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她如何不想他
陟彼高岗,我马玄黄[10]。
我姑酌彼兕觥[11],维以不永伤。
东晋名士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我读《卷耳》亦常如此。且不管卷耳是什么,只将这两个字连起来轻轻一读,便觉百转千回,妩媚婉约,似要将人世山川、清明草木盘旋进去一般,真是绝妙好辞,果然《诗经》即《乐经》,须是读出声音来才好。
《卷耳》是一首怀人的诗。驱车登高,金罍兕觥,三千年前的小情调,比起如今咖啡、红酒边的相思,活泼且有生气。《诗经》真是浩然之气滋养出来的,饶是女心伤悲,亦只在白昼阳光之下,开门出去,放声歌哭一场,一时山鸣谷应,宇宙回响,只怕世人不晓得她在想他。唯其如此,才是孔夫子说的“哀而不伤”。不似唐诗宋词里,多是夜半关起门来,帘儿底下、十二栏杆,只一个人望月兴叹,独自垂泪,她自伤了元气,读者也跟着伤心。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一诗脱胎于《卷耳》。照我看,一在闺中、一在高岗,一在清夜、一在白昼,盛唐格局虽大,到底不如成周的太和气象,“脱胎”两字亦不过方玉润随口一说罢了。
一部《诗经》,哪几句最好?《世说新语》里谢安如此设问。我读至此,不待谢玄开口,便起身吟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说到此处,不觉想起十几岁时在故乡湘漾里,一个寒冷的冬日,天气阴沉,姨丈徐先生给我讲古书,讲到这几句,他轻声吟来,真是好听极了。刹那间,春风满室,乃知好诗可以驱寒。
《卷耳》以“采采卷耳”起兴,毛公说这是“忧者之兴”,以此兴起下文的“嗟我怀人”。卷耳、怀人,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我以章太炎先生说《诗经》的“芣苢”古音“胚胎”之例引申之。“卷耳”两字,不论古音、今音都与“眷尔”相近。眷,恋也;尔,你也。眷尔,用现在的话说即是“爱你”“想你”。见了卷耳,心头一动,自然而然生发出思念之情——“嗟我怀人”,我在深深地思念你啊!这便是《诗经》里常用的一种修辞——谐音通感。我为此常开玩笑说,读《诗经》能省钱,送人玫瑰,不妨改送一把卷耳,价廉物美,且有古风。
约日本江户时代嘉永元年(1848)·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卷耳、芣苢》
卷耳,又称“苓耳”,为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有茸毛,叶对生,春季开白花,分布于中国北方及长江流域各地,全草和果实可供药用,能清热解毒;
芣苢,即车前,别名芣苡、车轮菜、当道等,为多年生草本,茎生于地下,叶片呈阔卵形,花朵集生成穗状花序,开白色小花。其种子称为“车前子”,可入药,有利尿、止泻、镇咳、祛痰、明目等功效
但是卷耳究竟是什么呢?毛公说,卷耳就是苓耳,这是承用《尔雅》的说法,其实只是举了一个别名,卷耳长相如何我们还是不得而知。幸亏陆玑《毛诗草木疏》有一段具体描述:
叶青白色,似胡荽,白花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如妇人耳中珰,今或谓之“耳珰”,幽州人谓之“爵耳”是也。
按这个描述,后世如《名医别录》及《埤雅》所引《荆楚岁时记》等都以为卷耳就是苍耳。苍耳大家都晓得,我们小时做坏事,采了苍耳子扔在女同学的头发上,觉得占了大便宜,可以开心一日,天朗气清。古人则多把苍耳当菜蔬吃,不仅《毛诗草木疏》这样说,杜甫的《驱竖子摘苍耳》亦有句云“登床半生熟,下筯还小益”。一颗苍耳从汉朝吃到了唐朝。
《诗经》里的女子采苍耳,恐怕也是当菜蔬食用的,我乡下未闻有吃苍耳的,大概是古今之别,或者是江南可吃的东西太多了吧。但苍耳子入药则常见,治疗伤风鼻渊流涕。我随徐先生抄方时,“苍耳散”抄得多了,所谓“苍耳散中用薄荷,辛夷白芷四般和;葱茶调服疏肝肺,清升浊降鼻渊瘥”,背得烂熟。
明·文俶《金石昆虫草木状·滁州葈耳实》
关于卷耳,郭璞的说法比陆玑简短。他在注《尔雅》“菤(卷)耳,苓耳”下说:
《广雅》云,葈耳也(按:葈,音xǐ,葈耳即苍耳),亦云胡葈,江东呼为常葈,或曰苓耳,形似鼠耳,丛生如盘。
这里要特别注意,郭璞说的“卷耳”是丛生之物,而陆玑却说是蔓生。这就出现了矛盾,他们两个人都去古未远,学问渊博,应该信谁的呢?我读了陆玑的文字,恨不得把他的“蔓生”改成“丛生”,可惜迟生了千年。
北宋苏颂是博物学家,尽管认同《诗经》中的“卷耳”即“苍耳”,但也不能不致疑:“今之所有,皆类此,但不作蔓生耳。”苏颂的疑问后世学者多有,但大家实在寻不出一种植物既对应陆玑的描述,又对应郭璞“丛生”之说。怎么办?那就各尊所闻,干脆视而不见,就一口咬定“卷耳”即“苍耳”,一团和气。
