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类
我们戴着不同的面具,我们拥有迥异的命运,我们却一眼看穿彼此的内心。
因为,我们是同类,无法伪装,无法遮掩。
(1)
我终究还是邀请了彭西南。
这是我们相识十多年来,时间最长的一次冷战。
我承认,我并不好受,但是,我也不愿意低头。
“你的确没有想和彭西南联系,是我拜托你帮我联系他,我没有他电话号码。”周舟一眼看穿我的内心,在我开口之前强调,“找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所以,我直接发信息过去:周舟邀请你周末爬山。
在信息发出去三分钟后,我收到了彭西南的回复,除了一个“好”字,还有一个句号。我把具体时间和地点发过去之后,再无回音。
这已经不是彭西南第一次这么别扭了。高中的时候,我写信给一个男生,第二天那封信出现在公告栏上,之后他也是这样和我冷战了许多天。
我当时挺委屈的,明明受委屈的是我,他为什么还要给我甩脸色?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直到我听说他将那个男生揍了一通,因为情节严重,还受到了学校的记过处分,停课一周。
放学后,我匆匆忙忙去他家找他,他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身上也挂了彩,鼻青脸肿,见到我还不忘讽刺:“你真丢人。”
“你就不丢人,帮朋友出头还给人揍成这样!”
“他更惨,进了医院。”彭西南得意扬扬,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疼得龇牙咧嘴。
这么多年来,彭西南还是这么不长进,傲娇又别扭。
所以,第二天见面,他把我当透明人,我也早有预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搭理我,我也不理会他。
我们一行四人,兴致最高的是陈川,他没想到周舟会主动发出邀请,喜悦溢于言表。
反倒是周舟,一脸兴味索然的表情。
我们出校门的时候,路放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慵懒地靠着一辆七座路虎,将近五米的车身,仍旧没压下他强大的气场。他随意往车身上一靠,就像拍广告片一般,吸引无数目光。
陈川问周舟:“夏昕不是说他是你叔叔吗,怎么这么年轻?”
周舟冷哼了一声:“我没有叔叔,我爸是独生子。”这话虽是否定的,但我听出了她语气中短暂的少有的轻松,与原先完全不同,看向远处的人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们走近的时候,路放已经顺势接过周舟的包,像做过无数次那般熟练:“上车吧。”
周舟朝副驾驶座走去,可在车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她刚有了一点笑容的脸迅速变得僵硬,就像被泼上了一层速效胶水,肌肉迅速地收缩、硬化。
她抓着车门的那只手很用力,指关节发白,眼神凌厉地朝路放看了过去。
我们都忙着把自己塞进车里,没有谁注意到这一幕,只有站在她身后的陈川看到了。他愣了三秒钟,然后迅速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假装不经意地问周舟:“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走向后座,陈川紧随其后。
我和彭西南坐在最后,他顺手接过我的背包,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眼睛看着车窗外,神情有些疲倦。
直到路放进了驾驶座,我才发现副驾驶座上有人。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发,鹅蛋脸。她穿着和路放一样款式的粉色运动服,化着淡淡的精致的妆,对我们笑:“你们好,我是鞠岚,路放的女朋友。大家今天要玩得开心点,晚上回来我请大家吃饭。”她语气带着一点娇嗔,却一点也不讨厌,“年轻真好,和你们站在一起,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我们正准备自我介绍,周舟却忽然开口:“是,好像有点皱纹了,多注意保养。”车上挺好的气氛便被周舟一句话搞僵了,鞠岚也没想到周舟会这样接话,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饶是迟钝如彭西南,也察觉到不对劲,他默契地与我对视了一眼,我摇了摇头,他识相地没有再出声。
马路边的木棉迅速地倒退,风沙与落叶被隔绝在车窗外,车厢里环绕着轻音乐,我有些困,头一点一点的,最后倒在了彭西南的肩膀上。
我还记得我们没有和好,努力撑着要坐直身体。
他见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消气?”他调整了姿势,将我的头扶到他的肩上,我正要拒绝,却还是抵挡不住睡神来袭,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陷入一个可怕的梦境,当我尖叫着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郊外,车刚好停了下来,全车的人都在看我。
周舟嫌弃道:“你流口水了。”
彭西南也扫了扫自己的肩膀。
我下意识抹了抹脸颊,随即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愤愤地从彭西南手中抢过自己的背包,率先推开车门走了出去,映入眼帘的是延绵的山群。我从来不知道,南泽还有这样壮观巍峨的山,没有经过太多的开发,呈现出原始的状态。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你在发什么愣?大家都走了。”
果然,路放和鞠岚、周舟与陈川都已经整理好东西走在前面了。
我赶紧跟上。虽然并不是很想和这个别扭的彭西南说话,但走了几步后,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告诉他:“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我刚刚梦见我们从山上摔了下来。”
