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忆
那些痛苦的、悲伤的、不堪的过去,被我们摈弃在记忆之外。
你以为安全,是因为它还未找到摧毁你的突破口。
(1)
刺耳的铃声一声接一声,硬生生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我在枕头上和桌子上摸索了好久却没有找到闹钟,待到我挣扎着勉强睁开眼睛时,铃声早已经停了。
昨夜的酒精还有严重的副作用,我头疼欲裂,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才发现我并不是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一米二的标准单人床变成了一米八的席梦思柔软大床,粉红色的被套也变成深蓝色,偌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床便只有桌子、衣柜和悬挂着的电视,窗帘是全黑色,整个屋子充斥着硬朗的男性气息。
我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客房,被褥上还有淡淡的洗涤剂的香气。
门是开着的,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环境,和房间的装修差不多——简约干练的现代风,高档的家装,一尘不染的地板,无一不在彰显主人的性别。
我望着被磨砂玻璃隔开的洗浴室,真不知道该庆幸里面空无一人,而不是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充斥着迷茫的水汽以及“哗啦啦”的流水声,还是该悲哀整个屋子里连一个多的人都没有,以至于我无法了解现在的状况。
我的脑袋就像被大卡车反复碾压过一样,疼得不行,我努力想了好久也没有想起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只记得自己在酒吧喝醉了,被不怀好意的眼镜男带出了酒吧,又被另一个男子所救,然后……
然后,我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套,泛着宿醉难闻的气味,除了头疼之外也没有别的不适。我准备等待主人回来问个清楚的想法在我看到墙上的钟后完全打消——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我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就朝门口奔去,所幸大门没有反锁。在我关上门的瞬间,我终于弄清了早上那催命的铃声到底是哪里来的。
——来自客厅沙发上的手机。此刻它又开始拼命地唱歌。
出了门,我才发现,我离学校并不远,就在大学城附近的高级住宅小区——春风郡。
春风郡离我们学校仅有二十分钟路程,在手机没电,无法打车的情况下,我还是顺利抵达宿舍。
我在宿舍门口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钥匙,而后我恍然想起,醒来时床头除了我的手机,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我的钥匙和我的学生证,可我一着急就抄起手机走人了。
正在我烦得焦头烂额时,宿舍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室友林朝阳。以往这个时间她应该出去兼职了,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谈夏昕,你完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清楚我到底为什么完了,她又冒出了一句:“你和周舟都完了!”
“昨天学校学生会检查宿舍,你和周舟都没有回来,我没法帮你们瞒住,你们的名字现在估计已经被送到学院了!在这个风口浪尖,你们居然夜不归宿!”
以前学校对我们夜不归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自从两个星期前,一个中文学院的师姐两天没回宿舍被发现横尸后山之后,学校开始严抓严打,外出一定要报备,辅导员要签字,否则一律处以记过处分。
我整整过了三十秒才从林朝阳的话中抓到重点:“你说周舟昨晚也没有回来?”
“哦,”林朝阳指着我的身后,“现在她回来了。”
周舟穿的并不是昨晚的那身衣服,而是一条剪裁合身的黑色低胸晚礼服,没有过多的装饰,却能看出价值不菲,手包是Chanel的经典款式。
我恍惚有种感觉,此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周舟脸上的疲惫是精致的妆容也难以掩盖的,她和我们打了招呼后便进了门,随意将手包往桌上一扔,衣服也没有换就躺下。
我看着躺在床上蜷成一团的周舟,觉得这一刻的她像一只蚌,用自己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别人窥探她柔软的内心。
“哟,我们的两个大忙人终于回来了?”坐在电脑前敷面膜的季柯然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们,可她的眼神落到周舟身上时突然变得犀利起来,调子都高了一个八度,“华伦天奴的新款晚礼服?Chanel的手包?我的天,你还戴了个卡地亚!”
