外婆的感情,父母同意了她的计划。由于过了推免时间点,朱樱报考了国家理工大学物理学院粒子物理专业的研究生。
朱樱的到来像是一剂强心针,外婆的身体日渐好转,最近几天,能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了。
当然,外婆的健康也离不开小梅阿姨的精心照料。小梅七二年出生在大别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十七岁那年跟着村里人来省城打工,在车站跟同乡走散了,被李军碰上。因为听着陈小梅的口音和丈夫的口音很像,李军起了恻隐之心,将陈小梅带回了家。一番交谈之下,发现陈小梅的家距离朱高远的老家只有四十里地。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乡音亲切,所以陈小梅就留在朱家做了保姆。
一年后,朱高远做了一个大手术,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小梅和外婆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护理了二十多天,终于将朱高远拉回了人间。
朱高远痊愈后,夫妻俩看小梅为人忠厚能吃苦,虽然只读到初一,但脑子很聪明,便想着让小梅多读一点书,然后托人给她在省城找一份正经工作。
没想到,小梅的爸爸妈妈为了给小梅的哥哥娶媳妇,收了人家一千元的彩礼,在老家给小梅找了个婆家。所以小梅十九岁那年便回老家嫁了人,二十岁就生了大女儿张娟,三年后又生了二女儿张慧。
虽说是包办婚姻,婆家很穷,公婆给预备的三间老屋破烂不堪,但小梅的丈夫张建军待她还不错。连生了两个女儿后,小梅的婆婆、大嫂、二嫂、大姑子和小姑子对着小梅指指点点,说小梅只会生赔钱货。张建军也浑不在意,每天下地回来,照旧抱着两个闺女,在院子里玩。
不过,他终究受不了母亲和哥嫂的闲言碎语,去深圳当了建筑工人。因为人细心、能吃苦、又有一手好木匠手艺,所以他在建筑公司干得挺不错,一年后,还被提拔为木工班班长。
张建军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做了三年多,攒了钱,翻新了老家的旧屋。小梅在家里带孩子种地养鸡养猪。日子过得虽苦,但是生活总有个奔头。张建军对小梅说,过几年攒够了钱,在县城买套房子,让两个女儿也和城里人一样,过上能在家里洗澡上厕所的日子。
好景不长,九九年,张建军在工地上出事故死了。国营建筑公司按照国家规定,赔偿了十五万。当小梅抱着丈夫的骨灰盒哭得昏过来死过去的时候,小梅的公公婆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大姑子、小姑子在盘算着怎么样把这笔巨款拿到手。
小梅才二十七岁,又生了两个赔钱货,将来肯定要改嫁的,两个丫头终究不是张家的人。小梅的大嫂给张家生了两个孙子,二哥二嫂也生了一男一女,所以这笔钱理所当然,应该由公公婆婆和哥嫂处置。
张家的最终决定是给小梅三千块,两个女儿每人一千。家族的长辈们和村干部对这个方案都没有意见,小梅娘家父母哥哥也懦弱无能,帮不上忙。小梅投告无门,便锁了家门,带着两个女儿到省城,找老东家想办法。
老两口气得跳脚,但朱高远这时已离休多年,只好托县人武部找人调解。张家非常强硬,要死要活地和县人武部的领导和调解人拼命。小梅的婆婆脱了衣服,躺在地上打滚撒泼、以头抢地、扯着嗓子哭喊:闹人命了!官家仗势欺人!我不活了,拿命跟你说话!
最后好说歹说,张家总算又给了两万元,作为张娟张慧的教育和婚嫁费。
小梅念着丈夫的恩情,不想再和张家纠缠。她将老家的三间房子卖了,带着两个孩子来到省城。朱高远和李军年事已高,需要有人长期照顾。小梅便在朱家待了下来,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2000年的时候,庐城的房价还很低,城市建设也很落后,省军区大院围墙外面还是一片农田。小梅花了两万块,在附近农民手里买了两小间破旧的柴房,简单修缮后,在省城安了家。
朱高远和李军托人给两个孩子在附近村里落了户口。小梅白天在朱家干活,晚上回家给孩子们做饭洗衣服改作业,又当爹又当娘,日子很苦。好在两个女儿很懂事很争气,刻苦读书,给小梅省了不少事。
朱樱七岁的时候,妈妈参加援非医疗队,去坦桑尼亚待了两年多。爸爸工作忙,爷爷奶奶在绵阳的大山里工作,樱樱被送回到庐城外婆家。小梅帮着李军和朱高远照顾朱樱的饮食起居,尽心尽力。
朱樱夜里发烧哭着要妈妈的时候,小梅便抱着朱樱唱山歌,渐渐冲谈了她离开母亲的哀伤。朱樱与年纪相仿的张娟张慧也玩得很好。
两年多以后,妈妈回国,准备接朱樱回燕京的时候,朱樱死活不愿意。外公外婆、小梅阿姨、娟子姐姐和小慧妹妹劝了大半年,给朱樱各种保证。外公还立了军令状,终于哄得朱樱回了燕京。
零四年朱高远再次病重,小梅将两个女儿接到朱家,和李军一起没日没夜地照料病人。虽然医护人员、妻子和保姆多方精心照顾,但朱高远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家里就只剩下李军和小梅相依为命。
朱高远刚去世的那几个月,李军每天浑浑噩噩的,但又不愿意去燕京。朱若梅便请小梅和张娟张慧住在朱家,陪着老太太渡过了丧偶之后最困难的那一段时间。
小梅的两个女儿陆续考上了大学,大女儿金陵审计大学毕业后留在金陵工作,小女儿也考上了东南大学,姐妹俩都准备在金陵发展。两间旧房被征地拆迁,开发商给了小梅一套八十九平米的商品房。因为外婆的身体日渐衰弱,小梅便将房子租了出去,搬到朱家和外婆作伴。
小梅年轻时长得平头整脸的,所以老有人惦记着给小梅介绍对象,但她年轻时忘不了丈夫,也放心不下两个女儿;现在又放心不下李军,所以就一直单身,和外婆相依为命。精神好的时候,外婆会教小梅种花、看书、读报,两个人种菜养花织毛衣,一天天地消磨着时光。
国庆期间,张慧回庐城看妈妈,住在朱家。张慧在东南大学计算机系上学,今年大四,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大大的眼睛,长得非常讨喜。她平生最大的恨事就是自己的塌鼻梁,还有鼻子上几颗浅浅的小雀斑。她活泼外向、精灵古怪、满脑子都是小主意。
张慧和朱樱相差不到一岁,情同手足。朱樱是独女,小时候在燕京,她每天放了学,不是做作业,就是上钢琴课、上芭蕾舞课,或是被关在家里练琴、画画,生生地被逼成一个少言寡语、文静内向的淑女。但到了庐城,朱樱就像一匹脱了笼头的小马,每天跟张慧张娟满世界疯玩。
晚上,张慧不睡客房,和朱樱挤在一起,两个人叽叽喳喳说到半夜,把开学后这一个多月的大小事谈了个遍。
早起,见朱樱嘴角噙笑,专注地捧着手机打字,她抱着朱樱的胳膊撒娇,“樱樱姐,你重色轻友,一谈起恋爱,就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