王夫之是个特别较真的人,经过一番考证,在《诗经稗疏》中不随声附和,说卷耳是鼠耳草,与苍耳为两种不同的植物。这个说法独辟蹊径,对不对,先不管。我读至此,不禁想起许慎的《说文解字》,《说文解字》里表示“卷耳”的有两个字:“蓩(音mǎo),卷耳也”;“苓,卷耳也”。如此,这个问题就更复杂了,甚至有学者认为“蓩,卷耳也”不是《说文解字》的原文,而是后人的妄增,我则异于是。
《诗经》里的“卷耳”,毛公说是“苓耳”,即《说文解字》所言“苓,卷耳也”。那么《说文解字》中的“蓩,卷耳也”又是什么呢?我以为就是王夫之说的鼠耳草,唐陈藏器《本草拾遗》称之为“鼠曲草”,别名“香茅”。“香”言其气味,可以不论;“茅”当即《说文解字》“蓩”的省文,“茅”“蓩”都从“矛”得声。毛公注《诗经》,何以要说“卷耳”为“苓耳”,盖有意区别于“蓩”,表明《诗经》中的这个“卷耳”是苓,不是蓩。苓、蓩都可称“卷耳”,字面虽同,却是两种不同的植物,两物共享一名,亦是常见。如《尔雅》“榇,木槿”“榇,梧”,木槿、梧桐都可叫“榇”。
王夫之之后,王筠撰《说文句读》,撷取前人诸说,辨其正误,参以己意。他认为,《说文解字》“苓,卷耳也”,当作“苓,苓耳,卷耳也”,此说深具卓识。我以此类推,《说文解字》“蓩,卷耳也”,亦当作“蓩,蓩耳,卷耳也”。很巧,鼠耳草有一个俗称,叫“猫耳朵”,显然就是“蓩耳”的俗写。香茅也好,“猫耳朵”也好,本字俱当作“蓩”。这样看来,王夫之之说不合经训,是可以排除的,但他却能歪打正着,一不小心就捅破了另一个名物问题。
卷耳的复杂,还不止于此。南唐徐锴《说文系传》据郭璞之说,认为卷耳是菌属,“生朽润木根”,这是将卷耳视为木耳、茯苓之类的东西。如此,“采采卷耳”就是“采采木耳”?对照郭璞“形似鼠耳,丛生如盘”的描述,似乎也说得过去。
《毛诗品物图考·采采卷耳》
日本天明五年(1785)刊本,冈元凤纂辑,橘国雄绘
要之,徐锴、王夫之的说法都很有趣,但并不流行。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十一说,卷耳、苓耳、葈耳,今通呼为“苍耳”,此说基本已成共识。但有时流行的不一定是真相,卷耳究竟是不是苍耳,实在还是一笔糊涂账。
在“卷耳是什么”这个问题上,郭璞是个关键人物,他留下了八个字——“形似鼠耳,丛生如盘”。这个“形”字很不好理解,是说叶子像鼠耳呢,还是果实像鼠耳?朱子注《诗经》的时候说,“卷耳,葈耳,叶如鼠耳,丛生如盘”,用的是郭璞的原话,但把“形”改成了“叶”,至于卷耳究竟是不是苍耳,朱子没有下定论,但叶似鼠耳的植物自然不会是苍耳了,这便是朱子的高明处、审慎处。朱子注书往往如此,令人钦佩。比朱子小六岁的罗愿在其《尔雅翼》中说,卷耳“实如鼠耳”,用的也是郭璞的话,朱子改“形”为“叶”,他则改“形”为“实”,并进一步说卷耳即苍耳。两人虽只是一字之改,得出的结论却大不一样。
如此说卷耳,说得太实了,实则泻之,来点轻松的调调味。
《广雅》说,卷耳又叫“常葈”。常葈,陶弘景《名医别录》写作“常思”。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李时珍说:“诗人思夫,赋《卷耳》之章,故名‘常思菜’。”
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其实已经倒果为因了。葈、思两字古音相近,一声之转,清代经学家邵晋涵《尔雅正义》说:“(卷耳)今人呼为‘常思菜’,即‘常葈’之讹尔。”一语中的,比李时珍眼光毒辣。但诗人睹物咏怀,葈、思谐音,见了常葈而联想到“常思”,进而想起所怀之人,自是谐音通感,生活常识而已,也怪不得李时珍。即如卷耳又名“葈耳”,葈耳读音近“思尔”,即“思你”之意,自伯之东,女心伤悲,见了此物,叫她如何不想他呢?
[1] 采采:茂盛的样子。一说谓采了又采。《毛传》作“采摘”解,朱熹《集传》云,“非一采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则认为是状野草“盛多之貌”。
[2] 顷筐:斜口浅筐,犹今之簸箕,后高前低。盛物易满。
[3] 寘(zhì):同“置”,搁放。
[4] 周行(háng):环绕的道路,特指大道。
[5] 陟(zhì):登上。
[6] 崔嵬(wéi):高而不平的小山。
[7]虺(huī tuí):疲极而病。
[8] 金罍(léi):金罍,青铜做的罍。罍,器名,青铜制,用以盛酒和水。
[9] 永怀:长久地思念。
[10] 玄黄:形容病态。朱熹说“玄马而黄,病极而变色也”,就是本是黑马,病久而出现黄斑。
[11] 兕觥(sì gōng):一说为犀牛角制的酒杯,一说“觥”为青铜做的牛角形酒器。
[12] 砠(jū):有土的石山,或谓山中险阻之地。
[13] 瘏(tú):因劳致病,马疲病不能前行。
[14] 痡(pū):因劳致病,人过劳不能走路。
[15]吁(xū):通“”,忧伤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