很快她又笑了:“周舟,我说你要穿假货也专业一点吧,这衣服和鞋子我一个多月前才在杂志上看到发布,是高定款。而你的手包早就停产了,中古店都买不到。你穿这么高调,也不怕给人笑。这卡地亚哪里买的?看着挺真的。”
若是平时,周舟估计连理都不会理会聒噪的季柯然,对她来说,季柯然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但这一次,季柯然的声音刚落,她便从床上坐起身,冷冷一笑:“季柯然,下次与何老见面的时候替我问候一下他行吗?”
周舟的声音很轻,轻描淡写的,季柯然却猛地变了脸色,她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瞳孔中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惊恐,我就站在她身边,几乎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你,你怎么……”
周舟没有再看她一眼,淡定地躺下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继续睡觉。
我还来不及问周舟究竟在说些什么,林朝阳破铜锣般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周舟,谈夏昕,辅导员打电话来了,让你们去一趟她办公室。”
听到“辅导员”三个字,我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而这一幕恰好落入周舟的眼里。
午后的阳光猛烈而刺眼,打在我的后背上,炽热又瘙痒。
我挺直了背,绷得紧紧的,俨然进入作战状态。周舟就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这模样,手绕到了我身后,轻轻地玩弄着我的手指。我被她挠得险些憋不住笑,她却站得比我还要直,一本正经的模样。
“学校三令五申不准夜不归宿,你们还在这风口浪尖跑出去,你们究竟有没有把学校的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有没有把我这个辅导员放在眼里?”张诗诗坐在办公桌前,表情严肃,风范十足,“你们看看你们这样子,像学生吗?你们还记得你们是学生吗?”
她的旁边坐着我们学院的刘主任,这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向来见人三分笑,像《西游记》里的弥勒佛:“张老师,没有出什么事就好,让她们写份检讨,不要再犯就可以了。以后记得,外宿要和辅导员申请,还要让家长打电话。”
张诗诗眉头一皱,更加疾言厉色:“主任,这不是小事!如果她们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家长交代,和学校交代?这事要是就这样算了,不好好惩戒,以后班里学生效仿怎么办?”
“老师,我们昨天没有回宿舍是因为周舟生日,我们帮她庆祝,因为太晚,所以来不及请假。我们可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这四个字,我说得尤为用力。看着她假惺惺地义正词严,我努力地克制了许久才没有让自己对着她翻白眼。
周舟还在玩我的手指,神情慵懒,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
我们的挑衅让张诗诗蓦地变了脸色,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除了愤怒,还有一丝慌乱。
我们之间的对峙从来没有平局,即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不会后悔。
原本她还维持着优雅的形象,这下她完全被我们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惹恼了,气得双颊通红。
“德育分扣五分,每人再写一份一千字的检讨交上来!”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周舟突然问我:“你和张诗诗两人有什么过节吗?”
我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连主任都觉得小的事情,她却偏偏小题大做。而你这个人向来不主动去招惹别人,但你一看到她就像一只斗鸡,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周舟脸上的疲倦还未完全退去,表情也是淡淡的,她对任何事情都像毫不在乎,可她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她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用和我说,反正不管怎样,我都站在你这边。”
阳光依旧猛烈,几乎灼伤我的眼。
这是我第一次想要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过去剖开来给她看:“我……”
可是,有人打断了我。
“谈夏昕!”
彭西南向来温和,极少动怒,这会儿却阴沉着脸,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他还没走近,便劈头盖脸地问:“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你一个女孩子一个晚上没有回宿舍,你还像不像学生?你知不知道我昨晚到处找你?”
瞧,这话和张诗诗说的多像。
我被他这么一吼,只觉得压抑了许久的火猛地往上蹿。
“是谁自己走掉的?是谁把我一个人丢在酒吧里的?!你想过我一个人会发生什么事吗?你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抛下了我,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慢慢变得清晰,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如果不是那个男生,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敢想象。
吼完,我不再去看他黑得不像话的脸,拉着周舟就走,而他没有再追上来。
回到宿舍,我刚给手机接上了电源充电,林朝阳又一惊一乍的:“对了,夏昕,昨晚彭西南一直打宿舍的电话找你,我说你还没有回来,他就急死了,你快给他回个电话……”
手机刚开机,信息便铺天盖地袭来,五十二个来电提醒来自彭西南,还有十八条未读信息。
——谈夏昕,我错了,你快开机。
——你怎么不在酒吧?你去哪里了?