这一次彭西南连白眼都吝于给我,目不斜视地望着前面,大步地走着。
墨菲定律又一次在我身上得到了验证。
我们才走到山脚下,仅过了一个小时,鞠岚便掉队两次。在我们第三次停下来等她时,她才不好意思道:“我的脚好疼。”
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揉着自己的脚,疼得漂亮的脸皱成了一团:“不知道是不是新鞋子的缘故,走几步就疼。”
周舟看着她,眉头拧成了八字形:“那怎么办?要不你下山回车里休息,我们继续?”周舟转头问路放,“怎么样?难不成我们颠簸了半个小时,山还没有爬就要回去吗?”
鞠岚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小心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不用了,还是走吧。”
“那走吧,你等下可别喊痛,到了山上可没有人能把你背下来,你可别拖后腿。”周舟看也没看她,兀自走在前方。
我极少看见周舟这刻薄的模样,她似乎在生气,可我不知她为什么生气。
鞠岚咬咬牙,看了看周舟,又看了看我们:“你们要不先走吧?我慢慢跟在后面。我一个人可以,别让我影响行程。”
但她一个女孩子,我们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留下。
我打量周舟,又看看鞠岚,脑壳有些疼。最后还是路放一锤定音,他对我们说:“你们先走吧,我和鞠岚走在后面,大家山顶见。”
他的话音刚落,周舟就笑了起来:“那敢情好,你就慢慢地发挥你的绅士风度,当你的护花使者吧,我们就先走了。”化身刺猬的周舟背着包包擅自离队,任凭我们怎么喊她都没有再回过头。陈川赶紧跟上她。
我回过头看了看路放和坐在石头上不明所以的鞠岚,路放朝我们摆了摆手,有些无奈:“你们先走吧,帮我看着点小舟,她就是这么倔。”
我和彭西南朝周舟和陈川的方向往上走,可他们两人就像来自国家队的小超人一样,和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再过了一小会儿,连背影都消失在我们视线范围内。
我和彭西南面面相觑,最后只好化惊讶为动力,拼命地往上爬。
这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喝水,彭西南才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给我递了一张纸巾:“慢着点喝,水还有,没有人和你抢。”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认真地打量着他,看到他耳根子都红了。他有些别扭地转过头:“你看我干吗?”
“你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我又没有去哪里。”
“我以为我的朋友彭西南去环游世界了,消失了那么长时间,原来没有呀!”我承认我有点小贱,就是喜欢看彭西南别别扭扭的样子。果然,我的话音刚落,他便把纸塞到我怀里,不再和我说话。
半个小时后,彭西南第二次和我搭话,但我一点都不开心,因为他说出来的是一个噩耗:“谈夏昕,你赢了!我们迷路了。”
我们站在半山腰上,周围是深秋的林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间隙洒落在微微湿润的泥土地上。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对我扬了扬:“不用问,它没有信号。”
我掏出那部被季柯然鄙视了无数次的国产手机,它向来信号强大,可此时信号格一片空白。我盯着它,觉得它对不起国产的名号。
(2)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们在原地绕了几圈,却依旧没有找到下山的路,宛如跌进了迷宫。
我急得抓耳挠腮,彭西南依旧泰然自若:“坐下来吃点东西吧。幸好我们都带了水和零食,吃点吧。他们如果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来找我们的。别担心,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彭西南把水和食物从包里拿出来递给我后,在我身边坐下。
我相信彭西南,但等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夜色都爬上山头,我们也没有等到有人来找我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越来越稀薄,风也越来越刺骨冰冷。
我已经穿上了备用的风衣,但牙齿仍旧不停地打架。起初,彭西南与我靠在一起,挡住了风口,后来见我还是不停地发抖,索性把风衣脱了下来,强制我穿上,自己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和毛衣。
“你穿吧,我不冷。”我把衣服递给他,虽然夜色朦胧,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色苍白。
“给你穿你就穿,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衣服又一次回到我的身上,我懒得再与他推来推去,索性把衣服摊开来,盖在两人身上。
彭西南打开手机,暗淡的光照在我们身上,周围寂静得只能听见山林特有的窸窣声,以及我们彼此沉重的呼吸声。我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膀上,他小声地和我说着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清,脑海里一片混沌。
当手电筒的光照在我们脸上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刺眼的光束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只能感觉到有人朝我扑了过来,紧接着一只手用力地拍在我后背上:“谈夏昕!你们这两个蠢货,这样也会迷路!”
