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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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蓝天陶社

武剑见到跑进来的两名女子,立即松开了按住的陈立根,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了,粗声粗气地说:“美女呀,这是我武剑的房子,一块砖头一块瓦片都是我的,用得着你们来管这等闲事吗?”

顾艳走到武剑的跟前,冷冷地笑了一声,手去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有两本书厚,一把扔给了武剑。

武剑接住了扔来的钱,一脸蒙然,几乎不敢相信这事儿会是真的。显然,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钞票,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够摸得着看得清的粉红色的人民币。而此时的陈立根,看着武剑手中拿着两沓钱,仿佛做梦一般。陈立根的两只眼睛木偶似的眨了几下,看看顾艳的脸,又去看看赵小梅的脸。这也太戏剧化了吧,这事怎么会发生在他姓陈的身上了。

“这是两万块,还给你了!”顾艳冲着武剑说话。

“当面点个数吧,看看有没有少?”赵小梅接上说。

武剑没料到闯进来的两位女子还了他的房租,回头瞅了一眼木头似的站着不动的陈立根,两沓钱在手掌上掂了掂,翻书似的“哗哗”随意翻出几下响声,说:“行,不用数了,我信。”

陈立根惊诧地看着赵小梅和顾艳,一时半刻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大哥,现在这里没有您什么事了吧?”赵小梅有点讥讽的口吻。

武剑嘿嘿一笑,走到陈立根的身前来,手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你呀你,这事就结了。往后好好地做瓷活儿吧,我一向都看好你的。还真以为我会砸了你的气窑吗?那种缺德的事我武剑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吓唬一下你。”手一挥,带着两个小弟兄往门那头走,想想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陈立根,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啦。”

武剑非常开心地走了,身体一摇一晃,就像迈着舞台上的方步,外面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遇见这样的房东,你也够倒霉的了。”赵小梅有些同情地说。

“老陈,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顾艳说。

陈立根点点头又摇摇头,此时他正想着赵小梅和顾艳为解他一时之难,同情他,体谅他,主动借了两万元钱给他还房租,看来他也算是幸运之人,遇到了天底下的好女子了。他似乎缓过神来了,终于是松下了一口气,开始说起了有关武剑的事。他认为武剑人并不坏,也不是有意要刁难。武剑也是个做瓷起家的生意人,在樊家井仿古陶瓷街有个很大的门面,十几年前武剑从老家抚州来景德镇,主要经营高仿古陶瓷,赚到了第一桶金,便在景德镇购买了多处房产对外出租。前年陈立根租了武剑在三宝村的这栋民房,房价并不高,而且第二年也没有跟他涨过价。千错万错都是他自己的错,欠了一年的房租,武剑也是急眼了,才对他这么凶的,他能够理解。

屋子里安静了。赵小梅和顾艳笑望着陈立根,那样的笑容好像在说,这次可是我们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事实上赵小梅和顾艳手头上并不宽裕,日子过得已经很拮据了,她们在景德镇从事陶艺创作,仅仅只是属于这个艺术大舞台的底层的草根。赵小梅的一万元是从几个同学那里借来的,顾艳的银行卡上也就剩下这一万块钱了。

在两个美女面前,小妹妹面前,陈立根感觉自己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要帮我,这关你们什么事?”陈立根说,声音有些颤抖。

“关我们什么事?”赵小梅回过头去,朝着顾艳,“顾艳,你来跟他说。”

“不着急呀小梅,我们先来参观一下这个房子吧。”顾艳说,眼里有些神秘的样子。

她们也不顾及了,似乎来到了一个新家。两人兴致勃勃地在这栋房子里跑上跑下,发出的脚步声就像是在跳踢踏舞,一会儿工夫,几乎全都看了个遍。陈立根去扶起了那台推倒的电窑,又将歪倒的货架往墙边扶好,收拾了一下摔碎的坯胎和几块素胎瓷板。

赵小梅和顾艳没多久便回到了作坊。

“哇,房子的面积够大了,楼顶有个天台,后门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作坊制瓷的设备很完善,棒极了。小梅,这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呢。”

“顾艳,这里可是三宝村,空气也比市区新鲜多了。”

“老陈啦,你租下这么大的一栋房子,真够有野心的。”顾艳说。

“不是野心,是雄心。”赵小梅补充说。

她们两人非常友好地笑看着陈立根,眼前的男人像一座山脊,似乎成了一种强大的依靠。

陈立根将一个滚到墙角的釉料桶,放回到原位,回过头来,硬着嗓门说:“这两万块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们的。”

顾艳扬了扬脸,那张脸很迷人,她说:“这钱不用还的。”

“什么,不用还?”他快步走了过来。

赵小梅抿着嘴笑,说:“对,不用你还。”

“那不行,这钱一定得还,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我的做瓷手艺,更要相信我的人品……”

陈立根话还没说完,顾艳很潇洒地朝着陈立根挥了一下手,说:“正是我们相信你,相信你的做瓷手艺,相信你的为人,才不用你还钱。但是,老陈你别急,不,我还是叫你老兄吧,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会拉近许多。老兄,你听我把后面的话说完,两万块钱算是白送给你,当然也不算是白送吧,是交了房租,我们的条件就是,跟着老兄你一块干,我们三人共同联手创办一家陶艺公司。”

