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法:应世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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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道术

鬼谷子是中国历史上的奇人、异人,传说他一生教了很多名人学生,比如,同为兵学大家的孙膑和庞涓,同为纵横家中的杰出代表苏秦和张仪。但奇怪的是,这些名人学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么抑郁而终,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身心残缺。更奇怪的是,他的学生效命不同诸侯国,老是对着干,不搞死对方决不罢手。这就连累了鬼谷子学说,虽然水平一流,却成为智慧黑金,甚至被斥为邪说。鬼谷子本人也被异化,成为撒豆成兵、斩草为马之类的玄幻、妖邪人物。

鬼谷子的学生都学有所成,大名鼎鼎,为什么会陷入互害模式不能自拔?因为他们只学会了术,忽略的偏偏是老师一再强调的道。换言之,无论是苏秦、张仪,还是庞涓、孙膑,精通的都是术和艺,而非道与德。

关于鬼谷子师徒,历史上留下了很多民间故事。可惜,都是些奸巧诡诈之类的智计比拼。比如,鬼谷老师特别喜欢让不同学生去做同一件事,考察学生的才干学识。他让庞涓、孙膑两人一天之内各砍一百担柴火。庞涓实在一些,辛辛苦苦砍一天,才砍了五十担,没完成实践课作业。孙膑呢?先游山玩水晒太阳,再扒拉些枯草朽枝,放倒一棵柏树,削成扁担,轻轻松松地挑了回去,这就是“柏(百)担柴火”。还有一次,鬼谷老师又让两人各拿三文钱到集市上买东西,要填满三间空房子。庞涓买了最便宜的灯芯去填空房。孙膑呢?买了三根蜡烛,到了晚上一点燃,满屋就充满了光亮。

当然,这些都是民间传说,并非确有其事。但民间传说却形象生动地传递了一个信息:鬼谷子的两个弟子所学的都是一些应对策略,有急智巧思,多计谋诈术,但偏偏就少了诚信、容隐、宽恕这些好品行和大智慧。只论成败输赢,不管善恶是非,这就是鬼谷子的一帮聪明学生逃不过悲惨命运的真正原因!

学生的失败,也就是老师的失败。所以我们说:鬼谷子是奇人,但不是良师。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古人如何教育孩子处理道与术的关系呢?根据历代家法,父祖辈对儿孙的教育一般采用以术悟道的方式,循序渐进,教诲疏导。

古代蒙学,要求小孩必须早起,洗漱完毕后,还要承担一定的清洁卫生任务,比如,扫地抹灰之类;拜谒、伺候长辈起床、洗刷,统称“洒扫应对进退”之礼。古人将此定性为“圣人之道”。宋代理学家程颢甚至主张:洒扫应对是精义入神的大事,贯通起来就是“理”。

扫个地,抹个灰,怎么会是“圣人之道”?还要上升到“理”的高度?这就是所谓的“上学下达”——最抽象的道或者理通过最直观的经验去体证、感悟。如果一户人家的孩子,每天早起扫除,晨昏定省,对待父母、兄长、弟妹文质彬彬,这就具备了一个君子应当具备的基本德行:敬与慎,就能够抑制天性中特别容易泛滥的两种恶:傲与惰。

清初大学者孙奇逢用程颢的学说教导儿孙:千万不要以为打扫清洁、问候请安这些是小事。圣功成于蒙养,大儒从来都是在童年时期就养成了终身品性,你们一定要努力。[1]

晚清甘树椿在《甘氏家训》中将儿童打扫清洁的功能归结为三个方面:一是习苦耐劳,远离逸惰;二是有益卫生,防治疾病;最重要的是第三方面:

可使心地清明,外地洁则内地亦洁,外尘去则内尘亦去,是亦澄心之一助也。——(清)甘树椿:《甘氏家训》

打扫清洁卫生,可以让一个人心地清明。外部清洁了,内心也洁净了,灰尘扫除干净,内心自然干净,这是一种澄心证道的手段。

换言之,洒扫应对进退,这是“术”。经过长期训导教化,孩子就能从中悟“道”明“理”,养成勤、俭、敬、慎等优良品格,成为善人、君子。

这就是古人要求孩子做家务的真正原因!这就是典型的以术悟“道”!