——谈夏昕你到底死哪里去了?
——你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不喜欢。
……
——谈夏昕,我承认我喜欢你。我错了,你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这是最后一条来自彭西南的信息,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那个时候我还在陌生的床上做着香甜的美梦。
(2)
我和彭西南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
从周舟生日的第二天开始,我们没有再电话或者信息联系,也没有再碰过面。
说来可笑,在这偌大的学校里,我每天上课、吃饭、散步、跑步,以往一天总能遇到他好几次,而今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竟然连一次都没有遇见过。
我没有刻意躲避他,他也照常上课、吃饭,但我们一次都没有遇见。倒是周舟与林朝阳,两人都不止一次与他在各种地方碰面,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便是问我:“谈夏昕,你和彭西南还没有和好啊?你这气也生得够久了。”
每每她们这样说,我就会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暴躁状态:“什么叫作我们还没有和好?你们怎么不问问他?他压根就没有找过我,凭什么要我主动去找他?”
林朝阳忍不住揶揄我:“你拿镜子照照,你这样子,和恋爱中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们只是朋友。”
“你想和人家做朋友,你也问问他想不想和你做朋友。”
周舟冷冷地扔来一句话,堵住了我更多的解释。
彭西南喜欢我,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我始终假装不知道。
很多事情,你假装不知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短暂地维持一个和平的局面,我不想去破坏我与他的关系,所以一直在掩耳盗铃。
然而,他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更可笑的是,那天我们在教学楼外吵了一架后,他便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息,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找他,但想起他那失望的眼神,我就按捺住了。
他说他喜欢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欢的究竟是谈夏昕,还是真正的我,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阴暗的我,那个和室友季柯然针锋相对的我,那个对辅导员张诗诗心怀怨恨的我,那个一点都不善良的我。
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继续着,除了偶尔想到彭西南,我心里有些郁闷之外,一切风平浪静。
我并不是中文系的文艺女青年,我的作文从来没有及格过,所以我并不知道,在很多小说和电影里面,所有的风暴来临之前都是风平浪静的,更忘记了风字开头的成语还有风云变幻、风起云涌。
我的第六感一直很准:十岁时上课上到一半眼皮跳,我不顾老师的劝阻从学校跑回了家,发现家里着火了;十二岁时,我的眼皮跳了一个下午,放学回家过马路时,我便掉进了没有盖井盖的下水道;十三岁时,我上课期间一直坐立不安,回到家里便发现煤气是开着的,妈妈在卧室里睡得安稳。
这个下午,从进教室开始我就心绪不宁。我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告诉周舟:“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听我说过那些事,终于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墨菲定律吗?它是一种心理学效应,说的是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我还云里雾里,下一秒,果然有事发生:“坐在最后一排的女同学,对,就是你,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顾着走神,天知道老师刚刚问了什么。明明开小差的是两个人,为什么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是我?
周舟朝我做了个口型:墨菲定律。
傍晚下课后,我以周舟不厚道的理由拒绝与她同行,独自走回宿舍。
出了教学楼,经过校训碑的时候,我发现前方人头攒动。起初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一看,是那边停了一辆黑色的摩托车——那辆车我并不陌生,之前《碟中谍》热映,主演汤姆·克鲁斯在片中开的便是这一辆车,我听过彭西南说了好几次,是宝马S1000RR,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宝马不止生产汽车。
本该出现在电影里的车,此刻却出现在我们学校,怪不得围观的人很多。远远望去,还有个高挑的身影站在旁边,身姿挺拔,在人群中尤为突出。
摩托车展?模特?