此时陈立根相信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他愣愣地站着,心里却想,这房租的钱,跟创办陶艺公司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你说什么?什么公司?”他问。

“顾艳是说,我们三人一起,联手创办一家陶艺公司。”赵小梅说,语气十分肯定。

“我们三人?”他有点懵了。

“老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赵小梅说。

“不行,不行,这是绝对不行的。”陈立根说话时,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不行?你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顾艳不开心了。

“对呀,我说老兄,你至少也得考虑一下吧,我们可是非常有诚意的。”赵小梅一脸真诚地说。

陈立根现在完全明白过来了,她们两人要跟他合伙办公司,可这并不是他的初衷。这些年来他跟多人合作经营过陶艺品,总会各有各的原因,最后曲终人散。他早就厌倦了联手扎堆经营,他担忧人与人之间莫名发生的意见和矛盾,俗话说文人相轻,陶艺人相处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就有人说过,陈立根性情古怪,一根筋,不善交际,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只喜欢也只有耐心去跟瓷器打交道。与人相处,可以做朋友,不能做合作伙伴,这是他的原则底线。前年他能够在三宝村租房,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自己一个人打拼创业。

“不,不行,我只能谢谢你们的一番诚意了。”陈立根说。

顾艳的脸上已经很不高兴了,赵小梅显得还是很有耐心。至于要跟陈立根合伙创办公司的事,还是因为那次在咖啡厅刘海亮邀请她们加盟海亮公司,无意中提醒了她们要找一个信得过的有才华的人合作,而且要自己做老板或做股东,陈立根的陶瓷雕塑制作技术她们亲眼所见,那两只出窑后的美人鱼,足以令她们心动神往。就为这件事,她们商量了一整夜。而且在第二天一早,赵小梅和顾艳带上两只陶瓷美人鱼作品去找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就是黄老,黄老是景德镇的陶瓷专家、陶艺大师,赵小梅学习青花瓷绘画时期,曾经得到过黄老的指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黄老也算是她的恩师。黄老认真看过陈立根制作的这两件美人鱼雕塑,无论从工艺到釉彩,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就再次让赵小梅和顾艳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也正如赵小梅最喜欢说的两个字“缘分”,遇到这个陈立根,就是她们在景德镇的缘分。她们好不容易做出了这个决定,仿佛看到了新生,看到了点燃的一炉窑火。这就像是一支开弓的箭,既然射出去了,那就回不了头,那就一定要射中陈立根这个男人。只是她们两人有些感到意外,没能料到陈立根不想合作,而且一点诚意也没有,直接就否决了,可按常理,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呀。

“老兄,你就这样拒绝我们的诚意了?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顾艳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话。

“顾艳,真对不起,我会还你们钱的,我会尽早尽快还上。”

“那你还呀,你现在就还给我们,你办不到吧你?”顾艳有点小孩子脾气了,摊开两只手,往回抓动着。

“我没钱,你们明明知道我现在没有钱。要不这样吧,你们喜欢什么样的陶艺作品,我做给你们,我会做出你们喜欢的满意的陶瓷。”陈立根说。

“我们不要你的作品,我们要的是一家新公司。”顾艳铁定定地说,来回走动了几步,像个领导人似的。

“那……那你们这不是要赶鸭子上架吗?”他有急了,张大着两只眼睛。

“错,老兄你打的这个比方很不恰当。首先,我们都是热爱陶艺的人,都算是景漂一族,我们只想,只想跟你一起创业,抱团取暖。”赵小梅说。

“一块干吧老兄。”顾艳说。

陈立根低着头,看着地面,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来,他不知道还要跟她们怎样去解释,可他明摆着是亏欠了人家的,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至少是信任于他的。可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清楚。

“一块干?你们两个凭什么跟我合作?”陈立根说,手在脑门上抓了抓,他原本是想说不可能合作,却说出了凭什么合作这样的字眼。在两位漂亮的女生面前,他忽然变得有点神不守舍了。

“凭什么,就凭我们一颗真诚的心。我们虽然在陶艺行业还没有成名成家,可是我们的做瓷手艺和陶瓷作品并不差呀,老兄你可不要小看了我们。顾艳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那可是所名牌大学。我赵小梅在这座瓷城生活有十年了,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我们能够留守在这座城市,正如你一样,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要做出世界上最精美的陶艺品。”赵小梅的一番话,陈立根并没有心动。

“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我们可以谈。”顾艳说。

陈立根叹了口气,摇摇头。

“那就是说,老兄你信不过我们了?”顾艳回望了一眼赵小梅,继续说,“那就这样吧,明天你来我们工作室,亲眼看看我们的制瓷手艺,够不够资格跟你陈立根一起开办公司。”

顾艳说完话,拉着赵小梅的手就往门那头走,头也不回,嘴里大声说:“老兄,明天见了。”

眼望着她们两人走出的背影,而且是信心满满地走出大门口的,陈立根呆呆地站立着,腿肚子都有点发抖了,就像是被陷进了一片沼泽水塘里。这都什么事呀,原本还了武剑的房租,摆脱了当前的窘况,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可却又摊上这么一件麻烦事,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合作开办一家陶艺公司,她们的头脑就这么发热,两个女人也太过幼稚了吧。陈立根想着,手掌在脸上用力搓动了一把,转动身体,观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大作坊,他终于是获得自由了。他轻声地笑了笑,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感激赵小梅和顾艳的帮助,要不然,现在他陈立根恐怕真要流落街头了。

