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作艺术探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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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唐尧《击壤》之谣,虞舜《卿云》之颂,诗歌作为最悠久的文学样式最早便在远古人类口头流传。刘勰云:“民生而志,咏歌所含。”[1]意即文学的诞生和人类一样古老。历史发展至今,即以中国来说,从有文字记载的《诗经》算起已有3600多年。

人们为何需要文学?它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或许,我们从这样一个有趣而又微妙的事实里可以得到什么启示:在遥远的穴居人时代,东西方之间彼此都是全然未知的,但令人惊诧的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钟情于文学,都用诗歌和散文这些形态来传达情感。正如我国先哲毛苌所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2]可知诗乃人类情感的一种寄托,而人的情感却又是与生俱来的,故而诗歌也就伴随着人类的产生而产生了。另有一位西方学者说得更为明白:“人类的经验差不多都是采取类似的路径而进行的,在相同的情况中,人类的需要基本上是相同的,所以人类精神的活动原则也都是相同的。”[3]文学——人类精神生活之所需。物质和精神,始终是人类从愚昧走向文明的两条基本轨迹,它在整个人类前进的过程中总是处于相互作用的状态。“人类不仅为生存而斗争,而且为享乐、为增加自己的享乐而斗争。”[4]

人类很早就认识到了文学鉴赏对于自身健康发展乃至兴邦治国的重要价值。孔子在《礼记》中云:“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5]表明诗教审美对人格塑造的直接作用。《礼记·玉藻篇》称:天子“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6]此即后世所谓左史记事,右史记言;事为《春秋》,言为《尚书》。“记言”“记事”乃广义上的散文,它从一开始即为君王所用,治国功能比较明显。在西方,席勒是较早系统研究文学审美的著名学者。他在《美育书简》中,将人性的发展分为自然的人、审美的人和道德的人三个阶段,同时指出从自然的人发展为道德的人,必须使他成为审美的人,没有其他途径。由此可知,文学的审美鉴赏在人生的漫漫征途可谓举足轻重。

无可置疑,文学作为人类情感存在的一种主要形式,已受到古今中外人们的普遍关注。没有光华璀璨的群星和皎洁柔美的月儿,夜空将是一片漆黑而毫无生气;而人们对于文学艺术的鉴赏,也越来越成为追求健全人生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

文学好比是对面山上的风景,雍容华贵;又好比是嫩绿野果,谁人都可以随手采撷。也许文学与人类生活太接近了一些,文学鉴赏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看重。然而,从另一方面而言,文学之被确认,又只能借助于良好的鉴赏者的反映,不为鉴赏的文学并不存在。问题正在这里,我们并不都是好的鉴赏者,而对文学艺术与审美的研究又相对滞后,这显然不利于提高人们的文学鉴赏水平。

本著所谈文学名作艺术,主要集中在中外诗歌和散文领域。

打个比方,如果诗歌是窗,那么散文就是门。窗——当然不能随便出入,但生活中的诗意无处不在,它自然即成为所有文学的基因;门——大家都可以从这里进进出出……写日记、读书信、编微博等,我们几乎每天不都是在和散文打交道吗?所谓“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诗歌和散文,此乃人类生存最重要的艺术交往媒介。

诗歌是文学之母。在早期的世界文学发展史里,诗歌占了主要地位。唐以前的中国文学史,基本是诗歌史。朱光潜认为:“因为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作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微。如果对于诗没有兴趣,对于小说、戏剧、散文等等的精妙处,也终觉有些隔膜。不爱好诗而爱好小说、戏剧的人们,大半在小说和戏剧中只能见到最粗浅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们看小说和戏剧,不问它们的艺术技巧,只求它们里面有趣的故事。……阅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入手。”[7]

郭预衡指出,从中国最早的散文——殷商时代的“甲骨卜辞”来看,“就是从巫卜记事开始的”。“殷人非常迷信鬼神,每做一件事都要占卜。这时的记事文字,主要是记录卜辞。”[8]有感而发,为记事而作,这些卜辞即是极朴拙的远古实用散文。《礼记·玉藻篇》之所谓“记言”“记事”者亦如此。散文缘起于“尊用”,进而再引申出“明道”。儒家经典尤其重视“文以明道”,孔子有云:“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9]可知,“明道”当是孔孟以来为文不得突破的圭臬。清人魏禧在《甘健斋轴园稿序》中又说:“文以明道,而繁、简、华、质、洪、纤、夷、险、约、肆之故,则必有其所以然。……文不如是,不可以明道。”[10]散文毕竟是一种艺术,也绝不能仅仅是讲“道”,还得重视“文”,“文”“道”兼顾。

不论“言志”“载道”,还是艺术传情,诗与散文最为讲究,也最为纯粹。记不得是谁说过,人类用语言来传递思想,而用文学艺术来传递情感。前者紧紧依附于人们物质生活的需要,后者才是人们对于精神生活不断追求的结果。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彼此交谈的内容大多带有功利的性质,艺术则是作为审美的情感形式而存在的。文学作为一种精致的对话,也以此与一般日常讲话区别开来。对文学名作艺术魅力的探索,中外古今,绵延不断,但真能揭其三昧者几稀矣。

文学魅力的价值问题时常令人颇感困惑。例如改革开放后的不少文学名作,像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刘心武《班主任》、顾城《远和近》等,当初影响之大毋庸争论。我们究竟如何评价这些作品?怎样的作品才是不朽的?或者是有价值的?其关键还在“魅力”二字。那么,什么是文学魅力?文学魅力价值是否有规律可循?接受者的文学审美力又从哪里来?我们又该沿着怎样的路径去寻幽访胜呢?