来往的老师、学生很多,无数人对他行注目礼,走在我身后的女生笑嘻嘻地对他评头论足。
“那人真帅,和他的车一样。”
“是啊。哎,你上去问问他的名字……”
“才不要。你去吧,你不是对他很有兴趣吗……”
我向来不爱凑热闹,直接绕过人群往宿舍的方向走,没想到刚走了不到十米,便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嗓音低沉。
“喂,谈夏昕。”
我回头,发现叫我的人便是那个站在摩托车旁边的人。他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头发很短,有些乱,让他带上了一丝不羁的气质。
我只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却想不起他是谁。
直到他朝我扬起手,我看见了熟悉的吊着小黄人公仔的钥匙包,我才猛地想起他是谁。
酒吧外,他嫌弃地拎着我的衣服,叫我醉鬼。
醉酒后的一幕幕快速闪现,我尴尬地和他对视,在人来人往的校道上,一时间没有勇气去拿回自己的钥匙。
直到他又喊了一次我的名字:“谈夏昕?你不是谈夏昕?那这钥匙也不是你喝醉后忘在我家的……”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他说的话足够让人浮想联翩,在他说出更多的话之前,我迅速地冲过去:“我是我是,钥匙还给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真的很高,稍稍扬起手,我就够不着。
他的睫毛纤长,眼睛微微上扬:“哦,你是啊,那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不仅知道你叫谈夏昕,还知道你就读于南泽大学新闻学院,因为你的学生证上有写啊!”
他又将钥匙包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这才想起,我的学生证也在里面。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趁他不备,伸手要去抢,他却又一次抬高了手,将东西举过了头顶。我一次次去抢,他就一次次将它举高,乐此不疲。
我终于意识到他在耍我,放弃了:“算了,你要就给你吧!反正钥匙可以再配!”各种带着丁点八卦意味的窥视的目光不住地朝我们投来,我没有当人肉靶子的兴趣,转身就走。
“你真的不要啊?钥匙可以再配,学生证可以再补吗?”他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要,我就扔了啊!”
我猛地刹住脚步,回头,努力让自己带上一点讨好的笑容:“我要我要。您是个好人,赶紧还我吧……”
他估计没见过变脸变这么快的人,愣了半晌,然后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好玩?我都好久没遇到你这么好笑的人了!”
“那我逗得你这么开心,钥匙可以还我吗?”我忍辱负重道。
“不行。”
我几乎崩溃了:“你到底想要怎样?”
“不怎么样!上车吧!”说完他便自己戴上了黑色的头盔,又把拴在后面的一顶红色的扔给了我,“戴上。”
“去哪儿?”我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的声音嗡嗡地传来:“你上车就知道了。多少人想要坐我的车都没有机会,放心,我不会卖了你的,就你这身板。”
反抗更多时候是激起人的斗志,反倒是索然无味的顺从会让人失去兴致。所以,我老老实实戴上安全帽爬上他的车。虽然到了这一刻,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直觉他不会伤害我,毕竟那个晚上是他救了我,还把我带到他家,他如果想要做什么,早就做了。
“坐稳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的车已经飞快地转了个弯,差一点就把我甩出去。我赶紧抱住他的腰,他的笑声闷闷地从头盔里传出来。
这时,我看见了彭西南,他提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教学楼大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虽然我戴着安全帽,他或许看不清我的脸,但我感觉到他在看我。
他的眼神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带着一点冰冷,仿佛不认识我这个人。
而我看着他,也觉得十分陌生。
很快,他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就像那些飞快地倒退的木棉,远远地消失了。
(3)
南泽的秋天来得特别晚,已经步入十一月,才有一丝凉爽的秋意。
黄澄澄的夕阳就像一个漂亮的咸鸭蛋,被水平面切割成两半。
这是我来到南泽后,第一次来到南江,和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我拼命地深呼吸,努力压下那不停翻腾着的恶心感,直到那人往我手中塞了一杯热可可。他自己喝的似乎是一杯冰咖啡。
“你还好吧?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坐摩托车,如果你害怕,你应该说。”
“我是害怕,但我也不能让你小瞧。”
“现在你又告诉我你害怕?”
