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柳风篇
警服
一
我第一次接到电话报警说李老局长家有人闹事是二〇〇四年的事了,那时我刚刚调到泽西县公安局指挥中心当一名普通巡警。
带班的王副主任名字叫王智勇。在单位上班的,只要有点头衔,都不会直呼其名,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为这称呼一事王副主任就劝导我说:“小五,你趁年轻好好干,将来也当个所长、副局长之类的,不为别的,叫起来总要好听点吧。你到四五十岁还没有一官半职,人家怎么称呼你?直接叫你五柳风还是老五?叫的人别扭,你听着也觉得窝囊。”初听这话,我觉得很好笑,几年之后我觉得有些道理,人活在世上不就活个面子吗?于是依他的叮嘱努力给自己挣了个职位,这是后话。接警后我赶紧向王副主任汇报警情,王副主任嘴上嘟囔:“不要说,准又是王小先。”“王小先是谁?”我试问一句。“先出警,回头慢慢说,可惜了,还是本家。”王副主任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似有许多无奈。
烈日当头,云彩被晒瘫在天空一动不动。王小先头上戴顶大红帽,帽檐老长老长,像不耐热的狗伸出的又脏又长的舌头。他手上拿根木棒,像我们手上拿的橡皮警棍一般长,一般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李老局长紧闭的窗门,嘴里嘟囔着他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小心他戳你,他这有点问题。”王副主任眼睛盯着王小先,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顿时紧张起来,橡皮警棍被抓得吱吱响。
看见我们穿一身警服前来,王小先停下手上动作,用一种很轻蔑的口气说:“又叫公安来。叫公安来能解决问题吗?你们是要把我关起来吗?来,把我铐上!”他一边说一边把双手伸出来,右手拿的那根木棒也没扔掉。
“小先,你莫激动,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王智勇很温和地回答他。
“老东西,老不死的东西!”王小先愤愤地说。见我们没有采取很威严的执法方式,王小先再次用木棒敲打铁质防护窗栏,只是这动静没一点蔡琴歌声里的温柔与美感。“出来,出来!怎么不出来?你不是怕了我吧。”
“算了,小先。你都找了无数回了,有用吗?”王副主任柔声劝说。
“不行,我要他给我个说法。我错了吗?把我害成这样,我要他赔!我要让他不得安生!”王小先圆睁双目,面目狰狞,嘣嘣嘣地继续奋力敲打。室内没一点声音,周边其他居民没有声音,连停在竹篙上的几只麻雀都没有声音。我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是握紧手中的警棍,两腿一前一后叉开,上身稍稍前倾,摆出一副准备格斗的架势。
“想打架?别看你年轻,不一定打得过我。”王小先拿木棒指了指我,他哆哆嗦嗦说这话的时候听得出外强中干的味道。我没有吱声,再次打量了一下他一米八多的个头。虽然有点瘦,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壮,不可小觑。真比画起来,我也不一定稳操胜券。敌不动,我不动,打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暗中对自己说道。王小先见我没理会他,又操起木棒继续敲打,嘴上恢复了听不清的嘟囔。
“没人在家,你敲破了都不会有人理你。”王副主任说道。
“不在家,哪去了?躲我是吧,呵呵呵,你也有这种日子。”王小先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洋溢着得意的笑,他认为这个回合他赢了。是啊,人生如棋,之前输得太惨,总得扳回一局弥补颜面吧。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吧,我中饭都没地方解决。”王小先发泄一通后停下手上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王副主任,那语气那眼神让我感觉心尖一颤。
“哪能让你饿着呢?我这有点零钱,你拿去买点饭吃。小五,你身上带钱了吗?给点他。”王副主任见警情缓解,迅速借梯子下楼。我们于是掏荷包,掏了上身掏下身,还把荷包兜往外翻,示意他就这么多。加起来几十块由王副主任递给他。王小先撇着嘴说:“公安都这么穷?”
“你以为呢?可以了,再说你常打扰,不是在这,就是去别的地方,我哪有许多给你呢?”
王小先接过钱,没说“谢谢”之类的话,看完王副主任后又看我,似乎要记住我的样子。把钱揣进裤兜,整了整大红帽,夹起木棒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你跟他很熟?”望着王小先离去的背影,我问王副主任。
“他曾经也是个警察。”王副主任回答。
二
王小先第一次去大航山派出所报到的时候,演绎了一段评书中经常出现的英雄救美的经典桥段。
那天他从县公安局政工科拿到去大航山派出所上班的报到证,意气风发地坐上了公共汽车,颠簸了近两小时,才站在了大航山乡的街道上。心情好,沿途都是风景,颠簸亦是锻炼。人生第一站就这啦!王小先客气地打听并轻快地踏上去派出所的路,兴奋得像只春天里的小燕子。他穿行到乡供销社不远处,突然看见前方一个年轻的姑娘哭哭啼啼,三五个小青年围着她起哄,不停地叫“大嫂”。其中一瘦高个还拉着姑娘的手不让她走,嬉皮笑脸的,活脱一副高衙内遇见林娘子的模样。王小先一看这阵势知道是小流氓在调戏姑娘。这还得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此等宵小之徒猖狂!王小先放下行李,大吼一声:“不准动,我是派出所的!”一众混混比镇关西见了鲁提辖还,一下都没比画就吓得立即作鸟兽散。
王小先再见瘦高个的时候是在当晚所长为他们举行的接风宴上。说“他们”一词是因为同一天王智勇也来到大航山派出所报到。这个时候的王智勇就跟二〇〇四年的我一样是个普通民警,还不是副主任,所以我只能直呼其名。接风宴是乡供销社安排的。乡供销社主任主动到派出所给所长道喜,说来了俩新民警,派出所增加了新生力量,一定要祝贺一下。所长把供销社主任肩膀一拍说:“还是于主任懂我,好,恭敬不如从命!”