陈立根第二天来到了赵小梅她们的住宅,他心里还是很愧疚的,毕竟是欠了人家的情意。可是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住自己的底线,合伙开办公司这件事免谈。

赵小梅和顾艳见到进门的陈立根,立即泡好红茶,冲好咖啡,还拿出一堆饮料和小点心,就像在接待一位最尊贵的客人。陈立根被她们的热情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反而一点也不踏实了,嘴里除了说谢谢两个字,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说辞。她们的作坊经过了一番布置,货架上有数十件她们制作的陶艺作品,那都是经过她们重新挑选拿出来的,还有一些她们对外宣传的陶艺品精美画册。陈立根感觉自己是在一种强迫的眼光下,一件一件看过了她们的作品。陈立根还被逼着当场表态点评,这些陶艺作品好还是不好,他的脑袋就像被人强按下去,点头再点头。说心里话,陈立根还是挺喜欢她们的作品的,无论在创意设计和绘画釉彩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当陈立根参观完了她们的作品,赵小梅和顾艳便要开始亲手做瓷了。这一套方案都是她们两人昨天晚上回到家之后费尽心机设计好的,赵小梅和顾艳非常自信,一定能够说服、打动陈立根。

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素胎花瓶和瓷板,各色釉彩和绘画笔等制瓷工具。赵小梅和顾艳分别往胸前挂好了工作围裙,信心十足,像学生面临总考官那般在台前坐定,这就要大显身手了。

可是她们两人还没有开始动手,陈立根说话了,那声音很紧巴,就像是从嗓门眼里挤出来的:“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跟你们合作开公司的,肯定不会的。”

赵小梅和顾艳很吃惊,感觉到自己很没有面子。

“老兄,你至少要看看我的制瓷、绘画手艺再做决定吧。”赵小梅说。

“我们两个一定会让你满意的,你什么话也别说了。”顾艳说。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是很好了。但是,你们是你们,我是我。”陈立根坚决地说。

“喂,我说老兄,你还会不会说人话呀?一点情面也不给?”顾艳气得一把扔掉手上的制瓷工具。

“顾艳,你别生气呀,我们可以好好跟老兄商量的。”赵小梅说。

“对不起,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陈立根挺了挺胸脯,摇了一下手。

“喂,喂喂,陈立根你有啥了不起的呀,你神气个啥呀,还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了你姓陈的,地球就不会转动了?!”顾艳有点失态了。

“我……我不是来找你们吵架的,我也不配跟你们吵,我欠了你们的钱,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们。”陈立根说,是那种很对不起人的口气。

“什么钱不钱的,这就不是钱的事儿。你走吧,不送。”顾艳说,手指着门那边,脸色很难看了。

陈立根一脸尴尬的表情,转身往门外走。

顾艳跟上几步,将门关得一声响。

“赵小梅,他这号人,我顾艳才不想去伺候。”

“看看你,这就没有耐心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嘛,要有思想准备,不能就此放弃,好事多磨呀,还就不信拿不下他了。”赵小梅说着话,拿过一边的手机来,拨通了陈立根的手机,她说,“老兄呀,我是赵小梅……大家都是朋友了,这样吧,中午我们一块吃个午饭,总不能让你白走一趟,就在小区院门口的那家酒店,一定要来的哦……”

这还是一家中高档的酒店,看来菜价不会便宜。陈立根走进一间预订好的包厢,赵小梅移开桌前一把椅子,他只好一老一实地坐下身来。顾艳朝他嘻嘻一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赵小梅问陈立根想吃什么菜,看着点就好了。陈立根说他随便,反正今天他是没有钱买单的。顾艳问服务生店里有什么特色,便点了几个大菜,又要了一箱啤酒。

几盘菜一上桌,顾艳一口气打开了十几瓶啤酒,往桌上一搁,每人面前摆好了几瓶,平均分配。

赵小梅说:“老兄,我们今天就喝酒聊天,聊什么话题都行。”

顾艳说:“对对,只要老兄开心就好。”

陈立根看着面前的啤酒,眨动几下眼睛,说:“我向来酒量不行,你们就是把我灌醉了,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做朋友可以,不可以做合作伙伴。”

“放心,怎么可能把老兄你给灌醉了,我们也没那个能耐。”赵小梅微微一笑,给陈立根的杯子里满上了酒。

三个碰杯,全都干了。

“听口音,老兄是福建人吧。”顾艳问他。

“福建山里人,在农村长大,乡下人,就一土狗。”他说。

“够土,土得掉渣。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老兄你就不能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一下吗?”顾艳笑了起来。

“顾艳,其实老兄这模样也蛮有艺术范的嘛。”赵小梅紧追跟上一句,生怕又把陈立根给得罪了。

陈立根并不介意,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只念过高中,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学位,更没有什么艺术职称。其实,我跟你们两个不能比的。”