“你已经发现了,不是吗?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我害怕的事,还不如坦然一点。”
他估计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歪理,瞠目结舌地盯着我看了半晌,我这才发现,他的睫毛特别特别长,显得他的目光更深邃了。
半个小时之前,他开着车把我从学校里带出来。我第一次坐摩托车,还是这样飞一样的飙车,几乎吓破胆。但我紧紧地咬着牙关,没有出声,直到他将车停下来,我才飞快地下了车,俯身在路边吐起来。
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忙别开脸:“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傅亚斯。”忽然,他将我的钥匙包扔给我,端起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很快又皱起了眉头,把咖啡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不是我的错觉,你真的挺好玩的。”
如果不是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把喝醉的我带回家,如果不是他把东西送还给我,我真想朝他翻白眼:“所以,你找我就是因为觉得我好玩?”
“没错。”
他的坦荡反倒让我无言以对,向来伶牙俐齿的我,一时间也想不到怎么扳回一局,只能傻乎乎地和他对视。
“你难道有双重人格,白天一个模样,晚上一个模样?”
“你想什么呢?”
“那天晚上你救我,很不耐烦。今天,你却笑了好几次。”这是我第二次与他见面,虽第一次是在深夜且是喝醉的状态,但我仍旧觉得与面前的人有着天与地的差距。
“嗯,那天心情不是特别好。”他躲开我的目光,将头盔又一次扔给我,“上车吧!”
“你这车是S1000RR?”
“你知道?”他十分诧异,“你第一次坐摩托车,竟然知道?一般人就只知道哈雷。”
我没有再多说,生怕露馅,好在傅亚斯也没有追问。
“刚刚的速度,你还可以承受吗?”
“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你再快一点,我也可以。”我说。
天已经慢慢黑了,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惊心动魄。
傅亚斯开着摩托车带着我在南泽奔驰着,从寂静的海岸到灯红酒绿的市中心,跨越了大半个城市。我看到瘦弱、贫穷的乞丐与拾荒者共同享用一个烧饼,看到年轻的男女在风中紧紧地拥抱,看到珠光宝气的妇人在与年轻漂亮的女人厮打,看到可爱的小学生挽着妈妈的手臂……
最后,傅亚斯把车停在我们宿舍楼下,此时已是深夜。在我下车的时候,他有些惊奇:“这样的速度,你竟然没有吐!”
“忍住了,不过还是有点恶心,下一次估计就没问题了。”说完我便觉得不妥,我们应该没有下一次了。
我把头盔递过去,傅亚斯却没有接:“你拿着,下次我来找你玩,记得带上它。”
这鲜艳的、张扬的颜色一看就是女生用的,我问他:“这不是你女友的?我拿着不好吧?”
“不是,我来时在路边抢的。”他说完就跨上车,发动引擎,呼啸着远去。
我忽然想起了今天一直忘记的事:“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谢谢?谢谢你!”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我只看到他远远地朝我摆了摆手。
我回到宿舍时,林朝阳和季柯然都已经睡了,周舟如幽灵般站在阳台上玩手机,风很大,她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
我刚走近,她便回过了头,锐利的目光将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幽幽地开口:“谈夏昕,你今天是和一个男人出去的对吗?刚刚他送你回来的对吗?”
“你看到了?”
她点了点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幸灾乐祸道:“若你早回来半个小时,你就惨了!”
“怎么了?”
她指着楼下花坛:“从晚上七点开始,彭西南就站在那里,直到半个小时前才离开。”我难以置信地掏出了手机,可上面没有来自彭西南的短信和电话,宿舍的电话也没有来电记录。
“你骗我的吧?”
