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身世
红日西陲,凉意渐起,华山山门重归平静。
乡老豪杰早已送走,山间俗务才刚完毕。傍晚时分,老武由三弟子陪着去跟掌门告假,却是今日见了乡人起了思念。见过掌门说明来意,岳君子准了假宽慰几句,又命三弟子取些银钱与老汉,老汉千恩万谢的去了。
宁毅送出山门,见武家几个恭谨的立在山门外。华山不留闲杂人等,未时三兄弟与乡人同出却未同行。紧走几步,拱拱手道:“思虑不周,辛苦几位哥哥了。”
三人连道不敢,老武看儿子们不曾失礼,道:“毅哥莫如此,要折煞他们兄弟。何况老汉告假也是临时起意。老汉原有差事,教他们等着原也应该。”
三人连连称是。
宁毅送了一阵开口问道:“几个哥哥竟日打猎也是辛苦,不如华阴县中寻个体面活计,也好过餐风露宿。”看三人不说话,又向老武道:“我大师兄在山下还有些脸面,定与哥哥们安排妥当。”
老武道:“当初大郎便是受了华山恩惠,在县中得了体面,如今他兄弟不好再用门派脸面。”
又道:“他三兄弟原也不成材,况且这山中厮混已是仰了华山恩德。”
武二郎道:“爹爹说的是,这方圆百里哪家不靠华山荫庇。农人佃户家有余粮,贩夫走卒都能得利,豪强地主不敢欺压,盗匪绿林早已绝迹。乡人多有小康,皆赖岳君子之威。”
说完向山门拱拱手,又道:“我等只有谨守本分,早晚努力勤加供奉才能报华山万一。”
宁毅看老武一副满意模样,很是欣慰兄弟几人知情识趣。暗叹一声,这认命何尝不是底层人民的生存智慧。
不过自己当初要是认命,便该死在这华山脚下!也不再劝,道:“既如此,我教哥哥们几个架式,虽不能与人争斗,天长日久却也能身康体健。”
宁毅拦住就要下拜的众人,摆几个动作,边走边讲解其中关节、窍穴。
想学正经功夫,即便是些皮毛,若无人指点那也是千难万难。即使有些悟性勉强学会,也是不知其中关窍,施展起来那是束手束脚。若要教人,便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到头来不过误人子弟。老武得了些养气功夫不曾传授儿子便是如此,非是华山忌传。
眼见天色渐暗,宁毅拱拱手道:“就送到山腰,小弟师门还有事,武伯路上劳哥哥们看顾。”众人连道不敢,就此分别。
宁毅目送几人离去,看看东边已经升起的圆月,吸一口气展开身法往来路赶去。一路疾驰穿林过涧、登堂入室。即至后殿,就见堂中早已摆开几席。师父师娘、兄弟姐妹席间坐定,说笑打趣只等自己开席。
华山派掌门夫妇平日里用餐并不与弟子们一起,今日却是难得。
宁毅赶紧上前与师父师娘告罪,又与众兄弟姐妹见过礼,掌门便示意开席。
大弟子道:“三师弟珊珊来迟,当罚,当罚。”兄弟姐妹也跟着起哄。
宁毅站起道:“我自罚三杯。”
待宁毅饮完,令狐冲又道:“我为大师兄,师弟有过皆赖师兄未做好榜样。当罚,当罚。”说着也自斟自饮几杯。
宁中则指着令狐冲骂道:“滑头,惯会拿别人做借口,只怕是肚里酒虫又犯了。”说的严厉,却是笑的一脸宠溺。
宁岳二人多年只得一女,大弟子自幼上山被二人带大,与别人自是不同,便是如亲儿子一般。
令狐冲赧然,见师傅岳不群也只是笑笑并不怪罪,心知今晚又能畅饮,当下越发活跃。
宁毅看大师兄模样,心说:“你平日偷酒师傅未必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今日午间属你喝的最多,到了晚上见了酒又生龙活虎,还真是...”
想着想着突然被人打断,回过神来发现小师妹拉着自己衣袖在摇,道:“三师兄三师兄,讲故事讲故事。”
宁毅还未开口,就听有师姐道:“师弟肚中故事几年也未曾讲完,如何得来这些。”
又道:“书房我们兄弟姐妹自识字便惯常出入,书中多是君子德行,故事却不见如你这般丰富。”
宁毅自得道:“我上山前惯做营生便是说书,心中故事自是无穷。”
有人道:“七八岁就会说书吗,你上次不是说你家开戏楼的。”
又有人道:“不是开茶馆的吗。”
“明明是开书铺的。”
“还开过酒楼。”
“...”