“酒量就是能力,放开喝,看你两小子能力如何。”所长抓起李渡酒给在座的一人一瓶。两小时后,所长倒了,主任倒了,王智勇也倒了,其他在座的也都纷纷醉倒,只有王小先和瘦高个仍自岿然不动。“王哥,我真佩服你,英雄,海量!……我叫于大坤,日里我和一帮兄弟就是和曾红玉闹着玩。曾红玉,就是你英雄救美的那女孩,她单身,我也单身,我就是追她,没想到她那么大反应,王哥你千万别把我当流氓。”王小先没有阻止瘦高个叫自己“王哥”,而是打着饱嗝斜着眼睛看了对方半天,回了句:“你酒量蛮大的。”从那夜起他记住了这个瘦高个叫于大坤,是供销社主任的亲弟弟,那个姑娘叫曾红玉。
几天后,王小先同王智勇说起了他上班第一天的英雄壮举,期待着王智勇的赞许,不料王智勇冒出一句:“说不定那夜的接风宴是于大坤叫他哥哥安排的。”王小先撇着嘴说:“怎么可能呢?你也太会想了。”王智勇说:“你还是离他远点的好,我看他不像是什么好鸟。”
三
“酒量就是能力”,所长说的这话在王小先身上算是应验了。王小先酒量大,能力也很突出,无论是治安纠纷还是刑事案件,他都能手到擒来。王智勇在业务这一块对王小先很是佩服。全乡方圆180平方公里范围,11个行政村,79个重点人口,他3年间靠一辆破自行车摸得滚瓜烂熟,闭上眼他都能把每个村子里的治安状况说得一清二楚。为此所长没少在局领导那里表扬他,3年来的所“先进个人”也全票通过给了他。
这一天所长在所务会上布置了一个任务。他说:“最近我所辖区内赌博盛行,有人组织推牌九,输赢很大,都举报到县局去了。县局领导很重视,要我们所摸准情况,掌握为首人员名单和参赌地点,好一网打尽。”所长布置时特地点了王小先的名,说他情况熟、底数明,一定要发挥好特情耳目作用,争取拿下这次县局交办的任务。
王小先会后立马找到了于大坤,要他三天内摸清情况。于大坤第一句话问:“有这个不?”他抬起右手,大拇指与食指相互搓了搓。王小先明白他的意思,说:“这个自然,按规矩场面款的百分之十。”于大坤把胸脯一拍说:“包在我身上!”王小先说:“你凭什么这样牛?”于大坤说:“这大航山乡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这赌博为首的是县城里来的,他知道我在大航山是号人物,叫我为他组织人员、安排地点,我怎么能不知道?”顿了顿,于大坤接着说,“我到时安排一个兄弟放哨,你们摸岗会很顺利,不会惊动那些赌博的。到点你们抓人时,记得盯住我,我会紧紧跟着那为首的,他往哪跑,我就往哪跑,我往哪跑,你就往哪追,追得上追不上就看你的本事了。”王小先说:“你他妈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于大坤说:“这看着有好处的事,总得让我先捞一笔吧。你现在找到我,我决定反水,和你一起为民除害!”
几天后,赌博案成功告破,王小先撩起大脚丫子把那为首的撵出十几里山路,最后累瘫在地上,任由王小先铐上拽回。于大坤事后跑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交了二百元罚款,但带回了一千块的信息费。
王小先因为立功被县局领导口头表扬,刑侦的来要他,治安的也来要他,连内保看守的都加入了抢人行列。所长一概推却:“这个好苗子我得培养好做接班人呢。”李局长说:“那你就留着吧,你年纪也大了,是得准备个接班的,要不下次调整时给他安排个副所长吧。”
所长把县局准备提拔王小先做副所长的消息透露给了王小先,王小先立马把消息透露给了王智勇和于大坤。当晚于大坤决定请王小先吃饭以示祝贺。王小先要王智勇同去,王智勇说:“我得回家,你知道我刚结婚。这周末所长和你值班,你请所长一起去咯。”王小先说:“所长肯定不会去的,他不大喜欢于大坤。你不去,算了,曾红玉也懒得叫了,她去肯定要管我喝酒,没劲,我要和于大坤喝个痛快!”
“我真的要提醒你,喝酒别太使劲,于大坤真不是什么好鸟,你不要和他称兄道弟。你这人就是太直,太容易相信人。”王智勇说,“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了,别老惦记着酒,多惦记惦记你那对象。”
四
要和王小先结婚的姑娘就是曾红玉。曾红玉从第一眼见到王小先时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那供销社街道上的一声怒吼,似声炸雷惊走了泼皮无赖,也惊动了她18岁的少女情怀。从那时起,想的,念的,盼的,令人激动的、害羞的,猫挠的统统来了。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得找他去,要是他没有谈恋爱,凭我这副模样,不信征服不了他。
曾红玉以咨询户籍证明怎么开为由来到了派出所。王智勇这时已经接手了户籍内勤工作。他答复了曾红玉不是问题的问题之后,看她半天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你还有事吗?”曾红玉支支吾吾说:“你们所那新来的大高个叫什么?”王智勇脑袋立马就转了过来:“你是曾红玉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们又没见过。”曾红玉一下子怔住了。
“我猜的。你找王小先吧,他昨夜和于大坤两人一起对瓶吹,喝多了,还没起来。——要不我叫他?”王智勇试探着补了一句,见曾红玉依然没有走的意思,他迅速起身到房间叫醒了王小先。
王小先迷迷糊糊地站在房门口问:“哪个找我?”
“我,记得吗?”曾红玉把脸一扬,脆生生地甩过去一句。
“哦,你是——”王小先敲了敲脑袋,努力地回想那个名字,记忆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依他的年纪本不应这么迟钝的,都是酒精惹的祸。
“我叫曾红玉,那天你救了我的,忘了?”曾红玉一脸难过状。
“事记得,名字一下子没想起,于大坤说起过,酒喝多了,呵呵。”王小先憨笑着解释。
“我就是想当面说声‘谢谢’。真的,谢谢你!”曾红玉鞠了一躬,深情地盯了王小先几秒,“欢迎以后来我家玩。”然后红着脸像只蝴蝶飞出了派出所。
王智勇捅了捅王小先:“怎么样?人家姑娘看上你了,我觉得不错耶,你觉得呢?”