“你觉得呢?”周舟扔下这句话后就进了房间,回到了自己床上。她没有问我今天是和谁出去的、到底去了哪里。
越和周舟相处,我越觉得她难得。对于别人的事,她从来不窥探,但如若你想倾诉,她一定会用心倾听。
我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给彭西南打个电话,却不想他关机了。
这个夜晚,我还是失眠了,数了几千只绵羊,精神却越来越好。在我不知道第几次翻身的时候,我的床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头,吓得我差点大叫。但我没有叫出来,因为一只冰凉的手用力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这才看清那张脸是属于周舟的。
“你是不是失眠?我也失眠,我们溜出去玩怎么样?”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却一把抄过我的衣服扔到我身上,自己则翻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包包背上。秋夜微凉,我哆哆嗦嗦地跟在周舟的身后下了六楼,弓着身子躲过了宿管阿姨出了宿舍楼,奔向大礼堂,然后看着她轻轻地一推,把大礼堂的门给推开了。
我瞠目结舌,她却小声地笑了起来:“我今天路过时就发现了,大礼堂的门忘记锁了。”
进了大礼堂之后,周舟首先把门锁上,然后熟门熟路地开了舞台上的镁光灯,拉着我上了舞台,并把她那个沉重的、巨大的包包给拉开了,里面是几瓶啤酒与烟,还有鸡爪与鸭脖子等下酒菜。
她在包包里翻了许久之后,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我忘记带开瓶器了。”
我还在想是不是要走人,下一秒她却用牙齿咬开了瓶盖,把酒瓶塞到了我的手中。
因为有上次喝酒的经历,我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只敢小口小口地抿着。
周舟不知何时点了烟,她夹着烟站在舞台中央,眯着眼睛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大礼堂吗?”我配合地摇了摇头,她吸了一口烟,满意地点头,“我曾经问他,他的初恋是什么样子,他说他第一次看见他喜欢的女孩是在深夜,她一个人偷偷地在学校的小礼堂跳舞。他半夜从宿舍里爬出来抽烟时看到了她,那一刻他觉得她美极了。”
她说完之后就站在舞台中央旋转了几圈,笑着问我:“夏昕,你说,我好看吗?”
“好看,你是我们系里最好看的女生。”我说过我的语文并不好,表达能力也很差,所以我只能由衷道,“真的,我觉得你是最好看的!而且你成绩好,身材也好,什么都好!”
周舟并不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让人惊艳的女生,气质却是极佳的。在人群中,你或许不会第一眼就看到她,但只要你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便移不开。
她听完我的话扯了扯嘴角,但眼中氤氲了一大片水雾。
“你说我很好,那我这么好,他为什么不要?!”
她的声音喑哑,我正想回答她,却发现她背后的幕布燃烧了起来,她手中的烟则不知所终。
在火光中,周舟满脸的泪。
(4)
事情是在半个多月之后被戳破的,到底是谁告的密,虽没有证据,但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底。
我和周舟在宿舍感叹“已经过了半个月,都没有人发现我们的杰作”,第二天这事就被发现了。
我是被数学老师推醒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新闻专业还要上数学课,只知道这个据说是哈佛毕业的老师每天上课只讲十分钟,剩下的时间便让我们看她编写的教材,或者用来给我们推荐她编的书。
我睡眼蒙眬地看着她,她指了指窗外:“你们辅导员找你。”
我往外望去,张诗诗穿着黑色的套装站在那里,头发高高地绾起,面无表情地站在稀稀疏疏的晨光里。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好看的。
只是,她再好看,在我心里也面目可憎。
我跟在张诗诗的后面朝她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原本我以为她找我是因为班里的事情,直到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本应该在宿舍补眠的周舟和学院主任也在,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领导,我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是感觉到我的紧张与不安,周舟安慰性地拍了拍我的手。
“十一月三日半夜两点,你们去了哪里?”开口的是我们的学院主任,这一次,他脸上没有挂着标志性的笑容。
听到问话我一怔,那天从大礼堂离开的时候,我们已经将火扑灭了,幕布也被我们拆了下来,如果不仔细研究,根本看不出舞台有什么大问题,过了这么久,这事怎么会忽然被提起?