周舟的力气很大,我险些就被她拍出一口鲜血来,却无法和她生气,因为她的声音是喑哑的,带着哭腔。她温暖的手握住我时,我像被烫到了,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而彭西南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着我微笑:“谈夏昕,你看,我没有骗你。”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不知何时穿在我身上,此时,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黑夜仿佛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住这片山林,我想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
我们回到学校已经是后半夜。路放原本是想带着我们去他的别墅的,被周舟拒绝后只能送我们回学校。从校门到宿舍楼,他的车一路畅通无阻,甚至我们进宿舍楼时也没被宿管阿姨为难。
路放站在路灯下看着我们上楼,他揉着眉心,看起来很疲惫。
我小声地对着周舟说抱歉,她却说:“你如果老老实实不惹事,我才要担心。这是今天路放送给我的,我觉得送给你也挺合适的!”
“他对你可真好。”
“是呀,真好。”
月色朦胧,可我还是看见周舟唇边的那一抹冷笑。
我们刚回到宿舍,大雨便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这一场雨,带来了南泽的冬天。
大雨持续下了三天三夜,而爬山回来的第二天,彭西南便感冒了。
我们一起吃午饭,在这走路都要擦着肩的拥挤食堂里,唯独我们方圆三米内空无一人。
彭西南不停地咳嗽,随着他的动作,丸子在碗里游了好几圈泳。我终于无法淡定地往嘴里塞排骨饭,对着拿纸巾掩着嘴巴的他提议:“还是去医院看病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彭西南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严肃地抿着唇对我摆手:“不用了,没事的,很快就好了。”说完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三天,彭西南都拒绝与我一起吃饭,第四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干脆连电话都不接,就怕我拉着他去医院。我向他舍友要了他们宿舍的钥匙,避过宿管阿姨的视线单枪匹马地杀向他宿舍时,他正在睡觉,整个人裹在被子里,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推了推熟睡中的彭西南,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睡眼蒙眬地看着我。他盯了我一分钟,就在我以为他要起来的时候,他眨了眨眼,又闭上眼继续睡。
我直接掀开了他的被子:“彭西南,起来!和我去医院!”
“谈夏昕,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蛇蝎妇人!”在出租车上,彭西南揉着自己的胸口,瓮声瓮气地对我抱怨,“那么大的一个包包,你就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谁叫你不起床!一叫你上医院,你就装睡,这么大个人还怕看医生和打针!”
他裹着厚外套把脸扭向窗外,对着窗玻璃小声地嘟囔着:“我那不是以为我在做梦吗?谁知道你会突然跑到我宿舍来。”
“如果我不过去,估计你烧死了都不会去看病!”
这一路,我和彭西南都在拌嘴,很快就到了医院。烧到三十九摄氏度的彭西南几度拒绝打针,但被医生态度强硬地压制住了,沉着脸任由护士往他手上抹酒精。针头插进去的那一刻,我发誓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水光,虽然稍纵即逝。
我陪彭西南坐了半个小时,但看着还剩大半瓶的药水,我实在坐不下去,决定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在医院遇到傅亚斯。
他手上打着石膏,懒懒地坐在西药房门口的长椅上,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棒球服,头发乱糟糟地被扣在棒球帽里,他的腿很长,委屈地蜷曲起来。
即使他手上打着石膏,即使他的衣服有些脏,即使他孤独地坐在人头攒动的医院里,他看起来也没有丁点狼狈。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他却像察觉到我的视线,猛地抬起头。
看到我的时候,他有些诧异,随即笑了:“谈夏昕,怎么哪里都能遇到你?”