但接下来一个问题就是,道、理虽然精纯单一,抽象玄妙,术却可能千变万化,还有正邪之分。如何才能教育子女走正路,明事理,证大道呢?这就取决于家教的目标定位和具体措施。

比如曾国藩家就很具体,为了戒除子孙的怠惰恶性,以“早起”为家法。曾国藩教育弟弟:

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清)《曾国藩家书》

要除去惰性,最重要的措施就是不准睡懒觉。

良好的生活习惯养成了,家法就会上升到生死、贫富、安危、胜负、穷达、苦乐、得失等层面,要求子孙以术求道、以术证道、以术统道。

比如在生老病死面前,富贵贫贱一律平等。明晓了这个道理,什么富贵虚名,都只能是生存之术,而非生命之道!南宋的倪思总结说:

富贵之胜于贫贱,皆无紧要事耳。至大利害亦与贫贱者一也,老也,病也,死也,皆最要紧事,不可以富贵移易者,故曰与贫贱者一也。——(宋)倪思:《经鉏堂杂志》

富贵胜贫贱,这是世人的粗浅看法。为什么有这种荒谬的观点?因为没找到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天地之间,有三个标准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年老、生病、死亡。一个人钱再多,买不回青春;一个人官再大,换不来健康;富甲天下、位极人臣,也停不住走向死亡的脚步。所以,在人生的必然规律面前,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是洞达人生、悟透生死的智慧之言,直接影响儿孙对生存目标和行为方式的理性选择和超然态度。

比如安危。东汉末年有个姓庞的隐士,人称庞公,是个遁世高人,官府再怎么征辟(bì)——古代皇帝或官府征召某人做官——都不上道。一辈子蜗居乡下,夫妻相敬如宾。古代征召隐士出山,都要准备好漂亮的车马和大量礼物、钱币,让他安顿好家庭就上车出山,报效君王。偏偏这庞公守着茅屋不出门,喝着鸡汤胜参汤。有人就开始议论,只要小日子,放弃大富贵,太笨了。今天所谓的“不上路”“不上道”,指的就是庞公这类人。

庞公安居乡下,和老妻一耕一耘,甘贫乐苦。荆州刺史刘表亲自到乡下延请他做官,哪知道老先生力田不止,不为所动。刘表就站在地埂(gěng)上说:老先生这样辛苦一辈子,忍苦耐穷,你自己轻松自在了,拿什么留给子孙呢?庞公歇下犁头,擦擦汗,说:世上的人都追求荣华富贵,还想儿孙代代享用不尽,哪知道这些都是害子孙的笨招。我虽然辛苦操劳,但留给子孙的却是安泰。自耕而食,自织而衣,除了依靠老天和自己,谁都不靠,不用担心被构陷贬官,不用担心被杀头灭族,这是多舒坦的事啊!

刘表只好叹口气走人。心想,这人还真不上道!庞公夫妇担心刘表再来,干脆田地也不要了,逃到鹿门山采药度日,远避尘嚣。[2]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动乱时代,避开名利,蜗居乡下,耕读教子传家,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这就是张履祥劝诫子孙力农、曾国藩劝诫子弟坚守耕读传家的真正原因。

比如胜负。一般人只注重用兵之术,以术求胜,而忽略了用兵之道:止戈为武,本在以战求和。但《孙子兵法》中却说:“兵者,诡道也。”——行军作战,是诈诡之道: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孙子兵法·始计篇》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是兵家制胜的法宝,绝不可以让敌人预先知道。

