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雨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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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红妆

冬天的小山村,寂静而苍凉。我的家里充满了喜庆,眼睛所到之处,都有一团如火的色彩耀着我的眼睛。大门上贴上了红色的对联,屋檐下挂上了红色的灯笼,炕头上摆上了鲜红的嫁妆,每次走进屋里,我都被一种涌动的欢喜充盈得眩晕。周围的亲戚都来庆贺我的出嫁,红色的鞭炮响彻了村庄,村里的人们一个个走进了我家,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一张张面容红通通地照亮院门,家里因为他们的到来,充满了欢乐祥和。

今天,父母要把我嫁出去,面前的大山被红日染得发亮,村庄醒来得早,红色的“喜”字张开翅膀,在泛着黄色的土地上,山路上飞奔。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跑进跑出,像一只飞舞在春天的蝴蝶,忙碌而兴奋。父母热情地招呼着每位来家的客人,我不时地看到,他们欢笑的面容上涌动的疲倦和憔悴,像云朵漫过天空。我沉浸在一种逃离村子的憧憬里。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出嫁时要把新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结婚前一天吃酒宴时,新女婿要带出嫁的我去县城的理发店打扮一番,主要是盘头发和化妆。为了去县城的理发店,新女婿把单位唯一的吉普车要来了。顺着蜿蜒的山路,吉普车喷着青烟,盘旋在陡峭的山梁上,我不时看着新女婿因兴奋而涨红的脸,我的心鼓鼓地跳着,激荡着一壶水在火上烧。二姐陪我们一起去县城,他和二姐说着一些明天的事情,对生活充满了向往。

到县城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理发店里打发了一位出嫁的姑娘,我坐在了她坐过的位置上。理发师询问我想要的妆容和头发样式,我有些糊涂,不知道怎样的款式适合我。他很有主张地向理发师用手比划着为我设计头发,我看着余晖打在门口,昏黄的光晕里是人影的浮动,零乱而倾斜。

我把自己交给了理发师,她动作娴熟地侍弄着我的头发,很怜惜我的头发,发丝细软,发量又少。我有些怅然,不能随了我和他的愿。她说:我的五官清秀,撑起了我作为女人的脸面。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寻找着那些脸上焕发的生机。理发师很用心,经过一个小时的打理,我稀疏的头发经过吹风机地吹拂,它变得蓬松起来,如风中飞扬的翎羽,被理发师的手收拢,梳理,捏在手中,打上发胶,绕在头顶,成了回心发髻的样子。我的椭圆形的脸成为化妆师手下的画纸。她在上面扑粉,描眉,画眼,上妆,那张脸逐渐娇美起来,我有些恍惚,镜子里的红妆让我掉进了云雾之中。我如云朵一样洁白,红日照过来,给云朵涂上了红色的盛装。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惊喜,二姐眼里全是羡慕。理发师拍打着椅子上的头发,满意地说:这是她今天送走的最漂亮的新娘。

回到家时天黑了。亲戚们走了,几个姑姑和她们的孩子们还在,她们和我的姊妹们,明天我结婚的时候,要去新郎家里当喜客。五岁的侄女看着我说:小姑真漂亮,我也要做新娘。成为一个漂亮的新娘是每个女孩子的心愿,我在众人的目光里旋转。我在圆镜子里端详着自己,那个着了红妆的女子,她的目光晶亮,面颊白里透红,一双柳眉有着春天的气息,我看着她微笑。一个平凡的女子,骨子里带着青草的坚韧,如今穿上红妆,将自己嫁出去,明天是一个模糊的影像,我想去看看。

我不时地在人群里看到母亲,女儿出嫁的时候,她最忙碌。她和父亲筹备着吃酒的酒宴,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她的目光不时落在我的脸上,如皎洁的月光冲洗我的身影。她笑着和亲戚们攀谈,说着我成长中的很多趣事,不时用手帕擦着笑出来的泪水。她小心地说着笑着,那块手中握着的手帕不停地在她的眼睛上掠过,似盘旋在天空中的一只白鹭,它带来的是秋天的凉意,还有冬天的雪花。

酒宴过后,村上的人们把白天凌乱的院子收拾得跟原来一样整洁。母亲还在规整着每一样家里的东西,也不时规整着柜头上高高堆起来的红嫁妆,她一直忙碌到晚上。我被众姐妹围起来,她们如一群聒噪的鸟雀,在我这棵树上欢快地鸣叫,对未来充满了红色的期待。我多想让母亲围着我坐一坐,让她走了多日的双腿歇一歇,用她泪水浸湿的手帕擦擦我不时涌上心头的欢喜。她一直没有来到我身边。今晚的新女婿兴奋地脸颊通红,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像一位忠实的卫士,守护着即将启程的航船。有姐妹们藏了我的上马裤,上马鞋,还有他上路的马灯,皮鞋。他用钱一件一件地赎回,众姐妹很高兴。他被她们不时地捉弄,红通通的脸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众姐妹闹得更凶了,我看着他不时变红的脸,既好笑,又觉得有些可怜。今天的他穿着很新,极亮,深红色的西装不时点亮我心中的灯盏。我看着他,觉得他遥远而亲切,像一炉温暖的火。