“是不错,刚洗的头发真香。”王小先眯起眼,使劲地抽了两下鼻子。
此后曾红玉来派出所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接着王小先开始回访,回访到她单位,到她家,到花前月下。三年间王智勇也随同出访过几次她家,所长出访过,连王小先从未出过村庄的父母也出访过。双方家长在证婚人所长的主持下把婚事定在了腊月初八。
五
王智勇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返回大航山派出所的路上。已经三年了,他身上还有明显的军人风范,走起路来两手甩开擦着肥大的警裤欻欻作响。他钟情于这种声响,迷恋这种声响。男人就该行如风、坐如钟、站如松,软软塌塌的还叫男人吗?新婚后,只要周末不值班他就要赶回县城的家,家里除了爹妈还有娇妻。二十多年来从没碰过女人的他一旦尝了禁果,就像大烟鬼子离不了烟枪一样,他觉得那活越做越有劲,越做越带味。这三晚他把娇妻又侍弄了几回,他认为这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了,没有之一。王小先就是个傻蛋,现成的能弄他都不弄,说非要等到新婚那一晚,好像这一晚行房破处才对得起祖制。他这么想着,洋溢着一脸笑就进了派出所。他的笑在踏进所长办公室那一霎跑得比傅红雪的刀还快。所长脸死阴着,鱼眼睛鼓出老高。这氛围像瘟疫一样迅速感染了他,他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想找个话题打破尴尬。“所长,小先呢?”他低声问。“不要提小先,这个所里以后谁都不准再提王小先!”所长咆哮起来,比景阳冈的猛虎的声音还让人魂飞魄散,王智勇掉头箭一般地跑出门。
小先清早被抓了,县公安局从武警调了几名战士来大航山派出所,他们从所长眼皮底下带走了王小先。王智勇从炊事员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小先怎么了?”“不清楚,好像和于大坤有关系。”“于大坤呢?”“昨夜就被抓了。”“为么事?”“不知道,你问所长咯,他最清楚。”“我问你个头!”王智勇狠狠地瞪了炊事员一眼,作势要打。
王智勇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头脑像钵糨糊。他弄不懂好好的一个派出所民警怎么就被抓了,前几天不还说要提拔他做副所长吗?这个房间平时就是他二王的办公室兼卧室,对面那张空床上,被子凌乱地堆在靠墙角的床那头,像个受惊吓的孩子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倚靠在墙左右九十度伸展开的宽厚的臂膀里。对于弱者来说,角落往往就是安全的屏障。床单向下斜斜坠去一大片,比乍起的风吹拂的池水还要皱、还要乱、还要脏,露出挨墙铺在木板上的灰黄色棉絮和一张曾红玉的黑白照片。不会是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吧?他眼前闪过几名武警战士如狼似虎扑向醉酒熟睡牛一般壮实的王小先,三下五除二把他铐上。猛然惊醒的王小先大声喊所长,而早接到电话,在电话里被李局长训得晕晕乎乎的所长站在房门口只是涨红着脸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王智勇觉得还躺在床上是个错误,好像不一会也会有武警战士来和他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他感到恐惧极了。最起码站起来我还可以挣扎两下吧。他这样想着就翻起身,把王小先的被子叠整齐,床单铺抻抖,照片塞回枕头底下,他觉得他应该去问问曾红玉知不知道这件事了。
六
照片是曾红玉和王小先交往没多久曾红玉主动给王小先的,并要求王小先放在枕头底下。说照片放在床上,那个地盘就归她统辖了。我的地盘我做主,实际上她也成功完成了对王小先的确权管理工作。
王智勇找到曾红玉单位的时候她不在,单位人说没上班,请病假了。王智勇追到她家,曾红玉躺在床上没起来。叫了几声曾红玉后,她才歪歪倒倒地爬起来,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哭,撕心裂肺地哭,好像只有哭才是她此刻唯一该做的事,也是唯一会做的事,更是唯一想做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啊?”王智勇问。“都是那天杀的于大坤害的!”曾红玉答道。王智勇蹦了起来:“所长早就说了,不要跟社会上人走太近,哪天被拖下水了都不知道,他就不听,说是兄弟。什么狗屁兄弟,我呸!”顿了顿,王智勇继续追问,“于大坤怎么害的他呀?”曾红玉抽抽噎噎说:“昨夜于大坤来所里请所长和他吃饭,说什么王小先要提副所长,恭贺一下。”
“不对,不对,于大坤应该是——大前夜叫小先吃饭,当时小先还叫我一起,我是不值班要回家就没去,怎么是昨夜呢?”王智勇急呼呼地插了一句,“时间错,那事件肯定是错的。事件错那就是谣言了,谣言止于智者。”王智勇一时间还有点办理案件中突然发现了疑点的激动。
“鬼晓得,可能于大坤他哥哥临时把他拉到县城有事耽误了吧。反正是昨夜请吃的饭。所长说不去,王小先却五迷三道地跟着于大坤走了。你说这个人傻不傻,所长不去吃的饭,他竟屁颠屁颠的跑得一卵子劲。要你会吗?这个缺筋少弦的家伙,该当有事啊。五个人喝了六瓶李渡高粱,能不多吗?酒一上头,于大坤就‘王哥’长‘王哥’短地叫个不停,说什么王哥虎背熊腰,勇冠三军,今天是副所长,明天就是所长大人了,于某人等一定鞍前马后唯其马首是瞻。你看看,人家从头到尾就没说他‘聪明’,拐着弯骂他,他还当是表扬,跟人家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这么个愣货!”
“不要这么说,小先他是实在人,为人热情讲义气。”王智勇一旁劝着。曾红玉继而又抽抽噎噎地说:“还是你会说话,王小先要是有一半像你也不至于傻到那般田地。那于大坤趁着酒兴找王小先借警服穿,说:‘警服就是屌,大航山乡男人见了怕,女人见了爱。我也想穿着显摆一下。就一夜,穿着去泡泡妞,看能不能立竿见影,水到渠成。你知道我一开始是追曾红玉的,现在曾红玉成了大嫂,自然不能动念头了,但大航山还有美女,我最近看中了一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追到手,你就帮帮忙好不好,我的亲哥?’王小先一听于大坤借警服是为了泡妞,好像自己得到曾红玉还有愧于于大坤似的,当即桌子一拍:‘兄弟,这个忙我可以帮,一定帮!’随手就脱下上身警服给于大坤,让他去验证功效。好,这一脱,还穿得上身吗?那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我问你。”
“于大坤不是穿着警服强奸了人家吧?”王智勇头皮一炸。
“没有,这小子他穿着这身衣服跑到林管站那拦木材了,以为外地人好唬,想发横财。‘没有三两三,谁敢上梁山’,这倒卖木材的家伙是有来路的,人家丢了一车木材会善罢甘休吗?后来告公安参与抢劫,一个电话摇到县公安局,当夜就把于大坤抓了。今天清早又把王小先抓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拐子说的,于大坤请吃饭时拐子也在,但跑去林管站拦木材,拐子推说肚子痛,溜掉了。是他跟我说的,不然我怎么知道?十个拐子九个怪,可惜王小先连个拐子都不如。”
七
于大坤的案子定性了,是抢劫。他是主犯,王小先是从犯。案子一个月没到就判了。
翌日,所长向县局递交了一份长长的书面检讨,历数如何没有管好班子,带好队伍;如何安全防范意识不强,被奸人钻了空子;如何没有大局意识,只知道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看问题,小农观念还没有丢弃;如何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没有改造好;等等。并且带头保证做到以下几点:一、彻查辖区内隐藏的违法犯罪分子,一经发现,从严从快处理,决不姑息;二、杜绝和社会上没有正当职业的人一起吃饭喝酒扯淡;三、决不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称兄道弟;四、决不外借警服。
王小先出狱,瘦成了竹竿。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曾红玉,问她要孩子。曾红玉说哪来的孩子。王小先坚持说有,出事前一夜他们明明做了事,并且是曾红玉一再鼓励的结果。说都订婚了,生米已经成了熟饭,木已成舟,她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还能变么;早做是做,晚做还是做,为什么现在不做。并主动扒光衣服,彻底露出白花花的一团。王小先一想也是,我都要当副所长了,还这样,岂不让人笑话?再说我上的是自己的老婆又不是别人的老婆,怕什么?人家干革命是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这有条件都不上,对得起我王氏祖先吗?一咬牙王小先扒光自己就骑了上去。“既然骑了就应该有孩子的,别人的孩子不都是骑出来的么?为什么我们没有?”“有,我能要吗?一个人带他我活不下去;大着肚子,带个拖油瓶嫁人我丢不起那人。你进去了,不到一个月,就你宣判的那天,我决定也给自己做回法官,孩子拿掉,婚约解除。你要孩子,去医院茅坑里捞吧。”曾红玉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听说孩子拿掉扔在了茅坑,他像狼一样嗷了一嗓子就背了过去,醒来后从此就有点头脑不清醒了。
以上故事是王副主任在出警回来后跟我说的,我听了整整一上午。王智勇的最后总结陈词是这样的:“所以说啊,当警察千万不要和社会上的人称兄道弟,人家不就是图你手上那点执法权力,犯事时图你网开一面?你要脱了警服试试,人家理你个卵。另外,千万别借警服给别人穿,警服如妻子,概不外借!”我点头之后问道:“所长那份书面检讨是你写的吧?”王智勇把眼睛瞪成了一元硬币,说:“你怎么知道的?”
