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子曰:有教无类
匈奴人崇尚武力,尤其敬佩勇者。
当他们看到浑身浴血的李敢倒举着左贤王大纛高呼“死战”时,大单于伊稚斜亲自下令要留他一命。
不知过了多久,李敢悠悠醒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好像在昏倒前,一个贼兮兮的匈奴人往他头上招呼了一铁骨朵。
“哎哟!”他扶着脑袋痛呼。
听到动静,牛皮帐篷被掀开了一角,一个匈奴人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上带着小羊脊骨打磨的首饰,走起来当啷作响。
“你醒了!”匈奴女子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李敢又惊又怒,他挣扎着爬起来,抓起烛台当兵器,警惕的指着来人。
那女子背着手大笑,她指着李敢,“你现在这样子,可不是本居次的对手!”
居次者,单于女之号,如汉之公主。
“你是何人!”李敢质问来人。
“我叫歧雅,也叫刘雅。”
“匈奴人要叫我公主,汉人要叫我翁主。”
“我的父亲是已故大单于军臣,我的母亲是现在汉朝皇帝的亲姐姐,南宫公主!”
李广战败的消息传来,满朝震动,伊稚斜携大胜之威,趁汉军东线防守空虚,以右北平为突破口,数日间连下右北平、辽西、渔阳、上谷,兵锋直指北方重镇代郡。
刘彻急调卫青率定襄、雁门一带守军东向,力求阻止匈奴继续南下,双方于代郡以西的拒马河遭遇。
匈奴姑夕王所部轻敌冒进,不加侦查便强渡拒马河,卫青趁其半渡而击,姑夕王大败,遗尸五千余具。
又加上汉地诸将在刘彻布划下向匈奴大军扑来,大单于伊稚斜当机立断,带着掳掠的汉民和财物扬长退回草原。
辽西至代郡,千里汉土成累累赤地。
伊稚斜学着卫青,在被攻破的右北平城门前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匈奴大单于破汉军于此”。
汉地联军追至此处,皆立马而泣,卫青与诸将以刀刺面,誓不报此仇、不褪甲胄。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广,正被羽林卫护送着槛入长安。
刚被封为冠军侯的霍去病风风火火的赶去了河西,有消息说合黎山以北的伊蠡王和犁汙王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突袭刚成立的河西四郡。
李当户遣散了侯府的奴仆,这天清晨,在将李陵送去太学后,他抱着一坛陈了好多年的老酒,敲响了张义家的大门。
“定远侯安好。”他躬身行礼,带着骨子的文雅。
“这是家父珍藏的佳酿,说是要等到年关和侯爷一起畅饮。”
李当户脸上泛起苦笑。
“想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请侯爷收下此薄礼,收下我李家的一片心意!”
张义接过酒坛,郑重的点点头。
李当户俯身再行了一礼。
张义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决然和浓浓的死气。
李当户回家后关上了大门,他们再也没有走出来。
“侯爷,别怪老奴多嘴。”老吴头佝偻着身子对张义说,“这坛酒呀,咱不该收。”
“李家的那些亲友都作鸟兽散了,唯恐避之不及,咱们。。。”
张义用袖子擦拭着酒坛上的灰尘,“阿敢是我兄弟。”
他对老吴头说。
“换作是咱家遭了难,阿敢会第一个冲出来帮我。”
傍晚,下学的李陵心事重重的往家走着。
他的爷爷丧师辱国,他的三叔生死未知,李家眼看要覆巢将倾,不知道他这颗小鸟蛋能不能完好坠地。
“咦?”李陵站在自家门口,怎么天还没黑就关上大门了?
“阿娘!”他拍打着大门,可始终无人回应。
“阿娘!叔母!”
“阿爹!二叔!”
李陵哭泣着,握着小拳头捶打着大门。
动静引来了不少人,巡街的武侯找了根粗木头撞开了门。
张义一把将李陵揽在怀里,捂住他的脑袋不让他看到院内的惨状。
院中血流成河,李家一十三口皆身穿麻衣,自刎而死,伏尸于堂下。
李陵梗着脑袋向院中看去,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染湿了张义的衣襟。
缇侯闻讯而来,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刘彻听说李家人全部自尽,只剩下了一个娃娃活着时,将已经写好的诛李广全家的诏书收了回来。
“便给你李家留一株血脉吧。”
缇侯抬走了李家人的尸体,李陵坐在血迹斑斑的院里,头靠在膝盖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
张义陪着李陵坐在院子里,两人没说话,就这样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了起来。
李陵晃了晃张义的膝盖,“饿了。”他对张义说。
张家饭堂里,李陵正大口吞咽着泡馍,不一会儿一海碗泡馍便吃了个精光。
张义刚想开口安慰李陵,便被他摇摇头打断了。
“陵这条命,是全家人用命换回来的。”
“义叔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不恨陛下,只恨自己太年幼,不能手刃匈奴、以雪家耻!”
吃完饭后,李陵坚持要去上学,张义拗不过他,只好让老吴驾着马车将他送去了太学。
张义得了份新的差事,大行令李息让他帮着大司农那边协管胡市,今天要去点卯。
张义沿着夕阴街往雍门走去,一路上,街两旁的百姓们都在咬牙切齿的咒骂匈奴人。
“待明年开春,我便去投军!”
一个瘦不拉几的书生叉着腰吆喝,“杀尽胡奴、马上封侯!”
引得周围人纷纷喝彩,连卖茶汤的小娘都止不住的眨着大眼睛暗送秋波。
雍门外便是胡市了,大司农的属官正站在城门边上等着张义。
那是一个高瘦高瘦的中年人,脸上颧骨很高,留着一撮山羊胡。
张义好像在刘彻身边见过他。
“下官桑弘羊,见过定远侯!”那人躬身向张义行礼。
“好家伙!”张义心想,“又一个大佬。”
这便是主导了盐铁官营、币制革新、假民公田等一系列经济改革的桑弘羊,如果说卫青、霍去病是刘彻的剑的话,那桑弘羊就是刘彻的钱袋子了。
“有劳侍中等候!”张义抱拳回礼。
两人聊着天向胡市走去,远远的,张义就听到了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走近一瞧,原来是老熟人董仲舒,他正在露天课堂里教着上百个胡人儿童读书。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董仲舒摇头晃脑的念着论语。
堂下胡童们则用各种腔调重复着他的话。
“董仲舒!你这沽名钓誉的学贼!”
张义看到几个太学博士带着一大帮学生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为首的博士大骂着董仲舒。
“平日你教着白丁也就罢了,现在,却要把圣贤之说教给这些蛮夷!”
“我等绝不答应!”
“对,绝不答应!”
他们气冲冲的聒噪着。
老董则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子曰,有教无类。”
不知这句话是对堂下胡童们说的,还是对太学博士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