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南北朝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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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何北魏太武帝打下淮南却守不住?

450—451年,在北方横扫万里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终于腾出手来进攻南朝刘宋。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北方屡试不爽的突击战术和灭国无数的鲜卑骑兵,居然接二连三遭到失败。

历史进入了新的阶段,战场形势和重点都发生了新的变化,南北双方都被拖入了新的历史维度。

一、北魏军队的战术风格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是北魏第三位皇帝,明元帝拓跋嗣之子。对比十六国而言,北魏皇位和平传承至拓跋焘,不经意间破了许多项纪录:北魏是十六国以来,第一个入主中原后和平传递两次皇位的,第一个接连三代皇帝都是英武之君的,第一个将汉化政策与军事攻略同步推进近三十年的,第一个基本消灭继承制混乱问题的……

拓跋焘的父亲明元帝是个开拓之君,他在位的十四年间,接连出兵进攻刘宋王朝的河南之地,为北魏帝国扩展了极大的生存空间。拓跋焘继承了其父祖的雄武,他在位期间,将北魏版图扩至整个北方,十六国时期残余下来的边隅政权,都在他手中覆没。草原上新兴的柔然帝国,也被他打得大伤元气。

太武帝于429年灭亡赫连夏,431年吞并河西的西秦,436年灭亡北燕,439年消灭北凉,又连续发动对柔然的十几次进攻。北魏军队的战术风格正是在这些战争中定型并发扬光大的。其中尤以灭亡赫连夏的战争,将北魏军剽悍轻捷、善于远距离奔袭的战术特点展露得淋漓尽致。

425年,赫连勃勃死后,其子赫连昌即位。426年,拓跋焘发动了进攻大夏的战争。赫连夏曾经以游击战术拖死后秦,亦曾以灵活狠辣的攻击打败东晋的北伐军,但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略战术似乎都随着赫连勃勃的去世而消散。

拓跋焘对赫连夏的战略安排,总体看是击其中路、牵制两端,即首攻河东,而以重兵分别牵制大夏的首都统万城和南都长安。

制定这种战略,对军队的兵力和调动速度要求都非常高。北魏骑兵构成比例高,这个总体战略合情合理。

具体战术运用原则上,拓跋焘极力避免进攻坚城,而是追求在野战中决胜。消灭大夏的两次关键战役——统万城之战和平凉之战,都是以骑兵野战最后决胜。427年,太武帝决意进攻统万城,他先扬言统万城不易攻,遣司空奚斤率兵南攻长安,摆出一副主攻长安的样子。赫连昌果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遣其弟赫连定率兵南援长安。

其实,拓跋焘进攻的重点是统万城。他闻听夏军分兵南下,立即拣选三万精锐轻骑兵,甩开辎重兵和携带攻城器械的步兵,渡过黄河奔袭统万城。

统万城是当时北方最为坚固的大型城池,只带轻骑兵决然无法攻下,北魏内部很多人都反对轻骑奔袭,如果一旦拿不下,前有坚城后有黄河,形势就坏了。

但拓跋焘意气自若,他判断统万城分兵后防守空虚,必能一战而破之。那么,难道赫连昌不会据城固守吗?从形势看,统万城周围没有足够多的城池配合,如果据城坚守,迁延时日,待后续北魏步兵赶到,统万城中薄弱的兵力将会是死路一条。

拓跋焘亲率三万骑兵直扑统万城,赫连昌猝不及防,果然率兵出城迎战。拓跋焘亲自上阵与夏军拼杀,他的战马反复冲杀被绊倒,几乎要被夏军俘获,可见战斗之激烈。最终夏军被击溃,赫连昌不及入城,率败兵向西逃窜,拓跋焘一面遣兵穷追,一面消灭残敌。赫连昌之弟赫连满、侄儿赫连蒙逊在统万城北被击杀。

这场激战事实上只是一场击溃战,夏军还有相当一部分逃入城中。拓跋焘率军入城,结果被夏军闭城围攻,拓跋焘差点儿死在城里。拓跋焘和其大将拓跋齐找来一些宫女穿的裙子,系在槊上让城头的北魏军拉他们上去,方才逃出。

北魏军后续部队相继到达后,终于将夏军残余兵力驱逐干净,并彻底占领统万城。北魏军入城后立即大规模抢掠,获取大夏官私马三十余万匹,牛羊数千万。

战胜后的抢掠也是当时战斗的一部分,用以补充给养。北魏军在广袤的北方作战时,几乎每次打下敌国城池,都必须就地劫掠物资。这个在北方几乎屡试不爽的办法,后来在南方屡屡碰壁,这也几乎是南朝克制北魏最有效的办法。