这种诈诡之术开启了人类历史上无数杰出精英民族的互害模式,带来了荣誉,带来了辉煌,也带来了苦难和死亡。

争端不可避免,战争是最后的手段。但战争仅仅是手段,不是目的。战争的最终目的在于和平,这才是用兵之“道”。如果以“术”统“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军队最终只会沦为特定利益集团的暴力机器。

三国时期著名军事家羊祜担任荆州都督期间,他的死对头是江东名将陆抗。虽属对头,两人交情却秉承君子之道:陆抗送酒给羊祜,羊祜一饮而尽;陆抗生病了,羊祜送的药,陆抗直接就喝了,还说“世上没有送毒药的羊祜”;吴军将领侵边,羊祜直接将他灭了,但又守护尸体,以隆重礼节护送出境;有部下劝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羊祜就将这些将领灌醉,偷袭自然成了泡影;吴国人种的庄稼熟了,羊祜让军队收割完毕,全部送还。

所以羊祜活着,敌国对手对他推崇备至;羊祜死后,吴国的政治高层、军队将领、普通百姓都痛惜不已。

这就是德行的力量!这就是军魂!这也是兵道!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所谓军神,羊祜应当是千古第一人!

这看起来和家法没关系。但我们必须交代清楚:羊祜的外公是蔡邕,生母是蔡文姬的亲姐妹,前母是孔融的女儿。简言之,羊祜是几代世家大族家风家教培育的文武精英。知道决定胜负的不是武力征服,不是阴谋诡计,而是德行感化、理解信任!

比如苦乐。韩休是唐玄宗时期的宰相,家法严整,家风俭约。他的曾孙女出身名门,嫁给了柳公绰,持家俭素,不穿绫罗绸缎,不坐金碧车驾,进出皇宫拜觐只坐竹兜子。晚上儿子们必须夜读,宵夜就是当妈的用苦参、黄连、熊胆和的丸子,苦得难以下咽。她用这种方式教导儿子柳仲郢:要安乐就必须先习劳苦。[3]

这就是“术”,但儿孙们领悟的却是“道”。后来柳仲郢成为一代名臣,和韩氏的以术证道的家教有着必然的因果关联。

实际上,韩氏不仅是严母,还是慈母——按照传统中医理论,苦参、黄连、熊胆都是清心明目的好东西,既让孩子知道了人生艰苦创业的道理,还得到了养目强身的效果。

比如贫富得失。俭素持家是调剂贫富有无的手段,是“术”,但儿孙辈由此感悟的却是“道”,是对财富取舍的一种智慧。按照倪思的分类,俭可分为三等:第一等,道术合一。俭约自守,恬淡度日,优哉游哉,不为外在物欲所役使,精神往来于天地之间,这类人是圣贤,俭既是道,也是术。第二等,以术求道。清俭度日,不奢靡,不求人,保持独立的人格操守,这类人是善人,以俭养廉,以俭养德,以俭避祸。第三等,以术害道。吝啬成性,不积德,不养性,只顾积累家私,为儿孙辈丧志失身做准备,既苦了自己,又害了儿孙。这类人蠢笨无比,最终只能成为钱财和儿孙的双重奴隶![4]

世间万事,有其然,必有其所以然。然是“术”,所以然是“道”。历代家法除正面引导、熏陶儿孙养成勤俭、谦谨、忠信等品行外,还设置了大量的禁止性规范约束子女身心。比如历代家法都将赌博视为恶业,坚决禁赌。

赌博是人类智慧、勇气的经典再现,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但败坏心志、偏离正道。倪思对子弟管教很严,女儿出嫁时还专门规定了“十戒”,第七戒就是“不得赌博”。

为什么历代家法禁止赌博?因为这是典型的以术害道!