“文凭职称又不重要,做瓷的人重要的是勤奋和天赋。”赵小梅说。

“这点我认同。”他说。

“老兄,你农村长大的人,那你一定早就结过婚了,有了几个娃了吧。”顾艳举着杯,问他,“来,喝了这杯。”

陈立根喝过酒,说:“几个娃了?我还没有结过婚呢。”

赵小梅小喝了一口酒,说:“女朋友应该是有了吧。”

“没有,我就一个人。”

“一个人?老兄,那你还是个老光棍了。”顾艳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不老,是你们把我叫老的。”陈立根并不计较,喝过杯中的酒,“等我手头的瓷器卖掉了,我会经常请你们吃饭,当然,只要你们愿意。”

“说这话,老兄你可就见外了呀。”赵小梅说。

这次聚餐喝酒,陈立根并没有喝醉,只喝了三瓶不到,赵小梅和顾艳也没有多喝,余下的啤酒也都浪费了。陈立根很清楚她们的用意,他的内心也是充满感激的,至于合伙开公司的事,他不能答应。可是现在他遇到麻烦了,赵小梅和顾艳就像两块橡皮糖似的粘上他了,还总能找出各种理由登门求教,每次过来都会带上一些水果零食什么的,甚至还开着车从城里送来早餐——当地最有特色的猪杂米粉让他品尝。

陈立根只想着这几天关上大门,好好地清理休整一下,做出几件构思好的雕塑作品,然后进行浇釉入窑。现在他已经不用跟猫似的溜进这栋房子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跑进跑出,享受自己的创作时光。他刚把一堆瓷料搅拌好,外面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还有轿车的喇叭声。不用说,又是她们来了。陈立根一阵唉声叹气,喃喃自语:“我的姑奶奶,这种日子,还有没有个完啦。”陈立根用抹布擦了擦手,脸上还沾有几点泥巴,趿拉着一双塑料人字拖,很不情愿地往大门那头走去。人到门口,又往后退了回来,转过身,往一边的窗口走。他拉开一角窗帘,眯缝着眼睛往外面看。

大门外,站着赵小梅和顾艳,旁边停着轿车。正是烈日当头的时间,太阳光照射得很毒辣,她们也没有打伞。赵小梅穿着一件碎花的蓝白相间的连衣裙,手上捧着一束鲜花,她那模样,亭亭玉立,很迷人,极像一件淡雅质朴的青花瓷瓶。而顾艳着一身牛仔,脚蹬一双时尚的皮质靴子,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大蛋糕盒子,另一只手上拎着两瓶袋装的葡萄酒,脸边垂挂耳机,像是在听音乐,身体时不时地摇晃几下,显得魅力四射,激情无限。这也是陈立根第一次长时间看着她们的脸和身体,可以不用掩饰而大胆地看。

她们两人站在太阳下,很有耐心地等待,像是要搞一次隆重的庆祝活动。

陈立根还是把大门打开了,让美女们在太阳下暴晒,那也太残忍了吧。赵小梅和顾艳兴奋无比地走进来,看着陈立根脸上沾有着泥巴点点,拖鞋下露出的脚指头脏兮兮的,想发笑,却又收了回去。

“老兄,辛苦了。”赵小梅说。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他问,看着她们手上的东西。

“庆祝,庆祝一下呀。”顾艳说。

“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他完全弄不明白。

“庆祝你的生日呀老兄。”赵小梅说着话往里走,仿佛这是她们的家。

“我的生日,我什么时候要过生日了?”

“网上查过你的个人简历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的,1986年5月20日。”顾艳说。

“这日子好,520,我爱你。”赵小梅跟上说。

“哦,那……那都是上个星期的事了。再说了,我这辈子也没有过过什么生日。”陈立根急忙说,脸上有点发烧似的。

“生日过了可以补办的呀,一个月内都是可以补办的。”赵小梅说。

“不过生日怎么知道自己在长大,必须要过。”顾艳说。

她们已经走到了作坊区域,在一张空桌子上放下带的礼品,看来不想庆祝生日都不行了。

陈立根有点急了,或许说太过感动了,他说:“好好好,先谢谢你们了。这块蛋糕你们带回去吃,葡萄酒,带回去喝。这束鲜花我留着,也可以给这里增添一点色彩。这样总行了吧。”

“不行,不行呀老兄,这么大个事件,我们是一定要跟你一起庆祝的,生日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呀。”

顾艳说着话,已经拆开了蛋糕盒,拿出一把数字彩色蜡烛来,选好了数字,便往蛋糕上插下去。赵小梅将鲜花插在一个空置的还没有浇釉的素胎花瓶里,是粉红色的玫瑰花。

“停下,请你们停下好不好?”陈立根的声音突然间提高了好几度,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们的条件。你们知不知道,清不清楚,真要创办一家陶艺公司,组建一个优秀的团队,首先要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寂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解决筹办公司的前期经费,那可都得用钱往里砸,而且这些砸下去的钱,谁也没有把握收回本来。赵小梅,顾艳,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可是有着大风险的!”