与统万城之战类似,北魏军于428年再以轻骑兵奔袭赫连昌驻扎的平凉城,拓跋焘如法炮制在野外决战中彻底击溃夏军,并于阵上生擒了赫连昌。429年,赫连昌之弟赫连定据平凉称帝,并发兵主动进攻北魏,拓跋焘亲率轻骑直扑平凉,意欲调动赫连定回救平凉。结果赫连定再次中招,在野外遭遇拓跋焘,毫无悬念地被击溃。

可以看出,剽悍、迅速、锐于决战,是北魏军的鲜明特点。虽然魏军也拥有一定数量的步兵,并且会使用基本的步兵攻城战术,如进攻北燕时,北魏军就曾以步辅骑,以分割包围之术连下几座坚城,但总体上,北魏军各种战略的安排、各种战术的设计,都以骑兵为核心。

那么这种战术风格,拿到南方战场上,还适用吗?

二、悬瓠之挫

在450年之前,拓跋焘把主要精力放在平定北方诸国上,没有进攻南朝。反倒是宋文帝刘义隆趁北魏军南顾不暇,发动北伐,企图夺回被明元帝夺走的河南之地。

450年二月,拓跋焘亲率十万大军南下,企图扭转长期受攻的战略态势。拓跋焘在北方集结兵力时,宋文帝刘义隆获知这一消息,迅速下令北部淮泗沿边诸城,如果北魏军小股军队袭扰,则各城敛众坚守,如果北魏军主力来攻,各城都弃城不守,把军民迁到寿阳集中固守。

从这一方案可以看出,刘宋方面对北魏军队的特点有一定认识,知道北魏骑兵战术的厉害。

魏军过黄河南下,刘宋淮北诸城望风而退,南顿、汝南二郡弃城撤回寿阳。但因为侦察情报不够及时,汝南郡治所悬瓠城(今河南汝南县)并没有撤干净,北魏大军到达悬瓠,迅速将城包围起来。当时主持汝南郡军务的,是刘宋豫州刺史刘铄属下左军行参军陈宪。陈宪手中仅有战士不满千人,形势相当严峻。

拓跋焘的十万大军包含了步兵,所以围城之后,北魏军一改北方常用的骑兵突击战术,派步兵进行攻城作战。乍一看魏军似乎挺在行,他们用上了填土堆城的专业工具蛤蟆车,以及撞击城墙的冲车,冲车上还加装了大钩,用以钩扯城头的雉堞。为了加强对城头的攻势,北魏军架起木制的高楼,也就是类似于现在脚手架一样的架子,北魏兵登上高楼向城中平射弓箭,以压制宋军的防守。

面对这样一支看起来很有职业素养的步兵部队,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宋军似乎没有坚守的希望了。但关键时刻,陈宪发挥了稳定军心的作用。他指挥城中军民死战不退,北魏军钩坏了南城城墙,他便在缺口内迅速堆起女墙,并设立了栅栏以阻挡北魏军。

北魏军在城下遭到重创,死者多达万人,尸体堆积得几乎与城墙同高,城外的护城河也被填平,但仍然攻不进去。

这场战斗使北魏军的弱点暴露出来。虽然北魏军有步兵,但步兵缺乏攻城经验,手段比较单一。穴地、投石、绝汲、筑围、灌城等技术手段都没有用上,主要靠人肉冲锋,而防守方最乐于见到的就是敌军以人命硬攻。

拓跋焘沉不住气了,或许是感到再这么攻下去,会招致各路宋军的合击,于是分遣一万余步骑,在汝南以东六郡劫掠刘宋的百姓,把他们全都迁到汝阳。这么做的目的是在汝南以东、寿阳以西制造一个隔离带,防备寿阳的宋军主力来袭。

刘宋也没有任北魏军继续围攻。宋文帝刘义隆遣人命令镇守彭城的武阳王刘骏,让他以骑兵突袭北魏军。这一决策,在战略上是一手妙招。为何?两军开战之后,是在悬瓠城交火,实际上真正的战场核心是寿阳。宋军全线收缩于寿阳,收缩得愈紧,反击的力度就愈大,不要忘了,这是在南朝的主场。