八
二〇〇七年,王副主任调乡下派出所任所长去了,我接替了他的岗位。共事三年来我和王副主任这一班出过七八回王小先的警,不是在李老局长家,就是信访局、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等地,除李老局长家之外的其他地方我们基本上是充当了接访员的角色。每次都看到他戴着那顶帽檐老长老长的大红帽,手中拿根木棒,这好像成了他的标签、专利产品,或是护身符。如金字塔之于埃及,四大发明之于中国,九阴白骨爪之于梅超风,《我的太阳》之于帕瓦罗蒂,睹物思人,见人思物。除了有人搭讪他口齿清晰、声音洪亮外,其余时候都是一个人嘟嘟囔囔,不知所云。每次他都是先拿木棒比画,虚张声势,后来又找单位上的人要钱吃饭,金额多少不限、不嫌,不像单位领导考量工作定指标,他也永远不可能做上领导给单位来定指标了。一开始大家同情他的遭遇,也拿点钱给他,但几次三番,大家就有点怨言了,政府不能解决的事,靠我们发这点慈悲有用吗?他再去就没人给钱了,不给钱王小先赖着不走时就报警。
“常举刀,少砍人”,苏某人说这话的时候估计是怕有一天刀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所以摆出一副“教育为主,惩处为辅”的姿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毕竟我们的革命同志绝大部分是好样的,犯点事教育教育就足够了,何必挥刀杀人呢?人杀多了,谁来继续革命工作呀?王小先估计是从垃圾池的废弃报纸上看到这句话,他忠实地践行了这一指导思想,并自己功能升级变成“常举刀,不砍人”。不管到哪里上访他都不打人,只要钱,但我上任副主任没多久他却打了,这好像和他信守的理念背道而驰。
王小先刀俎下的第一块鱼肉——也是唯一一块鱼肉——是信访局新来的小胡。小胡是从乡下抽调上来跟班学习的。那天王小先打定主意去信访局解决中饭,尽管现在难度越来越大,但难度再大也得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但这天恰好市领导要来信访局视察工作,王小先不合时宜地戴着大红帽出现了。他照惯例舞动木棒咿咿呀呀,要信访局给他恢复工作、恢复名誉、解决住房、解决李老局长等,提了一大堆要求。小胡想在市领导来之前把王小先赶走,就推他出门。王小先一看小胡手上了他的身就更是虚张声势:“中饭还没着落呢,怎么能就这样走呢?这个小伙子谁呀,怎么不懂规矩,不走程序呢?”他一虚张声势,小胡手上劲就更大,嘴上还加了一句“你神经病吧”。这一句彻底伤害了王小先脆弱的心灵,也唤醒了他间歇发作的精神失常。他操起那根维护他最后尊严的木棒朝小胡头上挥去,朝一桌的办公用品挥去,朝地上的开水瓶、垃圾篓挥去,像孙悟空来了泼性,在凌霄殿上把如意金箍棒一顿好使,舞得酣畅淋漓。我带值班民警赶到的时候,小胡头破血流正要去医院。“孙悟空”也被“如来”收了,两手被向后拧起,两名信访同志一左一右地各抓一条胳膊。三个人一起耕牛一般地大喘气,同频共振。
王小先被我带回去交给派出所处理,当天被送到市第五医院去看精神科了,而那个小胡听说被放回原地去了,但医药费是信访局报销的。
九
王小先从精神病院回来后不久,我也随王副主任的路数下乡当所长了,近十年都没打过照面。只是偶尔听人家说他比以前更差了,好像除了精神病之外还有别的病,依然没有工作、没有住房、没有老婆。他白天总是一步步地丈量这个熟悉的小县城的每条街道,只有到晚上才找个犄角旮旯倒头昏昏地睡去。别的城市他也不去,也不知道去,也不想去。生是泽西人,死亦泽西鬼,这辈子算是离不开泽西了。
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街道上,一个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戴顶帽檐老长老长的大红帽,手中拿根木棒,嘴上依然嘟嘟囔囔,大热天还穿着又脏又破的黑棉袄。看身形是更消瘦了,看背影是明显佝偻了。垃圾桶他去搜一番,泔水桶他也去捞一把。王小先!我心里叫了一声,但只有自己的心才听得到。意尔康的售货员热情地对我叫道:“新到的皮鞋,要不要进来试试?”老庙黄金的迎宾小姐甜甜地冲我微笑:“有新款首饰,要不要看看?”服装店里贴着大大的粉红告示:好消息,优惠大酬宾,买五百送一百。这似乎也在诱惑我掏出口袋里的钞票。水果摊主向我问好,熟悉的小车主朝我摁喇叭,我点头或微笑一一予以回应,眼睛却始终盯着王小先孤寂而缓慢行走的身影。
“您回来了!”滨湖小区门卫一声客气的招呼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回应一声“嗯”之后,无意识地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警服,我立定了,毕恭毕敬地整理下着装,一拐弯进了小区的大门,那里有我幸福的家。
这一天是二〇一七年六月十五号。
(郑重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文中涉及的“拐子”一说是出自曾红玉的口,人物形象需要,绝无不尊重身体有缺陷的人之意。)
五步龙
一
初夏刚至,热空气才刚刚开始冒头,大航山乡就有人衣着活跃,小伙子穿短袖,姑娘穿连衣裙,真应了“二四八月乱穿衣”那句老话。李华强也活跃起来。他快到五十,身体不比年轻人,但他的思维随着这个季节却活跃非凡。他知道这个季节活跃的还有五步龙。五步龙想的是异性,他想的是五步龙。
大树、女人、五步龙是大航山三宝,前两者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稀罕物。李华强有天生的经商头脑,他就是瞄准大航山的大树资源起家的。也是靠着发树木的财铺路,迅速地从卫生院副院长转正了,前后不到两年。至于大航山乡的女人,有句话叫:“红升的茶,芳湖的虾,大航山的女人顶呱呱。”灵山秀水养出的女人个个都漂亮,这些年,城里有工作来大航山乡找媳妇的越发多了起来。李华强在有钱之后,也征服过几个漂亮的大航山女人,这个他也没成就感了。三宝中唯独让他渴望拥有的是五步龙,这个学名叫作尖吻蝮蛇的蛇类是大航山乡的镇乡之宝,个头大,总量多,毒液量非常大,药用价值极高,市场行情相当走俏。他是个征服欲很强的人,也看到了五步龙身上巨大的商机,但他是个怕蛇的主,一看那白质黑章的“服饰”配以明显上扬的吻部,透着冷艳、阴柔、高贵、骄傲,神圣不可侵犯,他腿肚子就转筋。看着满山的财宝而不能捡,那丧气就甭提了。偏偏有个会捕蛇更能诊治蛇伤的高手杨保山浪费一身本领,只晓得捉几条五步龙浸药酒卖,帮人诊治蛇伤随便收点诊疗费,每年下来就挣个千把两千块还沾沾自喜。就他那智商,不穷一辈子才怪呢,李华强心中不止一遍恨恨地说。
晚饭后,一家人闲谈,女儿说到了杨保山在家中又研制新药的事,李华强心中怨气愈发重了,但他还是口气平淡地问女儿李桂芬:“你怎么知道的?”