盘起来的头发和画好的妆容给我带来了光鲜亮丽,也不时为难着我。我小心翼翼地吃饭,谨慎小心地睡觉,我为了寻找一种最好的睡姿而大伤脑筋。大脑变得昏昏沉沉,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所有的红色在眼前闪烁,我要做一个女人最好的梦。

半夜时分,他叫醒了做梦的我,说:“要走了。”家里很安静,夜漆黑一片,忙碌了一天的家人们正在做梦。厨房里的灯闪着微弱的光,我思忖:母亲要忙碌早饭吗?我想走进去看个究竟,他将我拦在外面,他走进厨房。他出来后说,母亲已经将一锅水烧热了。他的眼圈红了,再没有言语。我极力用想象来还原厨房里的景象,没有泪水从我的眼里奔涌而出,我很木然,我真想让身旁的他拧我一把。我摸着黑,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觉地走出家门。我没有像大姐出嫁时那样嚎啕大哭,我有些雀跃,脚步轻盈。走到屋后看到面前矗立的群山,我依然能看见它蜿蜒起伏的样子。我找不到村子里的自己,我恨自己没有让家里人听到我出嫁时的哭声,母亲肯定很伤心,她养了多年的孩子就这样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家。

吉普车启动了,我望着黑夜里的村子,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布盖着村子。吉普车的轰鸣声划过黑夜,我真怕它吵醒做梦的人们。以前,每次出门的时候,母亲都会送我。她提着我的行李,常常送我走过山坡,爬上梁顶,同我一起等班车。等我坐上班车,车子拐上高处,我依然能看见山风扬起她的头发,裹着她的衣角,她还是没有离去。今夜我出嫁的时候,母亲躲在灶台,我看不到她。看着厨房里的窗户发出的微弱光亮,我离开了家门。

婚礼当天,新郎家里更热闹,划拳声,吆喝声震动着整个家里。我穿上了红衣,红裙子,红皮鞋,喜庆而鲜亮,就如春天枝头绽放的桃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份从里到外的红都闪着夺人的光芒。庄子上的人们很卖力地招呼着送亲的大哥和几个亲房哥,他们都喝醉了,大哥喝得脸有些发白,我很心疼他。大哥从昨天晚上送亲到他家,一直喝到了下午的酒席上,他还没有坐完酒席,就沉沉地睡在了我的婚床上。

我跟着新郎挨着桌子给到来的亲戚敬酒,不停地给每桌子的亲戚鞠躬致意。我端着酒盘,跟着他穿梭在人群中,那个场面杂噪而凌乱,人们都很高兴,好像今天结婚的是他们自己,而我却是那个隔岸观火的人,岸边火焰灼热而红亮。

第一轮酒席做完,娘家人要走了。母亲看到我时疲惫地笑着,她的眼睛布满红红的血丝。姑姑和众姐妹们从我的婚房里寻找着她们放下的衣服和包。她们没有多停留,一个个离开了我的婚房,走出了新郎的家。她们的身影慢慢地,一点点消失在我的眼前,婚房里只剩下身着红妆的我,身体里突然涌上一股痛彻心扉的伤心。我开始趴在婚床上大哭起来,眼泪如奔涌的河流,它不断地冲刷着我的妆容,粘在眼睛上的假睫毛掉下来了,发胶固定的头发七零八落,厚厚的脂粉遮盖的脸被一股“洪流”冲洗得面目全非。我全然不顾,我只有痛哭,那种置身荒原的孤独袭击了我,只有放声大哭才能释放我的心情。新郎不停地安慰和劝导着我,他的亲戚也都围着我劝说,我哭了很久,以至于后面的酒席省略了我和新郎的敬酒。母亲和家人没有听到我的哭声,但母亲的那块手帕里有海水的声音,白鹭听见了,它不停地盘旋在海水的上空。这种伤心情绪一直延续到了婚礼的结束,没有人来闹洞房,他们都被我的哭声赶走了。

众人散去,我坐在梳妆镜前,用木梳梳着散落的头发,它们疲乏的披落下来,还是那样稀疏。那张被泪水洗刷过的妆容,陷入平静,只有那双大而红肿的眼睛,端详着镜子里的人,它不知要看出些什么。

多少年里,我喜欢去看每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每场喜庆的酒宴上,参加婚宴的人快乐往往比置身其中的人多。每一个着红妆的女子,都是春天枝头的一抹红,那红妆是春天的信使,众人感受到了春天的喜乐和热闹,那是每个成人走进生活之前的懵懂,时间会将一桩桩真相放在你面前,你在不断的失去与得到中,

那些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不知在什么时候,我也有了一块白鹭一般的手帕,有时我听见海水的声音,有时听见大风吹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