拓跋焘一直严加防范的也是寿阳方向的宋军,劫掠生口、死攻要点,目的就是想调动宋军,并在空旷的淮西歼灭之。

而彭城则完全处于战局之外。彭城历来是徐兖一带宋军防守的支点,基本不参与汝河流域的防守,主要原因就是两者距离太远。那么此时从域外调一支军马来袭,完全出乎北魏军的算度,刘宋很容易夺取战略上的主动,形成多方向攻击之势。

刘骏也对这一战略安排很赞同,马上搜集彭城方圆百里内的马匹,组建了一支拥有一千五百匹战马的精锐骑兵,而后携带三天的口粮,以参军刘泰之为首将,率安北将军府骑兵行参军垣谦之、田曹行参军臧肇之、集曹行参军尹定、武陵左常侍杜幼文、殿中将军程大祚,将军马一分为五,急袭汝阳。

拓跋焘的关注点在寿阳,根本没有想到彭城方向会杀来一股奇兵。正所谓“逐年打雁,却让雁啄了眼”,毫无防备的北魏军被杀伤三千余人,辎重悉数被毁,劫掠的南朝百姓也一时溃散奔走。

这一战略妙招,如果打击对象是南朝军队,那么毫无疑问,会引起南朝军队大规模崩盘。但宋军的对手是北魏军,北魏军上下常年浸淫于骑兵突袭战术,仗怎么打、怎么守,什么地方是关键,已然轻车熟路了。北魏军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发现预料中的后续打击并没有跟上来,骑兵突袭只完成了第一步。他们很快查明,原来宋军并没有预备力量,只是一击即退。北魏军迅速发起反击,没有后招的宋军迅速陷入慌乱。垣谦之顶不住压力撤退,其余诸部全被打散,主将刘泰之战死,臧肇之落水而死,程大祚被生擒,生还将士仅有九百余人,战马仅剩四百匹。

彭城奇袭当然发挥了战略上的作用,北魏军辎重被烧,悬瓠城仍然没有攻克,北魏军已经无力再继续打下去。在寿阳方向的宋军又派出一支救兵,并击杀了北魏军大将乞地真,拓跋焘选择退兵。

悬瓠之战,显示出双方在南方作战时对彼此的战略战术认识得都不够,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北魏军打攻坚战缺乏经验,以近百倍的优势兵力拿不下一座小城,骑兵的战术优势完全被克制。宋军虽有战略上的妙招,却忽视了双方在骑兵战斗力上的巨大差距,战略上的神来之笔,却在战术层面成了“送人头”,导致战略效果大打折扣。

这场规模不大的战斗,实际上是南北朝战争一个新的起点。在双方都没有后顾之忧、集中力量搏斗时,战争仍然存在诸多变数,这是对双方统帅极大的考验。

三、瓜步—盱眙之战

悬瓠之战一定程度上挫了北魏军的锐气,刘义隆因此大受鼓舞。450年七月,刘义隆不顾群臣反对强行令诸军全线反击,这就是著名的元嘉北伐中的第二次北伐。关于元嘉北伐我们另有专章叙述,此处只从北朝的角度讲述拓跋焘的反制措施。

宋军主力北伐至滑台久攻不克,拓跋焘遂发大军六十余万,号称百万,反攻刘宋。大军分为三路进发:一路自洛阳南下,攻汝南诸郡直指寿阳;一路攻马头(在今湖北公安北);拓跋焘亲率主力自山东南下,进攻彭城方向。

彼时宋军在淮北方向,以彭城为支点,兵力前伸至山东,黄河沿线尚有历城驻扎着一定兵力。但拓跋焘没有计较宋军残留下来的据点,而是急速奔袭至彭城,列兵于城下与宋军对峙。

经历过悬瓠之战,拓跋焘对宋军守城的能力心有余悸。他在城外装得极度轻视宋军,还与镇守彭城的刘宋太尉、江夏王刘义恭往来使节。拓跋焘向刘宋武陵王刘骏索要美酒和甘蔗,刘骏如数赠送,还得到了拓跋焘回赠的骆驼。

北魏军对彭城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发现宋军守备严密,便弃而不攻,径自越城南下。当时各地宋军畏北魏军之强,都敛民保城,坚壁清野,并不出城作战。北魏军得以畅通无阻地杀到淮南,在盱眙城边,北魏军遭遇了宋将臧质率领北上救彭城的一万余人,双方发生激战。臧质损失惨重,只带残兵七百余人逃入盱眙城中。