“我也不知道。”我也有些无奈。
事实上,我并不想与这个叫傅亚斯的男生有交集。虽然他救过我,虽然他曾带给我好心情,但我隐隐有些抗拒。
我想,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我不自觉远离危险。
“你的手怎么了?”
“刹车坏了,下坡时从车上飞了出去,然后就成了这个样子。”他轻描淡写道,仿佛他不是出了一场车祸,而是去吃了个饭。
我的视线从他的头发上扫射到脚上,最后回到了他的手上:“整个人从车上飞了出去?你居然还活着!只是手骨裂了?内脏居然没有出血?”
傅亚斯听完我的话愣了三秒,忽然笑出了声:“谈夏昕,我真的没有看错你。你的问候总是这么与众不同。我没事,你也不用这么遗憾吧!”
我有些尴尬:“这不是感叹你生命力顽强吗?一般人骑摩托车飞了出去,不可能就受这么轻的伤吧!”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就像傅亚斯所说,我这不像关爱,更像诅咒。
但他毫不在意:“嗯,是挺顽强的,希望下次……”
我在他说出更奇怪的话之前,迅速伸出手捂住他的嘴:“童言无忌,没有下次,不会有下次。”当我意识到这动作太过亲密时,我的手已经触碰到他的唇,他的唇冰冷却柔软。
我们两人都因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愣在那里。
我讪讪地收回手,傅亚斯眉眼弯弯。
“谈夏昕。”彭西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估计是挂了水的原因,脚步还有些虚浮,“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人了?陪我来看病,自己跑出来玩了。”
他对傅亚斯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回去了。”
我回过头对傅亚斯说了声再见,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又变成了死水一般的沉静。
我被彭西南拉着往外走,好几次想要挣开他,他却十分用力。
直到走到医院门口,他才放开我。
“谈夏昕,以后不要和那个人来往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他的眼里写满了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为什么?”
“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个好人,因为……”
“你评判人的好坏是以什么标准?你甚至不认识他。”他生病了,且是因我而生病,我不想和他吵架,毕竟我们刚和好,“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能判断,我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如果我说,因为我不喜欢你和他来往呢?”他忽然说。
我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3)
南泽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却深深地潜进这个城市的每一道缝隙。
在这个初冬,新闻学院开展了一次冬游活动,组织学生去泡温泉。
张诗诗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吃饭。看着屏幕上B开头的英文单词,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谈夏昕。”
正在把XO酱往吐司上抹的周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吃她的怪味早餐。
张诗诗的声音像紧绷着的弦,语速很快:“谈夏昕,学校组织冬游这事你在班里通知了对吧,让报名参加冬游的同学星期天早上八点在大礼堂门口集合,过时不候。”
“好,我知道了。”挂了电话,我发现周舟正盯着我看,“你看我做什么?”
“我猜这电话是张诗诗打来的。”
“你怎么知道?”
“嗯,你一接到她的电话就如临大敌,手不自觉地做小动作。”她敲了敲桌面上被我撕成长条的传单。
我盯着面前的果酱,心中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蛹慢慢地松动,有只小小的飞虫从里面探出了头。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周舟的电话响了。
我就像车胎碾过钉子,瞬间瘪了下来。
我的勇气,永远来得迅猛却短暂,一瞬间就消逝了。
变故发生在三天后。那天早晨,我刚醒来便接到张诗诗的电话,她劈头盖脸便给我来了一句:“谈夏昕,我不是让你通知同学们七点钟在大礼堂门口集合吗?这会儿都六点五十分了!同学们呢?”
我捏着手机站在浴室门口,刚洗完澡的周舟浑身湿漉漉地走出来,她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怎么了?”