赵小梅和顾艳一时都不说话了,她们的内心已经在欢笑,她们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因瓷而痴迷疯癫的男人,这个说话从来不会拐弯只会直来直去的男人,已经动摇了,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正在崩溃。

陈立根此时也很奇怪,她们怎么就没有声音了呢。

“现在你们弄明白了吧,我讲的都是实话。”他又补充了一句。

赵小梅和顾艳相互间突然伸出手去,一声击掌,嘴里同时爆发出“耶”的一声,就像是打赢了一场大胜仗。

平心而论,陈立根真的是被赵小梅和顾艳的诚意所感动了,这两位在景德镇做瓷的女子,在此闯荡打拼的女子,无论是做手艺和做人,都难得遇到,而且对他陈立根这般有耐心有信心,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就在最近几天,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跟她们合作,合作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可偏偏就在这个已经过期的生日上,他突然间就动摇了,曾经的底线被彻底击穿了,所有的纠结似乎都不存在了。想想自己,来景德镇五年了,风风雨雨,坡坡坎坎,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遭遇到的冷落委屈打击还少吗?什么时候他有过今天这般隆重而真诚的待遇,她们的美丽温情,她们的青春活力,她们对陶艺事业的向往和追求,深深地吸引了他,打动了他,让他从一个人的世界,看到了走近了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他相信那个世界,是一件件洁白的陶瓷品垒砌起来的世界。

音乐声很响,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一间K厅的舞池里,强烈的灯光照射下,一大群年轻人正在蹦迪。赵小梅和顾艳夹杂在跳舞的人群中,她们正在狂欢,她们的舞姿热力四射,旋转时便像两只转盘上的花瓶,一只青花,一只彩绘。陈立根独自坐在舞池一侧的餐台前,喝着饮料,静静地看着人群中跳舞的赵小梅和顾艳,这场生日的庆祝,仿佛是为她们自己而庆祝。赵小梅和顾艳有好几次朝着陈立根招手,让他加入其中,陈立根只是摇头,只是傻笑。他不会什么蹦迪跳舞的,他压根就没有来过这样的场合,这一方面他很老套,很守旧,没有时代感。但他并不反感,他可以观看欣赏,就像是面对各类陶瓷,无论是釉上彩还是釉下彩,无论是分水青花还是高温颜色釉,他都喜欢,他都有过实践。

刘海亮一身休闲风度翩翩地走进了舞池,他是来找顾艳和赵小梅的,他的到来令两位美女非常高兴。刘海亮对蹦迪跳舞很是在行,他们三人的组合在舞池间的跳动极是醒目。刘海亮问顾艳这几天怎么都抽不出时间一块出来坐坐,好好的怎么就跑来这里蹦迪了。顾艳告诉他,今天是陈立根的生日,便要庆祝。刘海亮有点纳闷,难道是因为那两只美人鱼陶瓷要感激陈立根吗?赵小梅说美人鱼算什么呀,接下来还会有比美人鱼更丰富多彩的陶艺品呢。刘海亮没有弄明白她们的意思,转过脸来,看到了餐桌那头的陈立根,立即跑上前去,跟陈立根说了几句祝贺的话语,陈立根也很客气地起身,点头招呼,并谢过上次那件色釉马出窑时刘海亮帮交的窑费。刘海亮见识过那件色釉马,非常有创意,问那件马是否已经出手了。陈立根笑笑说,一不小心给摔碎了。

陈立根要提前走,他坐不住了,感觉耳朵受不了这种乐曲音效的刺激。他站起身来朝着赵小梅和顾艳摇手招呼,手去拍拍自己的耳朵,又指指大门,示意她们继续玩。赵小梅她们也不介意,顾艳朝着陈立根送出了比心的手势。

大概半个小时后,赵小梅和顾艳一身汗津津地跟随着刘海亮来到了一间静吧,今天晚上她们真是太兴奋了,只感觉疯狂的程度还不够。

她们喝着饮料和奶茶,心里早就知道刘海亮急着找她们的原因。

“顾艳,小梅,我可是认真的。因为你们加盟海亮公司的事,我已经跟梁董事长汇报过了,大老板也看好你们。都几天过去了,你们到底考虑好了没有?”刘海亮问她们。

她们两人笑了笑,没急着回答。

“公司给出的条件已经相当优越了,高级陶艺师,按月拿固定薪水,还有额外提成。顾艳,我刘海亮可是想破了脑袋要帮你们的。”他说。

“到头来,还不是帮人打工。”顾艳嘟起红艳艳的嘴唇说。

“谁又不是在打工呢?我也是个打工的呀。”

“你不一样,你是总经理,是老板。”赵小梅说,很夸张地眨动了几下眼睛。

“说出这样的话来,赵小梅,你们不是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吗?”

“对,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海亮,我们也要做老板。”顾艳说,刘海亮惊望着,很不能理解。

“做老板?你们懂销售懂经营懂市场吗?你们,至少现在你们只是一个能够加盟公司的陶艺师。”他说。

“会懂的,我们会学着慢慢来懂。刘总,首先我跟顾艳谢谢你的一番诚意。我们已经做出重要决定了,要和陈立根联手创办一家陶艺公司。”赵小梅慢条斯理地说。

这下刘海亮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耸了耸肩膀,做了一个非常不理解的动作。他说:“你们和陈立根一起创办公司,我说二位大美女呀,你们有没有吃错药,那个男人,他现在连自己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呀。景德镇这座城市四处卧虎藏龙,大街小巷走错了房门,都可遇到陶艺高人,为什么你们偏偏选中了三宝村的陈立根呢?也是太没眼光太没有品位了吧。顾艳,你们给我一个理由,凭什么就要跟陈立根一起搞公司?”