我刚想开口,周舟却抢先了一步:“那个时间,我们当然在宿舍里睡觉,请问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到现在,你们还要撒谎。你们若坦白,学校会酌情处理;若还是冥顽不灵,死不承认,可就别怪老师们不手下留情。”这次开口的是张诗诗,她抢在了众多领导的前面。
“我们没有撒谎,当时就是在宿舍里睡觉。”
张诗诗忽然冷笑了一声,她看了我一眼,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我发誓,我感觉到她的得意。她的手轻快地在键盘上点了几下,然后把显示器转向了我们。
黑夜如浓雾,两个黑影在黑暗中移动,我的心脏猛地收缩。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片红光上,我的手中已满是汗水,潮湿黏腻,贴着周舟的手心。她的手心烫得像火,而我的冷得像冰。
我听到张诗诗的声音依旧轻缓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刺耳:“才开学多久,你们就闯了几次祸,竟然跑到大礼堂抽烟、喝酒和放火?你们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吗?如果火最后没有被扑灭,整个学校就遭殃了!而且你们犯了错还不承认,这下我也保不了你们。主任,这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是退学还是怎么样都按程序办……”
我在听到“退学”这两个字后,整个脑袋都炸开了,以至于没有听到周舟后面那句“老师,我想打个电话”。
所以,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那个西装革履、气场强大的人走进来的时候,我还处于恍惚状态,整个人都是虚软的,要不是周舟撑着我,或许我已经倒下了。
我也没有看见,周舟忽然亮起来的双眸。
那人走进来后,我们便被叫了出去。我是害怕的,所以我紧紧地抓着周舟的手:“要是我们真的被退学了怎么办?我妈会气死的。”
她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十五分钟后,我才终于明白周舟为什么会如此笃定。
那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丝绒面料的高定西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他脸上虽然带着一点笑容,但十分有距离感。
他朝我们的方向搜索了一圈,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我知道,他不是在看我。
他大步朝我们走了过来,嘴里说的是责备的话,手却安抚性地拍了拍周舟的肩膀:“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处理好了。以后可不要这么任性,别连累你的朋友。”说完,他把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你好,我是路放,周舟的叔叔。”
路放这张脸我并不陌生,我曾在图书馆的财经报上看到他,当时还指着他的照片和周舟说:“你看,这群糟老头和这个叫路放的房地产大亨一比,简直就是……就是……”最后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形容,只能讪讪地在周舟的白眼中收了声。
而此时,那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那股那些愣头愣脑的大学生不能比拟的成熟气息让我的呼吸都显得困难。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与他交握:“你好,我……我是周舟的朋友谈夏昕。”
周舟冷哼了一声,带着一点恼意:“出息,他才不是我叔叔。”
我将周舟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半晌,心里的震撼还未平复——她的家世比我想象中的显赫太多了。南信地产的CEO都来帮她擦屁股,她到底是什么家庭出身?
“小舟,别闹。”
路放依旧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拨开周舟挡在额前的发,她却一下子避开了。他也不恼,倾着身子问我们,眼睛却看向周舟:“中午吃日料好不好?”
“我要吃烤肉。”
路放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恰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吩咐了几句,挂了电话后,像是松了一口气:“附近的几家自助餐厅的券我等下让人发到你手机上,现在公司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你不是说陪我吃饭吗?”周舟不满。
他有些无奈:“我晚点还有应酬,你总不能让我一身烤肉味去出丑吧?我是从会议上直接来的,现在还要回去开会。”
看着周舟脸上慢慢浮现的阴霾,他放低声音:“这个周末我带你们去爬山,你多带几个朋友。”又转向我,“谈夏昕同学也来吧,带上你的男朋友,一起出去玩玩。”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没有男朋友,他就走了。他大步走向大剌剌停在门口的兰博基尼,我忽然想起,周舟生日那天,彭西南说是一辆兰博基尼把她接走的。
周舟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目光却随着那辆车慢慢地飘远了。
我并不知道路放做了什么事,总之,我和周舟最后全身而退,什么处分都没有,这件事就这样掀了过去。
而我一直以为路放那一天是在说笑,却没有想到周舟星期六拉着我去逛街买新鞋和运动服。
“这是要干吗?”
“星期天不是要爬山吗?我要买装备。”周舟看我一头雾水,道,“你忘记了吗?路放说周日爬山。”
“真的去?”我以为那只是开玩笑。
“去,当然去。我不仅去,而且要叫陈川,你也叫上彭西南吧。”周舟的语气带着一点嘲讽,“不就是爬山吗,怎么不去?”
我一愣,想说:你不是不喜欢陈川吗,为什么还要叫他?
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舟这样警惕,面对季柯然,面对张诗诗,她始终漫不经心,这一刻她却显得严肃认真,犹如上战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