桂芬说:“成才告诉我的呀。”
“保山命好,生了个会读书的儿子。”
一提到成才,桂芬脑海中立即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他那英俊挺拔的身影,和他在班级上经常被老师表扬的场景、回家班车上攥住她的那双温暖而又有力的大手,美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当意识到自己失态时,她立马把绽开的笑脸强行收住,可笑脸如同无意中打翻的茶杯,笑声如同杯中水,你慌慌张张去扶的时候,杯可以重新稳住,水还是不可挽回地流出了。李华强目睹了女儿的窘相,呷口茶问道:“怎么啦?”声音淡得像他杯中的清茶。桂芬清了清嗓子回答:“没事。”李华强撩起眼皮再次看向女儿,似乎眼神中“没事”二字带着问号这个尾巴在闪闪发光,咄咄逼人。这一眼,让桂芬感觉就像黑夜里闪电击穿苍穹,快准狠。她内心一阵慌乱,父亲是医院领导,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心思他察觉不到?她就怕父亲,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父亲家里家外都是单位,所有人都是他病号或下属,难得露回笑脸。我这点心思他应该看透了吧?她这么想着,脸红就像露天里烧菜籽秆的火苗,腾地一下子就蹿了出来。
二
李华强在卫生院院长办公室里正往杯中倒水泡茶,门诊值班医生小李哐当一下把门推开,张口就喊:“院长,出事了!”
李华强手一哆嗦,开水差点倒到手上,他很不高兴,说:“慌慌张张的,你是要死吧!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院长。”小李一脸惊恐,顿了顿才说,“门诊来了个病人,被蛇咬伤的。”
“什么蛇咬的?”
“五步龙。”
“不是有血清吗?”
“是有,可做了皮试,严重过敏。”
“没试试脱敏注射?”
“氢化可的松没了,没有办法脱敏注射。”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药没了不马上去采购啊,非要等着出事?”李华强火气上来,劈头盖脸把小李数落一顿,小李被训得身体一缩一缩的,像害了疟疾的人习惯性地哆嗦。李华强一顿脾气发了之后很快也镇定下来,知道这个时候他必须是清醒的,一旦出现医疗事故死了人,引起群体性事件那可就是大麻烦了:“马上清洗伤口,实行包扎。转县医院太远了,病人不一定扛得住,我们带他去找杨保山。”
“找杨保山?我们正规医院诊不了,而去求一个土郎中,传出去不被人笑话?本来就说我们比不过杨保山,这不正好印证?”
“是被笑话厉害,还是被处分厉害?你们这些个没脑子的东西,别废话,赶快!”
一行人赶到把儿岭村杨保山家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杨保山仔细地查看患者的伤口,位于右脚踝关节部位,四个上下对应的牙痕又大又深,有明显的肿胀现象,血流不止。患者疼得面目扭曲,一头冷汗。“看清楚是五步龙咬的吗?”他问道,似乎要多方信息来印证他的判断,在这方面他极端认真细致,不容许出现任何一个环节的差错。
“是的,当时我也一起,它咬了我男人跑得并不快,我看清了,是五步龙。”患者家属接话说。
“嗯,这个症状的确像被五步龙咬了。放心,不要紧张,越紧张人就会越难过。伤口也洗了,绷带也扎了,医院处理得很及时。时间也不算晚,没事的,我一定给你治好。”杨保山对患者说完转身走进卧室,在三门橱里拿出一上了锁的红漆盒子,取出腰间一串钥匙,择出其中一根黄铜色的小件麻利地打开挂锁,小心翼翼地取出几颗药丸。“麻烦你倒杯水。”杨保山朝患者家属说道,患者家属连声“诶诶”地答应着,倒了满满一杯递到杨保山面前。
“倒少一点,掺些冷水,莫慌。这么烫,他怎么喝药?”
“哦,哦。我去掺点冷水。”
杨保山喂患者服下药丸,再用水把另外的药丸调成糊状,敷在被咬的脚踝周围。“马上他就会不痛了,血也会慢慢止住。”他说。
“真的呀,那找您真找对了,要不是您,我家男人——”患者家属激动地说道。
“是啊,是啊。”送患者来的一行人也连连附和。
“这是你们带回去用的药,每天两次内外服用。两粒口服,两粒研碎照我刚才那样敷在患处,不要堵住伤口就行,四天后就可痊愈。”杨保山从房里又拿出药丸对患者家属吩咐着。
“真的,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几分钟后患者第一次开口说话,一圈人更是佩服杨保山医术了得,再次交口称赞。患者家属付了医药费率一众人千恩万谢离开了。
李华强让小李医生随众人一起离开,他独自留了下来,从口袋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问杨保山要不,杨保山摇了摇头。李华强点了火,深吸一口说:“保山,看来你这试药是成功了,恭喜啊。”
“试药,你怎么知道?”杨保山一脸惊愕。
“把儿岭就巴掌这么点大,能有什么秘密?”李华强口气中透着不屑。
“都老方子了,我无非改良下,没什么值得恭喜的。”杨保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他这个人实诚,高兴不高兴脸上都带招牌,像商店里卖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明码标价,贵贱一看便知,纵使你不懂衣服质量的好坏。他不大喜欢李华强这个人,平时一脸严肃样子,好不容易有空说个话还像是质问下属,好像非要突出他是把儿岭村庄里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又当了院长,别人都应该可劲地尊重他。摆谱也要分个场合吧,又不是在单位上,乡里乡亲的,何必啊?这么想着说出的话自然就有点不咸不淡。
“你的药都这么厉害了,还改良啊?不是因为玉堂的事吧?”李华强眼睛直盯着杨保山说。
“玉堂,诶诶,算是吧。说起来我还真觉得对不住他,要是我手艺再好一点,他那条胳膊也不会废了。”杨保山立即转变口气自责地说道。
“玉堂还怪你不成?那是他送来得晚,不是你,他命都保不住,还谈胳膊?”