我咬着牙,想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每次面对张诗诗,我都太过掉以轻心,连这么拙劣的小动作都没有识破。
“张诗诗又耍了我一次!”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又羞又恼,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
周舟听完来龙去脉,当即道:“现在先通知同学们吧,我帮你。”
我们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重新通知参加冬游的同学们,当大家赶到大礼堂门口时,已经七点半了,旅游大巴早走了,等在那里的只有面沉如水的张诗诗。
面对着怨声载道的同学们,她清了清喉咙:“同学们别激动,这次出游活动学校是通知七点钟到大礼堂门口集合,过时不候的。可能我交代得不清楚或者是谈夏昕同学听错了,通知成八点了,所以才有早上这个乌龙……”
“不,张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明明白白说是八点钟,我不可能听错。”我不是会吃哑巴亏的人,我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努力忍住冲上去的冲动,“老师,到底是你通知得不清楚还是我听错了呢?”
张诗诗朝我走来,我挺直了脊梁与她对视着。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是她只是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算了,就算是我的错吧,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辅导员。”
“老师,才不是你的错,你根本不用维护谈夏昕。”一个女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谈夏昕根本不配做团支书,一点都不负责任,上次交入党申请书漏交了我的,还不帮我重新递交,后来还是张老师帮我交的。我说这根本就是谈夏昕的错,她没有责任心,马马虎虎,现在居然还在指责别人……”
人群又炸开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顺着空气一点点朝我侵袭。
鼻腔里的酸涩慢慢地泛滥,我的眼睛被风吹得发胀。
最难过时不是痛哭流涕,是连眼泪都无法掉落的那种憋屈。
张诗诗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
“团支书本来也不是什么肥差,辛苦又麻烦,齐悦同学你要是喜欢,你做吧,谈夏昕不做了。”有个声音忽然响起,无比熟悉,“还有,今天的事情是谁的错还不一定。事情出了差错,不补救,互相埋怨有什么用?”
“还能补救?旅游车都走了。”
“嗯,车是走了,但那不是还有车来了吗?”
我猛地抬头看周舟,她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寒冬里的风里,显得十分渺小,她的身后,一辆蓝色的旅游车缓缓驶来。
我原先一直努力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旅游车是走了,但周舟又打电话安排了车过来。同学们和张诗诗都上了车,我和周舟却没有上车。
“你不去吗?”
“嗯,我觉得空气脏。”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把话问出了口:“周舟,你为什么相信我说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思考,许久后才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们是同类吧。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
不会忍气吞声,不会低声下气,对于所有的不该承受的委屈,会用力地反击回去。
我们都有秘密,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夏昕,你不用因为我对你的好而有负担,我相信,只要我需要你帮助,你也会这样义无反顾。”
我看着她,用力地点头。
季柯然站在楼梯口打电话,她刚做了美甲,这会儿一边打电话一边抠着手机壳上的彩钻。
“iPhone新品都发布两个月了,你怎么还没有给我买呀?对了,上次不是说要给我一个Miu Miu手包吗,怎么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最近过得多不开心。大家都去冬游泡温泉了,可我不能去,在宿舍待着多无聊。”
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她小声地笑了起来,继而又愤慨道:“我真的不喜欢住在这个宿舍,一个脑残粉,每天除了追星赚钱就是赚钱追星,一个闯祸精,还有一个负责给她收拾烂摊子的老妈子。每天一踏进这个宿舍,我就觉得要憋屈死了。要不是你说不行,我都想搬出去了……”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季柯然笑盈盈地转过身来,她看到我和周舟时吓了一跳,手机“啪”地摔在了地上,电话那头的男人还在大声地“喂喂喂”。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宿舍里走去。她捡起了自己的手机,惊魂未定地骂了一句:“你们下作不下作,偷听人讲电话?”
“你讲得那么大声,楼下都听到了。”
我不想和季柯然吵,她还想说什么,周舟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她猛地收了声,愤愤地往楼下走。
林朝阳还在自己的座位上看LEN的演唱会,对着屏幕花痴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刚在床上躺下,我妈就打来了电话。
“夏昕,今天是周日,你有去哪里玩吗?”我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她没有等我回答就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发问,“这几天怎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学习太忙了吗?”
我想起今天发生的事,一肚子的委屈,但还是撒了谎:“挺好的。今天学校冬游,忙,我就忘记给你打电话了!”