顾艳说:“匠心。”

赵小梅说:“没错,是匠心。”

“来景德镇做瓷的人,谁又没有一颗匠心呢?”

“也有人就没有,也有人是来景德镇淘金的,赚到了钱或是赚不到钱就走人了,那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存在感。”顾艳说。

“陈立根就不一样了,其一,他有情怀;其二,他的陶艺技术非常全面。我和顾艳都看好这位老兄。”赵小梅说。

“好了好了,不要在我面前说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了。这个陈立根,他能同意跟你们联手创办公司吗?”刘海亮翻了翻眼白,问她们。

“他不同意。”顾艳笑了起来,接上说,“之前他一直都不同意,后来我跟赵小梅攻克了这座堡垒。”

“没错,老兄他同意了!”赵小梅说。

“失败失败,这也太失败了,我刘海亮也失败,你们也一样失败。这件事,我得对你们两个负责任。”

刘海亮说着话,站起身来就走了。

赵小梅看着走出的刘海亮,她说:“顾艳,刘海亮他好像急了。”

“晕,这事跟他有关系吗?”

“当然有呀,关系重大呢,他是怕你爱上陈立根了吧。”

“怎么可能,这不笑话嘛。爱上这位老兄,那才真是吃错了药呢。”

陈立根没想到刘海亮会来三宝村找他,而且是为了他和赵小梅、顾艳三人合办公司的事。刘海亮很恼火,当然也有一定的醋意,他认为陈立根是有企图的,是在利用顾艳和赵小梅。大家都是外乡人,在景德镇做瓷生存下来都不容易,他规劝甚至请求陈立根放弃三人合伙开办公司的计划,在没有投入资金之前一切还来得及,他还说如果陈立根有什么困难,他会尽力帮助,真的千万不要害了人家女孩子。刘海亮这一番说下来,陈立根心里极不痛快,这不是明摆着贬低他的人品吗?开办新公司这个决定陈立根也是认真思考过的,别的不说,单单就赵小梅和顾艳对他的信心和信任,深感自己有了一种责任和担当,更何况,赵小梅和顾艳都是有着远大理想要做大事业的女性,他需要她们的这种冲击力和爆发力。俗话还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既然已经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

“这样说来,陈立根你是不会放弃了?”刘海亮问他。

“废话,都已经说定了的事。”

“有了个新公司,你就一定能够成功吗?”

“这个我不敢保证,但一定是在去成功的路上。”

“陈立根,你这样做是在祸害人家女孩子,你自己都活成了这个鸟样,还跟我说是去成功的路上,你他妈的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刘海亮说话已经很不客气了,手指着陈立根。

“刘海亮,你不够资格跟我这样说话。我怎么就不是个男人了?你是个男人,那你跟她们两个合作开公司一块干啦,哼,你还没有这个能耐呢。”陈立根并不相让,一直忍着。

“你跟我比,你还差得远了。我看你他妈的就是一个骗子。”

“姓刘的,你可以骂我,你不能骂我妈,你再骂一个试试?”

“你他妈的,我就骂了。”

陈立根挥手一拳朝着刘海亮的脸打去,刘海亮早有防备,没打着。接着刘海亮一拳头打在了陈立根的腮帮上,当时嘴角就流出血来。这下陈立根可是不能饶了刘海亮,他抓起地上的一个废弃的花瓶,朝着刘海亮就砸了过去。花瓶从刘海亮的头顶上飞过,撞击到墙壁上发出一声大响。陈立根又抓起一块废瓷板扔出去,砸在了刘海亮的大腿上,刘海亮疼得哎哟一声叫唤,这就要跟陈立根拼命了。

正在这时,赵小梅和顾艳从外面的酒店买了快餐回来,一看眼前的阵势,立即上前阻止这场殴斗。赵小梅护在陈立根的跟前,顾艳死死地拖住刘海亮。她们大喊着住手,不要再打了。刘海亮认为自己吃了亏,硬要往前冲,用力一把掀开了顾艳,大声喊着:“陈立根,今天你是死定了!”

顾艳扑上前去,几乎拦腰抱住了刘海亮,叫了起来:“刘海亮,你要敢动陈立根一根指头,我就跟你翻脸,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赵小梅也拦在了刘海亮面前,她说:“不要再动手了,可不可以讲点道理呀。刘总如果是因为我和顾艳要和陈立根合作办公司的事过来,那我们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这不关老兄的事,是我们自己愿意。”

“海亮,海亮你消消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顾艳说。

刘海亮很清楚顾艳和赵小梅是站在陈立根一边的,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绝望了,朝着陈立根大声说:“陈立根你听好了,刚才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你如果真是一个男子汉,你就要好好善待她们,你就要对她们两人负责任!”