“所以我才要不断改良。一想到五步龙,我就觉得我不能光靠祖辈传下的那点手艺吃饭了。毕竟大山里医疗条件跟不上,五步龙又多,被蛇咬了,到我这来治是信任我啊,万一医死了人,我良心不安啊!”
李华强静静地听着杨保山感慨,沉默了一会问道:“这些年你也诊了不少被蛇咬伤的吧?”
“在我手上统共百把号人还是有的吧——你不会是怪我抢了医院的生意吧?这我得说清楚,这可都是他们找来的,我从来不在外面打广告。”杨保山感觉李华强是在套他的话,好找茬,忙急着申辩。
“你看看,我这是夸你救死扶伤,造福于民啦,你还紧张了。”李华强故意责怪着。
“那是人家信任我,我这也是尽力而为,毕竟人命关天啦。”
“你做得好,我代表医院感谢你,年底一定给你评个‘先进工作者’。”李华强继续客气着。
“我又不是你医院正式职工,那哪成呢?”杨保山连连推辞。
“你是不是蛇医?归不归我医院管?”李华强盯着杨保山问。
“算是吧。”杨保山嗫嚅着。
“这不就结了,我是院长,我说了算。医院有事我先走了,回头我们有空慢慢聊。”说完李华强摇手告辞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杨保山独自琢磨了半天,弄不清楚李华强今天为什么态度如此之好。
三
杨保山在家诊治病人的时候,成才和桂芬上山采蘑菇去了,错过现场观摩的机会。傍晚时才回到村子里,桂芬挽留欲走的成才:“在我家吃饭,早上出门时,我爹就说了今天请你吃饭。”
“你爹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你常帮我补习功课,不应该吗?”
“哦,”成才怯怯地答着,“我有点怕你爹。”
“怕我干啥?我又不是五步龙。”李华强从堂屋里闻声出来笑着对成才说。他从杨保山家出来其实并没再去医院,而是一头钻进了杨玉堂的家,聊到半下午才回来。成才心想人怎能和五步龙相提并论,五步龙多毒啊,弄不好就要人命。如果人能狠毒到这分上那该有多可怕,一想到这,他内心不禁打了个寒战。
“成才啊,听说你学习成绩非常好啊,总考前一二名,明年考个好大学是不成问题了。”进屋坐定后,李华强望着眼前帅气的成才,由衷地夸赞着。
“桂芬成绩和我一样,也好。”成才被李华强一夸奖,有些受用,顿时觉得李华强没那么可怕了,更谈不上像五步龙。
“我哪比得了你。”桂芬在旁插话。
“你这个孩子真不错,还常帮我家小芬补习功课,挺实诚的。回头小芬考上大学你立首功啦。”
“这孩子,像他爹,聪明。”桂芬妈把饭菜端上桌也补了一句。
“夹菜啊,当自己家里。”李华强一改往日严肃,温和地帮成才往碗里添菜,“是啊,虎父无犬子,你爹聪明,你就不孬。看你爹就知道了,还自己在蛇药上不断地搞技术革新,不聪明,干得了吗?哎,你爹那蛇药方子有没有传给你啊?”
“还没呢,他说要等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之后再传。”成才如实回答。
“真的?”李华强愣了一下,眼睛扫视了一下成才,感觉他不像说假话,立马又恢复笑脸说,“那是,你现在还在读书,保山做得对。不说这个了,吃菜,吃菜。”
虽说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但成才也不是完全像在家里那样放松,他埋头迅速地往嘴里扒饭,李华强一家人问话时就“嗯嗯”两声,三下五除二,他吃完了起身告辞。
“这么急?再坐会,成才。”桂芬放下碗说。
“不了,我得走了。”成才觉得不大自在,他想早点回去,要是李华强不在家,他是绝对不舍得这么早就离开桂芬的。
“走啊,那回去跟你爹说声,明天上午叫他去医院一趟,我有事找他。”李华强对成才交代着。成才答应一声,桂芬送到院外,眼神中有明显的依依不舍。
四
从把儿岭村到大航山乡有四十多里山路,杨保山一早就蹬着自行车往医院赶。昨天他听成才回家传了口信,也没多问成才一句。他知道李华强肯定没和成才说更多的话,有的话成才也会一一告诉自己。叫我去干吗呢?有什么事不能上家里说,非要叫我到医院来?昨天李华强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又不禁在脑海中回响,他再次捋了一下,还是没捋清个所以然。像个学生碰到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放在一旁期待过段时间会灵光乍现豁然开朗,孰料仍是个死扣,现在旧结未解,新结又来。杨保山路上就在这两个问题间颠来倒去,迷迷瞪瞪就到了乡卫生院。
上二楼到院长办公室,杨保山礼貌地敲了敲门,待李华强说声“进来”后推门而入。他看到办公室里李华强从联邦椅上起身向他说“来了”就去泡茶,而在李华强的座椅对面,杨玉堂纹丝不动地坐那。
“玉堂,你也在这啊?”杨保山客气地向杨玉堂打着招呼,顺着李华强手请方向挨着玉堂落座。玉堂“嗯”了一声表示回应,屁股都没有抬一下。杨保山注意到玉堂伸出左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饮近杯底再让李华强续水,而右手垂那几乎没动,他心湖泛起一阵涟漪。
“李院长,叫我来有什么事吧?”待李华强对面坐定后,杨保山问。
“是啊,是玉堂的事,他找了我几回要说法,这不我只好请你过来了。”李华强开门见山说道。
杨保山把头又转向杨玉堂,一脸的疑惑。
李华强见状继续说道:“是这样,你呢去年不是帮玉堂治蛇伤嘛,这人是救过来了,但他整只右手却落下后遗症,几乎废了,重事根本不能做。”说到这,杨玉堂立马站起来吃力地抬起右手,继而左手撸起右袖伸到二人面前。整个右手背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肌肤,坑坑洼洼,五色杂陈,烂得严重的地方筋骨都隐约可见,像一段被虫子啃食过的朽木。“你们看看,我这手。”杨玉堂话里透着极度激动。
“对不起,玉堂,是我手艺不精。”杨保山一直就有这块心病,而今天心病又被扒拉出来晒,他更加感到愧疚。
“手艺不精你做什么蛇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没把握你可以不诊啊。”玉堂越说声音越大。
“诶,诶,玉堂啊,莫激动。你要想想保山那是看你耽误时间太长了,转其他地方更危险才冒险救你的,你怎么还怪人家呢?”李华强从中劝道。
“我要是上医院来,就不会这样了。”杨玉堂梗着脖子坚持得理者的姿态。
“上医院你就玩完了,你那时毒性已全面发作,抗毒血清已经不起作用了。”李华强提高了音量强调。这倒是真事,杨保山心中想着,不禁朝李华强投出感激的一瞥。
“玉堂啊,当时你可能不省人事,但你堂客是清楚的,我也是和她把话说在前面才开始诊的。把你诊成这样,我也不想啊。”
“我不管许多,总之你把我这手弄废了得有个说法吧。”
“玉堂啊,你一直没提过这事啊,怎么今天——”
“以前不提,今天就不能提吗?你那意思是不赔咯。”杨玉堂朝杨保山说完转而又向李华强说,“院长,你要是不能解决我就上县里去。”
“莫激动,莫激动,我说了不能处理吗?你信不过我,干吗找这来呢?”看杨玉堂语塞,李华强马上又说,“既然来了,你就是相信我不是?再说,大家都一个村的,这点事还闹到县里去吗?”