“冬游呀,要和老师、同学好好相处知道吗?”
“知道了。”我敷衍道。
她估计也听出我的心不在焉,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我:“夏昕,你要和你爸爸讲电话吗?他想和你说说话——”
“妈!”我用力地喊了一声,她似乎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大声怔住了,“这会儿我还有事,我改天再给你电话,就这样。”说完我便匆忙地挂了电话。
虽然事情解决了,可我的心情依旧沉重,于是我连衣服也没换,就这样躺了下来。
音箱里传来尖叫声与欢呼声,我用被子蒙住了头,在LEN那慷慨激昂的高音中慢慢地入眠。
这一觉便从早上睡到了傍晚,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我有些蒙,就像在做梦一样。我迷迷糊糊按下通话键,还没有出声便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喂,谈夏昕,你下来。”
“你是谁?”
“我是傅亚斯,我在你宿舍楼下,你下来,快点。”
“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我看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我不记得自己有给过他我的电话号码。
“一个电话号码很难弄到吗?”他的声音不大,带了一点神秘的笑意,“我不是说,我会来找你吗?现在,我来了。”
睡了一整天,我阴郁的心情也没有得到缓解,这会儿也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我站在窗边往下望,傅亚斯依旧穿得单薄,黑色的牛仔裤和风衣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他手上还打着石膏,或许会更帅气。
(4)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危险,你都无法抗拒,因为它美丽。
比如烟花,比如傅亚斯。
比如,傅亚斯带来了烟花。
南泽已经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我看着他手中的东西,鬼鬼祟祟压低声音:“你这是哪里来的?”
“别人送的。你看,我有好东西就想到和你分享。我们去哪里放比较好?大礼堂门口?人工湖边?或者教学楼下?”他对南泽大学简直了如指掌。
“你怎么对我们学校这么熟悉?”
“你们学校?这曾经也是我学校,不过我没毕业而已。”
“你……”
“没错,叫师兄。”
什么,傅亚斯曾经是南泽大学的学生?
他的话就像炸弹一样在我耳边炸开,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淡定自若地接受我的扫视。
好像什么事到了他身上,不可能也变成了理所当然。
但是——
“不能在学校放烟花,你没有毕业,我还想毕业。”
最后,我们去了南江边。
“独臂侠”今天没有开他那辆帅气的摩托车。虽然他人没有大碍,但车毁了,送厂返修,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我听得心疼,他却说得轻松,并不觉得可惜。
冬夜的南江边几乎空无一人,我裹着大衣瑟瑟发抖,傅亚斯却好像一点都不冷。他将那一大袋烟花都拆开,在地上铺展开来。
“怎么这么多?”
“要放烟花,就放个尽兴。”
他说着,掏出打火机去点导线,并示意我退后,我刚站好便听到“砰”的一声,一个小光球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在半空中炸出了一朵金色的花,还没有等我看清,它却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下一秒,无数朵烟花蹿上夜空,五颜六色,形状各异,又迅速地逝去,耳边都是“砰砰砰”的声响。
漫天的星星在这一刻变得黯然,就连那深沉的、安静的南江也被这盈满了苍穹的五光十色辉映上了光彩。
傅亚斯站在离我五米来远的地方,被火光映红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兴奋,他大声地问我:“好玩吗?漂亮吗?”
“这是哪里来的?”
“从一个朋友那里弄来的!”他揉着鼻子朝我走近,有几个巨大的黑影从不远处飞快地朝我们逼近,待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我急忙走了几步,拉着他就奔跑了起来。他愣了一下,但在听到后面的声音后,跑得比我还要快。
“站住,你们不要跑!”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
“别让我抓到你们。”
我们拼命地往前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二十分钟后,我和傅亚斯气喘吁吁地在人民广场停下,而那几个城管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跑得挺快的嘛!”
我懒得和他解释我高中连续三年拿到了学校长跑冠军的辉煌事迹,只是斜着眼睛看他:“得到教训了吧?以后不要随便放烟花,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刚刚就被城管抓走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刚刚那是城管?”
“当然,不然你以为那是谁?”