看着走出大门的刘海亮,陈立根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很坚硬,他的内心似乎涌现出了一种神奇而强大的男人力量。

陶艺公司的前期筹备,陈立根以他作坊的制瓷设备和部分原材料入股,占股份百分之四十,赵小梅和顾艳各出资十万元,分别占股份百分之三十。陈立根是个爽快人,实际上作坊的设备经过折旧也值个二十万元,但他只要公司百分之三十三的股份,是赵小梅和顾艳一再说服他占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并且为新公司的法人兼总经理。他们也不用再租房了,公司地址就在三宝村陈立根现在租用的房子,足够他们施展拳脚。

十万元现金,这对赵小梅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她根本就拿不出这笔钱来。但赵小梅早就想到了办法,去找叔叔借钱。说是借钱,应该说是“借”属于她自己的钱,只是这笔钱是父亲因公死亡后政府拨下的抚恤金。赵小梅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她跟随着父亲长大,谁知赵小梅念初一的那年,父亲因一次事故死亡,从此她便成了孤儿。她的叔叔赵青山2000年带着妻子和三岁的女儿兰兰,从安徽淮南乡下来到景德镇打拼,开办了一家“青山瓷板窑”,数年后,已经是老鸦滩一带窑场小有名气的把桩师傅。赵小梅念初三这年,赵青山将她接来了景德镇念书,是叔叔和婶婶抚养她成人,在这座城市念完了高中,并以优秀的成绩考取了景德镇陶瓷学院。

当赵小梅在叔叔面前提到要借十万元钱的时候,赵青山极是诧异,他可是把这个大哥留下的女儿视如亲生,要借出十万块钱去开办公司,那是连门儿都没有。赵小梅对叔叔和婶婶充满了感恩,她很努力,向来都是一个有孝心懂事的女孩,万般无奈之下,说到了父亲的那笔存放在叔叔手里的抚恤金。赵青山五十岁出头,头发有一半多已经发白,他是个有着一身力气强壮的男人,而且脾气有些火暴。他说:“小梅你竖起耳朵听好了,这笔抚恤金叔叔不能拿出来,那是要留给你日后出嫁的钱,我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赵小梅说:“叔叔,这笔钱就算是我暂时借用一下,两年之内,我一定能还给你。”赵青山大手掌一挥,让她什么话都不要多说了。赵青山是个做瓷板开窑场的人,景德镇什么样的公司他没有见识过,要想存活下来,那得要有高超的做瓷手艺和雄厚的资金,他怎么能够同意赵小梅和顾艳跟着他根本就不认识的陈立根合伙开办陶艺公司,那只怕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哭都没有眼泪。看来这笔钱赵青山死活都不会拿出去的。

赵小梅低着头,擦拭着眼里流出的泪水,很是伤心绝望。叔叔不给这笔钱,赵小梅就不会走出窑场,这也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直到去年才搬出去跟顾艳一起合租房子,开了间工作室,自己养活自己。赵青山的妻子水英同情侄女,她对丈夫求爹爹拜奶奶似的说了许多好话。赵青山对妻子的话却是充耳不闻。赵兰兰回到家里来了,她是赵青山的独生女儿,赵小梅的堂妹,景德镇陶瓷学院大一学生,是个网红直播高手。兰兰了解到了小梅姐的情况,坚决站在赵小梅一边说话。那次市青年陶艺协会举办的大赛,她见识过陈立根的雕塑技艺,现场直播时手机流量巨大,且圈粉无数,系主任还在一次大会上表扬过她为推广景德镇陶瓷做出了贡献呢。兰兰认为陈立根这个人有手艺,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完全可以合作。现在,可是三个女人一台戏,都是围着赵青山开唱,再说了,这个家庭怎么的也该有点民主吧。

赵青山终于要被说服了,何况他也见识过那两只出窑的美人鱼,当时他还对小梅这样说:“这一对美人鱼可是好物件,就凭我这一双火眼金睛,绝对不会看错的。”现在他也明白了,那两件作品是出自陈立根之手。

“那好吧,我斗不过你们三个长头发的。十万块钱,只能是暂时借给你,小梅你一定得还上。”赵青山说。

“还,还还,包括利息都会还上的我的好叔叔,我亲爱的叔叔。”

就这样,赵小梅好歹拿到了十万元钱。而顾艳那边的十万元钱,就来得简单直接多了,当然,其间也有一点小曲折。

顾艳找到刘海亮,原因是刘海亮在城里的人缘关系比她熟悉得多。顾艳决定要卖掉轿车,这辆轿车只开了一年零一个月,当时是十八万元买来的,现在只要求能够卖出十万元钱。刘海亮认为顾艳太傻了,这还是辆新车,再说要卖掉,还不一定能够拿到十万块,而且这件事,跟家里说了没有?顾艳怎么敢去跟父母说起这事,当时为了买这辆车,她可是在电话里跟爸妈哭求了好多次。如今开办公司,再要往家里要钱,而且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现在卖车这事,还得瞒着家里人。

刘海亮联系到了城里一个做二手车的朋友,这位朋友看过车后,踮起脚尖来也只出到八万块钱,多一分也没有。这一下可是把顾艳给急哭了,几乎就是一辆新车,平时爱惜如命做好保养,还有没有天理,就八万块,十万都已经是贱卖了呀。可是对方并不在乎顾艳是不是大美女,长得漂亮不漂亮,人家就只出得这个价。刘海亮见顾艳哭得伤心,眼前的价钱肯定是谈不下来,脑子一转,便把朋友拉到一边说话,给出一个条件,海亮公司展示厅的国家级陶艺大师的陶瓷作品,随便他挑选一件。