至此杨保山才完全明白李华强找自己来医院是因为杨玉堂告了他的状。他没想到一年多了,一直没有要说法的杨玉堂现在却上了医院大门。他又是愧疚又是气愤,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保山啊,我知道这件事你尽了心。那种情况下你不接诊而往外推,玉堂会有生命危险,你情愿冒着砸招牌的风险也要自己揽过来,不是医者仁心真做不到啊。”看杨保山被自己说得连连点头,他顿了顿转而说道,“但是,这毕竟是起医疗事故。既然玉堂提出来了,我看这事你得表个态。”李华强心想这种工作我做得太多了,先把你摸得溜光溜光,让你感觉我是站在你的立场上说话,再敲打一下肯定不会跳。杨保山果然没有跳起来:“院长,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玉堂你呢?”李华强转身问旁边的杨玉堂。玉堂也没言语。
“好,既然你们都相信我,那我做个主。这事保山应该说是好心却办了件坏事,也不是坏事,遗憾事。”李华强纠正自己的措辞,“大家都不想这样,既然事情发生了总得有个了断。保山啊,你给玉堂五百块钱算是赔偿怎么样?”李华强摆出一副中间人的样子。
“五百块,这么少?我这手可是废了,没用了啊!”杨玉堂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叫?你怎么不说人家救了你的命呢?真是的。可以了玉堂,人得知足,适可而止。”李华强严肃地斥责杨玉堂。杨保山努了努嘴也想说点什么,看李华强那架势还是憋住了。
五
杨保山回到家把事情跟成才妈一说,成才妈也责怪了玉堂一通:“这个玉堂,好歹不分了,他还好意思要赔偿。再说就是要也要先上我家来啊,搞得那么吓人,告到医院去算么事?不过华强还算公平,把事情解决了,你得去人家家里说声‘谢谢’,免得人家说我们不懂礼数。”杨保山一想也是,晚饭后他就朝李华强家来了,几分钟的路,眨下眼就到。
“来啦,保山。你看看你,几年都没上我家门了。”李华强在院子里溜达着,像是知道杨保山要来登门似的刻意在外候着。迎面兜一半真半假的批评,杨保山慌了:“我,我平时太忙,再说你又是领导,无事我也不——”
“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吧,你是批评我这做院长的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咯?”李华强继续拿腔作调。
“不不不,我没有那意思,我是——”杨保山被将了一军,一时有点语塞。
“好啦,开玩笑的,看你,又要解释一大堆。怎么,找我有事?”李华强转而温和地说。他发现杨保山实在人不经逗,玩笑只能适可而止。
“是,我是来谢你的,今天上午,你帮我说了话。”杨保山诚心诚意地说。
“就那事,算啥呀?玉堂那家伙就不是个东西,我说他是忘恩负义。”李华强愤愤地替杨保山抱不平。
“也不能那么说,毕竟是我的责任,让你费心了。”
“玉堂这个人可怜又可嫌,说到底还是个可怜人。叫你赔五百块钱,你不怨我吧?”见杨保山自己这么说,李华强也转而可怜起杨玉堂来。
“哪能呢,我这不是来说谢谢的吗?”杨保山再次申明来意。
“那好,不怪就好。不说这个了,我们说说别的。桂芬她妈,泡茶,保山来了。”李华强把杨保山请进屋扶到沙发上坐好,转而对厨房里叫道。杨保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头一次坐这种真皮沙发,感觉这个东西软乎乎的,又富有弹性,比起家中的硬板凳舒服多了。他站起来接过桂芬妈递过来的茶杯客气了两句,再次坐到沙发上时用暗力颠了两下找了找感觉,心中一阵感慨,还是有钱好啊,有钱就可以买这么软和的沙发坐了。
“感觉怎么样?还舒服不?”李华强笑嘻嘻地问道。
杨保山一怔,这个李华强真厉害,我这个小动作他都看出来了。“呵呵,”他尴尬地笑着,“好,舒服。”
“舒服的话,回头你也买个,我在县城家具店有熟人,可以给你优惠。”
“不用、不用,庄稼人硬板凳坐惯了,这个不适应。再说成才读书也要钱,我们家又没钱。”
“没钱你不会挣啊?现在都九十年代了,国家提倡改革开放,搞活经济,你哪不能想办法?”李华强顺势诱导。
“我一个农民能有什么办法致富啊?”杨保山一脸疑惑。
“你是农民,你还是蛇医啊,你忘啦?”李华强提醒着。
“蛇医能挣多少钱?一年下来有个千把两千的就不错了。”杨保山如实说,他想不出他这个蛇医怎么能发财。
“我有办法保你发大财,你信不?我俩合作,干不干?”李华强盯着杨保山的眼睛,眼神中闪烁着兴奋和急切。
杨保山没有去琢磨李华强怎么突然有这个说法,这明显是早有准备的话。他只是极力回避着李华强的目光,他觉得那眼光亮得瘆人,不自觉地就想起了五步龙,想起他十个指头做实验时被咬得伤痕累累,想起玉堂那形同朽木的右手,他不由得一阵战栗。
“怎么样?”李华强追着问。
“我,我能做什么?”杨保山迷迷糊糊地问。
“你那新研制的蛇药不是很厉害吗?你把方子拿出来,我在医药界熟人多,我负责找人搞批号加工生产,再对全国各地出售,绝对发大财。前期资金我一个人垫付,收入五五分成,怎么样?”李华强说到激动时都站了起来。
“这不行!我这蛇药方子是几辈祖宗传下来的,不能在我手上丢了。”一提到蛇药方子杨保山醒了神,也站了起来,冷冷地一口回绝。这个对他来说就是禁区,是底线,是命根子,他容不得任何人探听他方子的事情。
“这怎么是丢呢?这叫资源开发,合理利用。方子还不是在你手上吗?”李华强依然满脸堆笑地劝说,他知道不是凭自己两三句话就能马上解决问题,以柔克刚是他的强项,他一直以此为傲。
“方子拿出来不就天下皆知了吗?这可是我家传的秘籍,我不能外传。”杨保山依然固执着。
“你坐在金山上却偏偏要捧个讨饭碗干吗?”李华强继续劝着。
“不行,涉及方子,我说不行就不行。我不要发那财。谢谢你了,院长,让你费那么大心思。我这人穷惯了,没钱的日子照样过得舒坦。”杨保山犟劲上来了更没商量的余地,“没别的事我就走了。”说完转身欲走。他没想到今晚本是来说客气话感谢人家的,却不料为方子的事把话说僵了,李华强好不容易在他脑海里转变的形象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李华强伸手拦了一下,他口气恢复平静,笑道:“好,好,既然你不乐意,当我没说。别往心里去啊。”
六
李桂芬把杨成才从家里约出来,径直上了山。昨晚的事,桂芬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而成才也从父母亲的对话中得知了一切,所以一路上山,他们都沉默不语。虽然落花时节江南风景正好,但此刻怎么也勾不起两人的诗情画意、甜言蜜语。