“没有谁。”傅亚斯掩去了脸上的惊讶,蹭了蹭自己脚下的影子,很快便笑着抬起头,“下次,我带你去海边放烟花。陆寻那家伙总能弄到这些,他不喜欢,我都去要过来。”
时间还很早,在人民广场上运动的人很多,我看到几个在打羽毛球的初中生,有些艳羡,便向傅亚斯提议:“我们要不要去打羽毛……”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对着傅亚斯那只石膏手,我实在无法把那句话说下去。
傅亚斯又一次捕捉到了我的眼神:“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说谈夏昕,自从我的手受伤之后,你可不止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
“没没没,我绝对不是鄙视和同情。”
傅亚斯举起他的石膏手,作势要打我,我急忙用手护住了头。
可是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慢慢地放下手,发现傅亚斯站在我面前,怔怔地看着前方。
路灯昏黄的光芒将他与影子都笼罩住,这一刻,我莫名觉得他有些伤感。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我们的不远处,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散步,两人言笑晏晏,男人正伸出手轻轻地将女人的头发捋到耳后。
亲密又恩爱。
大街上一片喧闹,熙熙攘攘,傅亚斯这片刻的静默显得十分漫长。
那对年轻的男女慢慢地朝我们靠近,傅亚斯慢慢地吐了一口气,在空气中的白雾散开之前,他脸上已经挂上了自然的表情:“颜梦,好久不见。”
叫颜梦的女人估计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傅亚斯,脸上盈满了惊喜:“真的好久不见!自从我结婚后,我们就没有再碰过面吧,我的婚礼你也没来!”她这时候才发现他的手上有伤,“你的手怎么了?你又去做什么危险的运动了?”
听两人的语气,他们明显很熟,傅亚斯用衣服掩了掩自己的手:“之前去外地参加比赛了,所以没去你的婚礼,抱歉。手,没有什么大碍,摔伤了。这是你丈夫?”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男人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张宁,经常听颜梦说到你,她的亚斯弟弟。”
两个男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我隐隐约约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气氛有些诡异,我站在一旁,就像个局外人,还是颜梦发现了我的尴尬:“这是你的女朋友吗?怎么也不介绍?”
“颜姐姐你好,我叫谈夏昕,那个……”我刚想说我不是傅亚斯的女朋友,却被他从后面拧了一下。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以示我不满的情绪,他却看都不看我,转向颜梦:“你这是要去哪里?”
“没有,就是随便逛逛,顺便去超市买点东西。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我们还有事。”傅亚斯在这时牵起我的手,朝他们挥了挥手。
回去的路上,傅亚斯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车厢里沉默得可怕。
我也没有和他搭话,我想他这个时候需要安静。
原本我是想回学校的,但车经过商业街时,傅亚斯就喊了“停”,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下了车。
“学校还没有到。”我说。
“谈夏昕,你可以先别走吗?”他的声音很低,低得让我以为这是我的幻觉。
我抬起头,烟花的招牌就悬挂在我的头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上一次,我喝得酩酊大醉。这一次,喝醉的人变成了傅亚斯。
一进门他便点了好几种酒,啤酒、红酒、鸡尾酒,不要钱、不要命一样地灌自己,以这个恐怖的喝法,不醉才怪。
他只顾着埋头喝酒,一点向我吐露心事的欲望都没有。
但故事我已经猜到了一大半,无非是青梅姐姐另嫁他人,伤心竹马借酒浇愁。
那个竹马此时整个人都瘫倒在桌子上,在乱七八糟的空酒瓶中呼呼大睡。
原本在吧台后的调酒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后。我以为服务生太忙,他来要求我买单,只好掏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又看了看手机上的余额,有些犯愁:“麻烦算一下多少钱,我看看够不够。”
他的表情看起来比我更愁:“不用算了。”
“为什么?”我惊讶道。
“啊?”他的表情也带着错愕,“难道你不知道,现在醉倒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是我们的老板吗?”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也没有和我说过。
我恍惚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他将眼镜男踢翻时说,这是他的地盘。
原来,这真的是他的地盘。
昏黄的灯光打在傅亚斯的侧脸上,睡梦中的他,眉头仍微微地蹙着。
鬼神使差地,我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