显然众人又被三弟子搪塞,顿时一阵嘘声。
小师妹心直口快道:“谁不知你上山前是个小叫花...”话未说完,堂中陡然一静。
岳灵珊刚才也陪大师兄吃了几杯,说话便有些身不由己,场中气氛突然安静,便知自己失言。偷眼一看爹爹一脸严厉的瞪着自己,直吓的魂都去了九天外,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竟不敢掉。
华山掌门岳不群,江湖人称君子剑。虽是江湖中人,凡行事必效君子典范,以君子之德律己,以君子之行授徒。岳灵珊酒后失言揭人长短,不识兄友弟恭,显然犯了岳君子忌讳。
宁中则知师兄脾性,心想女儿今天怕是难逃一劫。虽然心疼却不敢劝,只一脸焦急。
宁毅看师傅就要发作,赶紧桌下踢了踢大师兄。令狐冲哪舍得亲亲小师妹受罚,拼着引火烧身端起酒杯道:“弟子敬师傅,谢师傅教导之恩。”
宁毅不等岳不群开口,拉起诸兄弟与师姐使个眼色,众人端起酒杯站起,一起道:“谢师傅师娘教导之恩。”
岳不群看众人同心同德模样,心中满意,气已消了七分,开口训诫几句就此揭过。
令狐冲赶紧拉了小师妹坐下安慰,宁毅有心活跃气氛,也道:“我与你们讲个魏君子除妖的故事罢。”
说完小酌一口清清嗓子,学那茶楼说书人的做派娓娓道来:“话说古时有个大夏王朝,大夏有个五峰县,县中魏家湾有个秀才叫做魏昊...”
堂中气氛重归缓和。
宁岳二人也听了一会,情知有他们在弟子们终归难免拘谨,便相携而出。
皓月当空,清辉洒下照见男才女貌。宁中则看师哥:丰神俊朗,年逾不惑面如冠玉有君子之风;岳不群观美妇:颜如渥丹,亭亭而立顾盼生姿乃侠女之仪。
月下缓缓而行,不觉间已至殿后崖边。二人站定,享受着难得的平静。宁中则不禁叹了口气:当年师门生变几近灭门,师哥弱冠之年挑起师门重担,到如今二十几年过去,门派才有几分气象,当真是苦。
夫妻同心,岳不群知师妹心中所想,一时间相顾无言。忽听身后又传来歌声,却是女弟子合唱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曲调虽怪却也动听,十分应景。
宁中则轻笑一声道:“师兄收得好弟子,即会说书又会教曲儿。”
岳不群听夫人调笑,便起了夫妻间情趣,道:“只说书唱曲儿还不够,还要老掌柜、挑夫、猴把式再加个账房先生才做得好买卖。”
老掌柜却是说华山二弟子,劳德诺带艺投师年纪却比师傅还大;四弟子梁发,五弟子施戴子为人老实憨厚,行走江湖却常做脚夫打扮;六弟子高根明家传算术,平日里喜拿一算盘可不就是账房先生;七弟子陆大有常与山间猴儿为伴,在师兄弟间得个诨名“七猴儿”。
宁中则听他胡说,啐他一口笑道:“哪有如此编排弟子的。”
二人调笑一会,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欢笑,岳不群道:“师妹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下宁毅?”
宁中则道:“江湖中皆知华山弟子稀少,道是君子剑择徒甚严,却不知师哥收徒只取品性...”
岳不群挥挥手打断,道:“宁毅却非如此。”
宁中则不解:“此子虽容貌不显身有残缺,但性情坚韧,更难得是为人勤奋,知恩图报...”
岳不群道:“师妹所言不错,但非为此,师妹再想想。”
宁中则点点头,想起七年前小花子爬上华山被老武所救,夫妇二人本没有放在心上。不是二人铁石心肠,实在是江湖中各种惨剧早已习以为常。
小跛子与老武厮守三年,期间谨守本分颇为勤勉。华山待仆并不苛责,连小跛子偷看弟子练功都未被驱赶,何况没人指点也只是雾里看花。
四年前,劳德诺带艺投师,那时跛子起了拜师之心,又恐掌门嫌弃自己跛行,便以柴刀割去右脚增生,扶正脚背。跛子惨呼惊了二弟子拜师礼,夫妇二人赶到也是动容。想到此宁中则一叹,这个三弟子实在是苦。
岳不群见师妹并未想通其中关窍,便道:“师妹可记得当日我问起此子姓名,他如何答的。”
宁中则道:“他只说自己幼年被拐,只记得姓宁,名字却不知道。”
看岳不群点点头,宁中则又笑着道:“后来拜师礼上,还是师兄赐了个‘毅’字,倒也合他性子。”
岳不群道:“咱们赶到之时,此子已下得狠手,你我二人也只能尽力保下他右脚。师妹便是那时起了恻隐之心。”
宁中则诧异道:“师兄收下此子是因为我?”
岳不群点头道:“不错。”
宁中则又叹口气道:“可怜他右脚残疾多年,经脉已然受损,所幸脚是保住了。”
岳不群摇摇头:“此子为拜师可是很动了一番心思。”
宁中则道:“此话怎讲。”
岳不群道:“他不姓宁。”
宁中则吃了一惊,看着师兄道:“莫非...”
岳不群拍拍师妹,安慰道:“他虽不姓宁,身世也算清白。我着冲儿去打探过,他原籍开封府,幼时被父母发卖。被人贩带入西安府,便是于长安城中落下的残疾。后来辗转流落华阴县,若说他能上山却与冲儿有一番渊源。”说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什么,不再开口。
见师兄不愿多说,宁中则道:“这我却不知,改日寻冲儿问问。”
眼见夫妻间没了气氛,宁中则打趣道:“宁毅当日若不削足明志,只怕也难被师兄收入门墙。”
岳不群正色道:“他姓‘宁’我便收,姓其他便不收。”
宁师妹看岳师兄一本正经样子,红着脸锤他两下,紧紧偎住夫君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