这是一个神奇的彼岸世界!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一样牢牢地吸引着我们,召唤着我们放下种种俗务与烦恼,到那神奇的世界徜徉。文学审美,好比是我们从必然王国(现实世界)走向自由王国(艺术世界)的一座彩桥。它令我们真诚!令我们宽广!令我们灵秀——人们在这里都将经受神圣的洗礼——文学的世界,是一个丰富、绚烂而自由的美之所在。

对于文学魅力价值的基本认识,倒有这样几点可以明确:一是文学魅力价值是由两极合成的结果,一极是承载魅力价值的客体——文学作品;另一极则是享受魅力价值的主体——读者。如果作品与读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审美效应关系,这即是文学魅力,其价值的衡量取决于读者从作品中获得审美期待的满足。二是通常评定一部文学作品的魅力价值,并不是从某些少数读者需求出发,而是隐含了社会大众对该作品的审美判断;如果这种判断只是呼应了少部分人的好恶,那么这种所谓魅力价值必定偏颇。三是文学魅力价值体现的是读者与作品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而文学价值则重在作品本身。二者的这一区别,正是有些作品仍具文学存在价值而不被人欣赏的缘故。

任何事物总是存在于一定的时空。作品相对恒定不变,而读者却处在不断变化中,这即构成文学魅力价值的重要变数。显然,魅力价值的浮动变化主要受制于读者所处的不同时空,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探讨文学魅力价值的时空律了。时间律是体现魅力价值的长久程度,空间律则主要显示魅力价值所影响的区域大小。如果把魅力价值放在时间长河中考察,它的兴衰完全有规律可循,即现时律、延时律和永时律;再从区域看,有些具有极强魅力的作品很快传得很远,不仅为本民族读者所欣赏,同时又能为其他民族读者所喜爱。分析其魅力价值所波及的区域,大而言之又有民族律和世界律。当然,作为创作者,他们对文学魅力的理想追求应是永时律和世界律的时空价值。[11]

文学作品能为不同时代的读者所欣赏,如《诗经》《楚辞》《庄子》等,其魅力亘古长存,这即是魅力价值的永时律现象。不过,魅力价值的长存并不等于像金石牢固不变,每个时代的读者总是各以其情而自得。而且,很多民族的和地方的不少具有永时律的优秀文学作品还能够漂洋过海成为世界受众特别喜爱的精神财产。应该说,本著所选介的作品基本都具备文学魅力的理想时空律价值,值得我们细细品鉴。

刘勰《文心雕龙》专列《知音》,开篇即云:“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探索古今中外文学名作艺术之精微实乃一门专学。国外早有《接受美学》行之于世,笔者也于21世纪初曾振臂呼吁:“构建中国学派的文艺鉴赏美学!”[12]无非迫切期望能引起我们更多同人的重视。

本著回避诸如《接受美学》之类专门探讨文学审美学,直接从若干单部作品的品鉴出发,力求揭示中外诗歌、散文名作之所以长期为人传诵的艺术秘诀。总体上,全书按照文学审美学的基本理念进行构架,分为“比较品鉴”、“‘逆志’讨源”和“‘深识’研讨”三章,以便读者能更直接、更有效地掌握其文学魅力价值的本质。《文心雕龙·知音》又云:“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要想成为作者的知音,就得博观,多从文学作品审美中领悟。自然,不断加强鉴赏主体的艺术修养,这对提高自己的文学鉴赏水平必然是一条非常有益的途径。至于诗歌或散文鉴赏究竟有哪些规则、怎样剖析结构、如何深识堂奥等,就不便在本著细述了。大家可参阅笔者《诗歌鉴赏方法谈》和《散文鉴赏方法谈》这两篇拙文。[13]


[1]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2] 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0,第130页。

[3] 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古代社会》,三联书店,1957,第7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518页。

[5] 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650页。

[6] 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362页。

[7] 《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第488~489页。

[8] 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3页。

[9] 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692页。

[10] 转引自张寿康、王凯符等《古代文章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第26~27页。

[11] 可参见魏饴《论文学魅力价值的时空律及其悖逆》,《求索》1997年第6期。

[12] 可参见魏饴《构建中国学派的文艺鉴赏美学——21世纪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重要视角》,载2001年1月9日《文艺报》,《新华文摘》2001年第4期全文转载。

[13] 载高中语文实验课本《教学指导书》(第三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