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耻感：大半夜独自在空旷停车场暴饮暴食

我们每个人都在强化心理疾病带给人们的病耻感。我并不想指责或为难谁，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加深这种病耻感。或许是我们对心理疾病患者的固有看法，甚至是我们对自身经历的掩饰。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会（不自觉地）假定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无家可归、喜欢自言自语，或者假定每一个抑郁症患者都应该起床去洗个澡，因为这会让他们感觉好些。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但无论你承认与否，我们所有人都心存偏见，按照自己的信念和经验生活着。我们应该花些时间去思考我们已知的那些心理疾病，以及我们对这些疾病的看法和观念。只有真正认识到我们身上的偏见，才能拥有做出改变的能力。

实际上，我们对于心理疾病的某些假设或偏见也有其用处。遇到一位心理疾病患者时，这些假设或偏见可能会让我们表现得更加耐心，或者促使我们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从而避免误会。还有一些假定则是有害的，它们会让人变得孤立。

在我看来，要管理好我们的想法，首先需要进行自我教育。我们只有充分了解某个人对某种心理疾病的感受，才能去深刻地讨论心理疾病。其次，试着站在患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会对你个人以及你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一旦患有这种疾病，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我觉得那些过早地对患者做出评价的人看到此处会不禁一笑。试想一下，心理状态决定了你能够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我们谈论以下两种心理疾病的过程中，请继续思考这个概念。

最后才讨论这两种心理疾病是因为，它们是目前为止最让人感到耻辱或不被理解的疾病，但两者的成因不同。先说饮食失调，因为这正是我的专业。饮食失调是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的一种有趣组合，我也一直坚信这两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我的座右铭是“只有心理健康，身体才会健康”）。当我们吃得太饱、忍饥挨饿、暴饮暴食、运动过量或者出现其他饮食障碍导致的行为时，我们都在因为心理疾病而损害生理健康。正因为身心状态与饮食失调密切相关，这种疾病的死亡率在所有心理疾病中是最高的。

认为饮食失调与食物有关是人们对这种疾病的最大误解。实际上，饮食失调与食物没有任何关系。它只关系到为什么我们认为有必要控制食物的摄入量，以及我们从这种做法中得到了什么。是因为如果我们一直吃到撑得难受，我们就可能不会去想别的事情了吗？还是因为我们觉得太难受、太悲伤，所以想要把这种感受外化出来？饮食失调的病因千奇百怪，每个患者都有其个人的具体原因。

还有一种错误观念，即认为饮食失调只会让人们的体重下降。我知道大部分媒体都是这样宣传的，这也是我们在许多电视剧或电影中看到的情节。但真实情况是，饮食失调的症状千奇百怪，病重程度也千差万别。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在路过一家沃尔格林药店(2)的停车场时，看到一辆小货车在前后晃动，我以为是小孩子在捣乱（也有可能是大人），但我看到的情景从此改变了我对饮食失调的看法。

那辆货车上的女人刚从一家卡乐星汽车餐厅(3)出来，正在快速地将所有食物摆放在汽车的仪表盘上。她在大块朵颐时的动作很大，这才让车身摇晃了起来。我们习惯于看见饮食失调患者瘦骨嶙峋的模样，眼前的这幅画面并不会让我们过于震惊，但她的情况也非常严重、非常危险，甚至她的病耻感更加强烈。一个女人大半夜独自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暴饮暴食，这背后一定有原因。许多暴食症患者都在悄悄地做着这样的事情，但他们从来不会主动寻求治疗，问问自己在已经很饱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继续进食。

当你将饮食失调患者内心的病耻感与社会对超重人士的态度结合起来思考时，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不愿寻求帮助了。多年以来，我在许多饮食失调治疗中心工作过，但从来没有接诊过暴食症患者，并不是因为这些治疗中心不收治暴食症患者，而是保险公司不会为他们的治疗费买单。如果他们不是体重过轻的患者，保险公司就不会同意我们为其投保。除非患者愿意每月支付35 000美元甚至更高的保费，否则他们就无法参加保险计划。我们的社会对待“疾病”的方式使疾病本身更加严重，也加深了疾病给患者带来的病耻感。

我提及这些并不是要阻止患者寻求治疗，或者让大家为患者遭受的痛苦感到难过。我只想让人们了解现状，然后针对这个问题展开对话。我发现，只要我们针对那些令人困扰的事情展开讨论，将那些经常被忽略的问题摆上台面，我们就能带来改变。饮食失调（与所有疾病一样）在黑暗、耻辱和窘迫中滋长。让我们给他们带去阳光，给予他们理解（手指交叉为他们祝福），重燃他们的希望吧。

我想讨论的第二种心理疾病是边缘型人格障碍（BPD）。我认为这是一种最令人感到耻辱、最容易被人们误解的心理疾病。边缘型人格障碍是一种以害怕被抛弃、情绪失常和人际关系困难为主要特征的人格障碍。我听过的最适合用来描述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一句话是：他们是情绪过激的受害者。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是：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对所有事物的感受都是强烈而痛苦的，因此相比起常人，他们很难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让我最难过的并不在于这种疾病总是被人误解，而是引发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往往是虐待行为。许多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都会跟你讲述一些遭受情感伤害、身体虐待或性虐待的经历。因为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他们就会转向内心，自己对自己述说那些可怕和伤心的事情。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把这些事情当成事实，并将假想的经历表现出来。这类事实往往是“我就该忍受孤独，而且将永远孤独下去”“我不配得到真爱”“每个人最后都会离我而去”。正是因为这些错误的想法，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总喜欢抨击他人。他们并非故意要这么做，只是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遭受伤害。

与边缘型人格障碍相伴而生的病耻感不仅存在于普通人的生活中，在从事心理健康治疗的人群中也会出现它的身影。许多治疗师、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都拒绝治疗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他们说这类患者太难治疗，门诊服务（即患者每周和医生见一次面，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所能提供的治疗时间是远远不够的。我认为这是危害程度最高的一种病耻感。这意味着当苦苦挣扎中的患者想要寻求帮助时，却可能被转诊给另外某个人，经过简单检查后，又会被告知他们需要另一种治疗或者更全面的治疗。

我完全相信许多医生不愿治疗边缘型人格障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这种疾病。如果我们一起努力，增加人们对这种疾病的认识，了解它从哪里来、哪种治疗手段最有效，我相信我们一定能为那些亟待治疗的患者提供更有效的帮助。

(1)　心理学、生理学名词，为1929年美国心理学家怀特·坎农（Walter Cannon，1871—1945）所创建，他发现机体经一系列的神经和腺体反应将被引发应激，使躯体做好防御、挣扎或者逃跑的准备。——译者注

(2)　美国最大的连锁药店。——译者注

(3)　美国连锁汉堡餐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