城中原有盱眙太守沈璞在此守备。沈璞是个有心人,他初到盱眙时大修城防,储积军粮。当时刘宋北伐军声势正盛,淮河沿线是正儿八经的后方,并没有防守的必要,但沈璞未雨绸缪,在城中准备了两千人的兵力和足够的储备,不想今日居然用上。臧质入城后见有兵有粮,不由得大为宽心。

北魏军此时一门心思要直趋建康,虽然听说盱眙城中有粮,但怕拖慢南下的节奏,于是只留下数千兵力监视盱眙,大军主力继续南下。450年十二月,北魏军主力抵达瓜步(在今江苏南京六合区)。瓜步在长江北岸,系建康当面的渡口。宋文帝刘义隆调发水军沿江警戒,严防北魏军过江。

自280年东吴灭国以来,建康城已有一百七十年未见烽火,建康百姓吓得“荷担而立”,时刻准备跑路。刘宋高层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太子刘劭斥责主张北伐的近臣江湛、徐湛之,宋文帝不得已也自我责备了一下。

但拓跋焘军事上的顺利到此为止了。

狂飙突进,从黄河打到长江,拓跋焘充分发挥了骑兵军团的优势,纵横千里无人能敌。但他最终遇到了瓶颈:没有水军。面对江上往来的刘宋水师,拓跋焘无计可施,如果强行以民船渡江,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骑兵突袭战术的弊端也显露出来,由于刘宋坚壁清野,无法因粮于敌,北魏军不敢长时间驻留瓜步。拓跋焘果断于粮食耗尽前沿江举火,恫吓了刘义隆一番后,率大军北撤。

途经盱眙,拓跋焘命众军围攻,企图劫掠粮草以资北归。盱眙城的城防已非常牢固,在臧质和沈璞的主持下,北魏军虽然拿出了更多的攻城手段,但都被宋军反治得束手束脚,北魏军在城下抛尸万余。

此时传来消息,宋军大治水军,要从海道北上入淮,在北面兜击北魏军。拓跋焘不敢意气用事,只好沮丧地撤围北归。盱眙士兵本要追赶,但沈璞头脑清醒,制止了属下的冲动。至此,瓜步—盱眙之战结束,双方主力虽然没有大范围的交锋,但思想上却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于北魏而言,虽然北军力量上占了优势,但从战略思想到战术运用,北魏的军事准备并不适应南北对抗的形势。以往大范围突击、骑兵主力对决便能灭人之国的战略,在南方并不适用。南方水域星罗棋布、因山据河的各种据点,是以速度见长的骑兵的克星。快速闪击、千里奔袭的战法,看起来吓人,但在改变敌我作战形势上并没有太大的效果。

在军备体系上,北魏也有明显的短板——后勤补给。北魏之前太习惯于劫掠,而不会根据战线的浅近梯次部署辎重,这一点刘宋绝对是北军的老师。如果这个症结不解决,北魏军便无法适应在南方旷日持久的战争。在技术兵种的准备上,北魏的缺陷主要体现在步兵、水军方面,步兵攻城经验不足,面对坚城办法不多,极其影响作战效率。水军则近乎于无,这对日后在南方作战无疑是个致命的软肋。

对刘宋而言,在此之前,东晋与北军对抗,战线几乎都在黄河与淮河之间,北军很少能越过淮河。此次瓜步之危,令人出了一身冷汗。这种崭新的战术,刘宋之前见所未见。如果北军加以完善,那么黄河防线、淮河防线,都将如纸糊一般,根本无法阻挡北军的闪击。要制约来去如风的北魏铁骑,刘宋的国防体系过于疏离,南北之间距离太大,争夺黄河四镇(金庸、虎牢、滑台、碻磝)似乎已不可能,北方没有足够的水系提供保障。由此看来,防线必须后退,以淮河南北的水系和坚城,构成绵密坚实的梯次防线。

这些思想上的震动,日后都转化成了宋魏双方在国防体系建设上的具体举措。绵亘了一百余年的南北战争,可以说,许多战略思想都于此发端。不过对于两位当事人——拓跋焘和刘义隆来说,这一对年龄相仿、正富春秋的敌对皇帝,却都在之后几年内死于非命。

拓跋焘虽称不上掌握什么真知,但对于北魏一朝来说,他却是本国军事建设史上最富于探索精神和锐于践行的拓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