第一,迷心志,丧廉耻。赌博依靠的是一种侥幸和投机,但隐藏其后的就是贪鄙之心。《袁氏家范》警戒儿孙:

博与弈,乃贪心,杀心,痴心,嗔心之变理也。于事虽小,害道则大。人家不肖子孙,堕其窟窖,至有败荡家业。——《袁氏家范》

博弈激活、诱发的是人的贪心、杀心、痴心、嗔心,是邪术歪理。看起来是小事,却极大地伤害正道。人家子弟一旦落入此道,必然心志沦丧,败家伤身。

吕祖谦《辨志录》专门引用韦昭的《博弈论》教训子孙:

亷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空妨日废业,终无补益。——(三国)韦昭:《博弈论》

赌徒们开始都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大气从容。赌到后来,现金没了,就典质衣物首饰,祖宗家产,甚至卖妻卖女。到了这份上,廉耻之心丧失殆尽,忿戾之气形于颜色。丧志伤神不说,还虚度光阴,荡败祖业,大伤人伦,有百弊无一利。

宋代赌博业特别发达,是很时尚的“雅事”。但和司马光并称贤相的吕公著从小就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别人问他,官民赌博成风,你为什么不赌?吕公著回答了八个字:

取之伤亷,与之伤义。——吕本中:《童蒙训》

赌博这种事,赢了别人,取之非道,有伤廉德;输给别人,加重别人的侥幸求财心理,一天不赌就心发慌手发痒,这有伤恩义。

第二,乱礼仪,败家声。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精于赌博,勇于钻研,为赌博专著《打马图》写下序言。李清照认为:

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宋)李清照:《打马图序》

赌博就是一种依靠手气、运气或者技巧争先抢胜的术艺,只有精通的人才能百战百胜。

既然是一种争先抢胜,必然有亏礼让容恕,所以司马迁将赌博界定为“恶业”:

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富。——《史记·货殖列传》

赌博是一种恶业,但偏偏很多人借此发财致富,误导众多子弟趋之若鹜。

直到今天,除了家庭小聚游戏,赌博场上都有两个规则:一个是父子不同桌,也就是父子两人不能坐在同一张赌桌上竞输赢,这还算是顾全父子恩义;另一个规则就是父子不认,如果同桌,只认输赢,不认父子恩义。父子伦理,全盘沦丧。

第三,坏世风,颓国运。历代家法禁止赌博,是因为术不配道,甚至背道而驰。赌博为什么会危及世风和国运呢?

我们以南宋为例。南宋虽然是经济巨人,占据了世界上最大的财富总量,就连今天的美国也没这水平。但民风、官风沉醉于赌博却成了一个致命的社会问题。

老百姓嗜赌,从生活日用到不动产再到歌姬舞女都可以拿来赌,街头巷角,茶楼酒肆,不分日夜。有的人赌到最后只剩少量钱财,全部作本推出,这就是所谓“孤注一掷”。[5]以至于出现了“穷富赌钱社”等行业性组织,出现了专业赌场“柜坊”。[6]

军人也赌。有三个巡逻兵把军装典质了去赌,输钱后就在路上杀人,剥下衣服偿还赌款,赎回军装。[7]

身居闺阁的女性们也出门赌博。一到华灯初上,纷纷浓妆艳抹出门,看赌自赌,玩得不亦乐乎,门风大坏。[8]

身居高位的官员甚至有些皇帝也是无处不赌,无时不赌。比如流行的赌球。著名的高俅就是因为擅长踢球,深得皇帝欢心,把自己踢成了太尉和天下兵马大元帅。再看澶(chán)州一战,战争一触即发,前敌总指挥、宰相寇准还和杨亿赌得天昏地暗;金兵南下,襄阳被围,丞相贾似道还淫乐赌博不止。

贾似道这辈子有没有贡献?有。他最大的贡献就两个:写了斗蛐蛐的《促织经》,另一个是姐妹篇《秋虫谱》,算是为中国赌博事业立下了不世功勋。

以术害道的后果是什么?同时代人记载:先赌钱,后偷盗,再结成组织当强盗,劫盗、纵火、行奸、杀人、造反![9]

所以,金兵南下,势如破竹;所以,南宋灭亡,那是历史规律和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