“成才,昨晚的事你知道吗?”桂芬首先打破沉默。她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气氛,让她呼吸都不顺畅,她难受,想极力挣脱。
“嗯,我爹回来跟我妈说我才知道的。”成才回答。
“成才,你怎么看?”桂芬问。
“我、我……”成才真的不知该怎么表态。一边是自己爹,一边是桂芬爹,他怎么评判?即便想说李华强的不是,好像也不合适。
“你爹真要为这事和我爹生气闹僵了,那我们——”桂芬盯着成才说,大眼睛里似有泪花闪烁,成才不由得一阵心疼。桂芬话虽没有说完,但那意思明摆在那里,他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被桂芬说在了前头。
“其实吧,我觉得我爹做得没什么错,一个出方子,一个出钱,合作共赢,有什么不好?”桂芬说,“成才,你说呢?”
“方子就是我爹的命根子,这点上他不为所动,我觉得也可以理解。”成才努力注意自己的措辞与口气,他不想引起桂芬一丁点不快。
“我觉得你可以做下你爹的工作,毕竟这是互惠互利的事。现在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发家致富,有些人是苦于没路子,你爹却有路子不走。”桂芬说这话的时候明显也有种责怪的味道,成才听了虽然不舒服,但他并没流露出来。他不想他和桂芬之间的谈话成为昨晚两个父辈谈话的翻版。
“要不,你叫你爹把方子早点传给你吧,你得了方子和我爹搞合作开发怎么样?你不会跟你爹一样保守吧?”桂芬突然像找到了“芝麻开门”的咒语,兴奋得满面发光。
“我爹不会同意的,他都说过了,要等我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成才小声地重复着他那天在桂芬家说的话。
“到那时说不定又变卦了呢?再说了,那时可能别人的方子先开发上市,你们合作还有好大的意义吗?”桂芬不顾成才脸色继续唠叨着。
成才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问桂芬:“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的意思?”
“这有区别吗?”桂芬不解地问道。
“当然了,你爹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你的意思我就不能理解了。”成才一脸正色盯着桂芬,期待一个真实的回答来印证他的预判。
桂芬的脸像打翻一桌的番茄酱倏地就红了。她埋下头,再也没有说话。成才一把搂过桂芬,他心头突然掠过一阵酸痛,一阵恐慌。他觉得应该马上回去告诉他爹,他们家的方子是彻底被惦记上了,得想个法子对付。可像他们这么老实的一家人,只有救人的方子,哪有害人防人的方子啊。想到这,他眼眶不禁潮湿起来。
七
杨保山又一次来到大航山乡卫生院。是村主任头天通知他的,他不得不来。村主任在他这村里说一不二,没人敢违抗,他杨保山也不想与其作对。去就去,任他李华强说破嘴皮子我不给方子不就行了,还敢吃了我不成?这么想着他就又蹬着那辆破自行车来了。李华强在办公室等着,见他进来照样倒茶让座,客气得不得了,似乎前几天晚上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争执。
“保山啦,恭喜你了。”李华强笑嘻嘻地说。
“我有什么喜事啊?”杨保山弄不清李华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中央有文件下来,要求地方中医向国家献秘方,说是繁荣我国中医事业,有很大一笔奖金呢。你看看,这是文件。”说着李华强把一纸文件推到杨保山面前。
“我不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我把你的名字都报上去了。这是为国尽忠,只有你杨保山才有这样的荣幸啦!”
“你怎么可以这样?”杨保山叫道。
“这我也没办法,上面的政策来了,这两天到的,我也是按政策办事。”李华强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不交!”杨保山犟了起来,牛脾气上来,呼吸都粗了。
“嗨,我说杨保山,这可由不得你。我现在是代表医院,代表卫生局正式通知你,你的名字我已经报上去了,你这个方子不交是不行的。”李华强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国家会逼着我们献方子吗?你少拿大帽子吓唬人。这个总要讲自愿吧,我不愿意还犯法吗?”杨保山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吼了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李华强是什么东西,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能哄则哄,能骗则骗。不就是变着法子想我们家的方子吗?我告诉你,没门!”这个时候,他觉得撕破脸已经无所谓了,说话再没有任何顾忌。
“什么能哄则哄,能骗则骗的?你什么意思?”李华强也恼了,“你给我说清楚!”
“你还好意思叫我说清楚,玉堂不是你唆使的吗?他那么老实的人,怎么突然跑你那告状去了?我问了他堂客,都告诉我了,就是你使的坏,亏我当时还把你当好人。我们说崩了,你居然打主意打到桂芬头上去了,派她做成才的工作。天啦天,你怎么想得出来?这么好的女儿都要被你教坏了。对了,还说给我评先进,这些是不是能哄则哄,能骗则骗!我告诉你,李华强,别把我逼急了,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你以为你屁眼是干净的吗?”说完他气呼呼地夺门而出。李华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大了嘴巴半晌无语,死死盯着杨保山的背影,眼神中充满怨恨,像极了发怒的五步龙。
几日后一辆警车来到村子里,几个警察找到杨保山,说他涉嫌非法行医,要带回公安局接受调查,村民们议论纷纷,群情激昂意欲阻拦,但碍于公安大盖帽的威慑力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警车呜哇乱叫地离去。远处李华强扶着松树目睹了整个过程,待警车离开后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转身见一丛石楠花开得正好,心情愉悦,忍不住伸手去摘一朵以庆贺,突然手指一阵钻心疼痛,他触电般地撤回手臂的时候,一个念头瞬时蹦出:完了,五步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