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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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西后岔在黑池峪,距羊角山十五里,距柳子河口四十里。岔里多洞窟,多水塘,云雾早晚都来,傍着壑常见孔窟,隔溪就是几户人家。从岔口到岔垴,没有大树,梢林也稀稀落落,却到处能见到桃李、迎春、杜鹃、篱子梅、蔷薇、牡丹、剑兰、芍药,还有黄菊、蒲公英、白菅、呼拉草。每年清明节后,南风一吹,四季都有花开。西后岔从来都有养蜂人,蜂多的时候,满天飞舞,嗡嗡声响得天地都晕眩。而蝴蝶也多,灰蝶的,斑蝶的,环、蛱、闪、砚,小的如指甲盖大,大的超过了手掌。

花多就女人多,其实不是西后岔女多男少,是漂亮的女人三个五个在一搭了就显得女人多。每逢岔外的镇上有庙会,一大早,这个坡崄的女人喊叫着那个壑畔的女人,那个壑畔的女人喊叫这个坡崄的女人,遥相呼应:去呀不去?去呀去呀,一定得去呀!她们的喊叫前音长,后音短,苍烟蒙蒙中惹得鸡鸣狗吠。然后一簇一伙的出门了,穿着印着花的衫子,脸上抹了花露水,凤仙花膏涂得指甲猩红,走着走着还在路旁摘一朵什么花插了头上。女人们如风着叶,往往男人们心性绵软,也是差不多长相雷同,五官过于紧凑了,有些猥琐,他们不反对自己的媳妇和女儿去庙会,农活太多,就甘愿在地里受苦。

到了改革开放,山里人可以出山进城务工了,女人们积郁豁然,而漂亮女人出去的最多。一片子绿茵草地,掐一遍草尖子,掐一遍草尖子,草尖子被一遍一遍掐过了,剩下的只是残茎败叶,狼藉不堪。

出去的女人先是每年春节回来一次,说着普通话,走路不再高抬脚,眉里眼里虽然透有山野的清冽,但衣袂鲜艳,涂脂抹粉,已经是城里的富贵气息。榜样的力量无穷,磁石吸引着铁片钉子和螺丝。差不多十天半月里,西后岔冰天雪地,她们是行走的花,是星耀攒动,灵光四溢,更多的女人听着外面大世界的故事,心旌飘摇,想忘记一切,而雪一直在下,整夜整夜猫都歇斯底里的叫春。她们要离开了,自然而然就带走了别的女人。为此数年过去,岔里的漂亮女人越来越少,以至于有好事者来西后岔访美,感叹着看景不如听景。再后来,做姑娘的都出去了,嫁来的媳妇也陆陆续续进城,等返回时就是离婚。到了二〇〇〇年左右,岔里的女人稀罕了,男人们不是娶不到媳妇就是离婚了打起光棍。

没有了女人,男人们就活得没意思。吃了饭,锅懒得洗,睡在炕上,没人暖脚。离过婚的,还把媳妇的旧鞋按风俗吊在井口,盼望着有一天人能回来。没结过婚的,灯光下看墙上贴着的年历,年历上印着美人图,越看越气,拿刀在上面乱砍。模样还整齐的开始出山打工或逃往他地,而留下来看守村的白痴和残疾人,他们吃啥狗吃啥,牛干啥他干啥,丧失了尊严,没有了羞耻,连脸也不洗。西后岔好几处屋院就倒坍了。

二〇一〇年大旱,苞谷和黄豆无收,冬麦种下出不了苗,草木不再开花。二〇一一年还是大旱,养蜂人逃离,蝴蝶成堆死去,梢树林子起火。二〇一二年春天只说天降甘霖了,却是大雨成潦,老鼠列队过路,蛇在树上扭结有碗粗。粮食短缺,物价上涨,萝卜卖成了肉价。五十多年未见过的狼也出现了,月亮地里嗥叫,像人在哭。

县扶贫工作队到西后岔,正是秋天,三角枫叶子变红,那个队长偶尔看到一蓬一蓬的木棉和毛腊,惊呼:啊这儿有花!木棉和毛腊的花不是花,白是白的,只是吐出来的绒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