这事儿也就成了,顾艳当天下午,手机“嘀”的一响,银行卡上十万元转账到位。刘海亮可是帮人帮到家了,他心里就是喜欢顾艳,这点顾艳也明白。刘海亮在电话中对顾艳说:“好好干吧,以后但凡你顾大小姐的事,那就是我刘海亮的事了。”

太阳已经偏西,天边一片赤红的云霞,远远望去,就像在这座古老的瓷城点燃了一堆堆冲天的窑火,十分壮观。

陈立根背着双肩包,匆忙来到市内的一家吃烧烤的摊档。赵小梅和顾艳已经先来到了,她们两人称得上是吃货,城里再偏僻的小吃都能找到。陈立根来景德镇五个年头了,别说城里有特色的酒店和小吃店,他住在三宝村前后也有两年,竟然连外面的吃早餐的店铺都不知道在哪里,几乎都是叫来的快餐和方便面,要么就是蛋炒饭或者面条。最近这些日子里,肚子里可是增加了不少油水,赵小梅和顾艳三天两头地带着他去好多酒店摊档吃这吃那的,她们两个还找由头说,现在抓紧时间多吃点,等到公司开张,就没有工夫跑去外面吃东西了。陈立根向来很节俭,每省下的一分钱,都恨不得砸到瓷器里去。其实陈立根心里也清楚,赵小梅和顾艳都是在想着办法让他开心,生活中她们两个并不是大手大脚的人,都挺不容易,为了筹办公司,赵小梅找叔叔借钱,而顾艳卖掉了自己心爱的轿车,这都让他感动不已。往后有这么两位女孩子合作相伴,陈立根感到了一种家庭的温暖。

摊档的餐桌上摆上了各种烧烤肉串,还有一盆红通通的小龙虾。顾艳打开了一箱易拉罐啤酒,说是从超市买来的,正宗的畅销世界的青岛啤酒。赵小梅跟上一句说,这就像正宗的景德镇陶瓷畅销世界。

陈立根解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图纸和十几块瓷片做的模板,赵小梅腾空了一边的桌子。

“顾艳,这是根据你绘画的草图,我制作的一套模板,看看效果如何?”

“老兄,顾艳可是做过大公司的平面设计师,一定超级棒。”

陈立根把瓷片模板一块块排列拼接起来,就跟玩魔方似的,很快,这些模板组合成了三宝村那栋出租房,有多功能的大作坊,有几个工作间,有仓库,还有一间对外开门的展示厅铺面,楼上二层有两间连接的卧室,楼下的楼梯旁有一间卧室。

“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的新公司。”陈立根欣慰地说。

赵小梅和顾艳欣喜若狂,相互一声击掌。

“非常齐全了,楼上这间屋子是我住的,旁边这间是小梅住的。老兄,只好委屈你住楼下这间了,顺便当个保安。”顾艳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就是这样想的。”陈立根说。

“太美妙了,我巴不得明天就住进去呢。”赵小梅说。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新公司的名字你们想好了吗?”他问。

她们两人都摇头,都说还没有想好。她们曾经开动脑筋想过诸多的名字,有“自在轩”“新天地”“景德之风”“青春火焰”“智慧窑”“瓷都工坊”“大瓷堂”“三人斋”等等,这些店名最终一个也看不上。

“我们还是简单点吧,就叫‘蓝天陶社’。”陈立根喝了一大口酒,手掌在嘴巴上抹了一下,说,“蓝天之上广阔无垠,可以任凭飞翔。而陶社,具有陶艺人的凝聚力。”

她们两人都点头,都说好,那就一锤定音:蓝天陶社。

夜晚的景德镇,昌江两岸灯火璀璨,横跨江面的珠山大桥上车流往返,如一条半空间飘起的绸带,流光溢彩,甚是飘逸。

珠山大桥东桥头下面,是古代的一座货运老码头遗址,称为“中渡口”。清人郑廷桂《陶阳竹枝词》中写道:“坯房挑得白釉去,匣厂装将黄土来。上下纷争中渡口,柴船才拢槎船开。”由此可见当时的繁荣景象,这里也被称为丝绸之路的起点。

陈立根他们三人来到中渡口江边的一块草坪上,手上还握着啤酒罐,都喝得有些微醉了,身体都有些摇晃。他们激动而欣喜,望着缓缓流动的江面,江水在城市灯光的辉映下色彩斑斓,奇妙而迷幻,他们先后喊叫起来:蓝天陶社,我们来了——

他们忘情的叫喊声,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风筝,上升到了头顶的云天。一片片浮云像被土地唤醒,缓缓地往四处散开,露出了深蓝色的天穹,一颗颗星星点灯似的逐渐明亮起来,编织成了各种极不规范的星光图案,熠熠生辉,绚丽多姿。他们三人或站或坐或躺在松软潮湿的草地上,痴痴地仰头观看天穹,这种现象非常神奇,神秘而深邃,仿佛时间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那些星星在他们眼里,形成了一块块发光的瓷器碎片。

陈立根说:“你们看到什么了?”

此一时间,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喊起:“China!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