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大师课:日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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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源氏物语》是日常的悲剧

《源氏物语》虽然是一部悲剧作品,但它和西方的悲剧作品极其不同。在西方的悲剧作品中,往往以伟人的巨大事件表现一曲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悲歌。

但是在日本文学之中很难看到这种现象,它所表现的往往是细小的场面、细腻的情感、微观的物象和瞬间的感悟,从中流淌出的是日本文学所特有的淡淡哀伤,绵绵愁绪,还有稍纵即逝的恬淡喜悦。它所表现的都是趋于平静的感情,很难体味到冲突的对抗性和激烈性。

即使写到重大灾难、尖锐冲突,日本文学往往也会避开正面描写,努力淡化它,表现出幽远枯淡的美感。日本文学的这种阴柔的气质,似乎与悲剧格格不入,不容易产生悲剧文学。《源氏物语》可以说是这种阴柔美的最好典范,因此很少有人把《源氏物语》当作一部悲剧来看,即使把它作为悲剧来看也仅仅是最低层次的悲剧。

造成人们这样理解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无外乎就是在作品之中人们意识不到悲剧不可解决的冲突。在作品之中流动的体验虽然有悲哀,但是这种悲哀还不足以成为悲剧。《源氏物语》的第一卷《桐壶》是整部作品的引子,写了桐壶更衣备受皇上宠爱,最终却忧郁而死。此后天皇又找到与桐壶长相极其相似的藤壶,此后藤壶又开始走上充满悲哀的道路。

虽然这一卷里桐壶之死是极为悲惨的事情,但是紫式部没有正面描写桐壶与身份高贵的后妃之间的较量,也没有直接写出来自政治方面的压力。

桐壶虽然深受皇上喜爱,但她并没有因此而避免孤独、焦虑和恐惧,相反,皇上越是对她爱得深切,她就越觉得恐惧、焦虑、孤独,终于怀着无限恐惧和孤独死去。然而紫式部也没有直接写桐壶的死,只是以“家人哭诉”“使者垂头丧气”等描写带过。

读者把小说中的其他描写都纳入孤独、焦虑的体验之中,比如嫔妃们对她的种种恶行;桐壶死后,深秋黄昏,皇上的枯坐凝思,寒气侵肤;桐壶娘家的庭草荒芜,花木凋零……这些无不成为孤独体验所构造的意象,随着意象的换移,孤独、焦虑的体验在文中流动。

这里没有描写多少情节的发展,情节的发展是作为情感表现的辅助而处理的,也就是说情节的发展退隐到次要地位,成为情感表达的背景;情节的发展也不是以情节的冲突为内在动力,缺少情节本身所具有的逻辑性。

在情节退为次要地位时,紫式部重视的是情感的意象,着力营造出诗的意境,或者说情节的发展只是为创造诗的意境提供一条线索,使种种意境流动转换,同时也表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内心世界的活动与外部世界形成了互动的流动过程。

因此我们也可以把《源氏物语》称作“诗化小说”。在这样的诗化小说之中,虽然可以体验出焦虑、恐惧、怜悯等情感,但是与突出情节发展的作品相比较,读者很难意识到情节发展的冲突性。作品的文字可能使用极富感情色彩的语言,同时夹以诗作,但读者始终是在较为平静的心态之中接受作品的淡淡情感。

对于类似的内容,中日两国文学家的处理是不同的,具体有什么样的不同呢?

《源氏物语》的《桐壶》卷是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基础进行变异和创作的。

《长恨歌》是一首叙事性的长诗,诗中同样也流动着悲剧体验,首先就是焦虑和不安的体验。诗中描绘了杨贵妃的美貌和爱情,但这爱情很快就转变为焦虑,因为爱情使得唐玄宗整日沉迷其中,以至于“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杨贵妃的美貌尽管能使“六宫粉黛无颜色”,但越是美貌就越使唐玄宗不问政事,这种冲突显然成为焦虑体验的内容。当然如果只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作为荒淫生活来写,那么就不可能被构造为焦虑,这里肯定爱情,只是爱情本身产生了副作用。

如果他们俩爱到不和政治产生冲突的程度,那他们的爱情其实还不够浓烈,他们爱情的狂热程度和政治的昌明产生极大冲突,从而显现为焦虑。随后这种焦虑变成了恐惧,“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种恐惧还在加强,直至杨贵妃的死。

唐明皇在失去杨贵妃和皇位之后的孤独体验,则完全由对爱情的追思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构造而成,最后虽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也不能不“此恨绵绵无绝期”。这种绵绵之恨恐怕是无限的爱和无尽的孤独。

《桐壶》与《长恨歌》都可以显现于悲剧体验中,但是由于作品表现方式不同,也使体验的形式有所不同。前者是没有情节的戏剧性冲突,悲剧体验的内容就只有很少的情节成分,没有戏剧性的情节冲突,也使悲剧的体验显得平淡,不易使人意识到作品的悲剧性。

桐壶的人生没有戏剧性的突然变化,她生活于悲剧之中,最终在悲剧中死去,她的悲剧体验是在日常生活之中绵绵流动的。杨贵妃与唐明皇则不一样,他们在发生重大事件之前,并没有把生活本身构建为悲剧,但发生突然变化之后,唐明皇不得不把自己投入悲剧。它的悲剧感是强烈的,具有极强的悲剧性,而不是《桐壶》那样流淌着淡淡的哀伤。

《长恨歌》的情节具有传奇性,陈鸿将它写成了唐传奇《长恨歌传》。传奇的特点就是情节的传奇性,也就是重视情节的发展变化,情节的戏剧冲突极其重要,就像亚里士多德说的:“悲剧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主要靠‘突转’与‘发现’。”亚里士多德这句话,虽然不适合所有悲剧,但它却概括了一部分古希腊悲剧情节的特点。我们熟知的《安德洛玛克》《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作品就都是以逆转作为推进悲剧的方式。

我们从《桐壶》里体验到的悲剧感觉和中国或西方悲剧不一样,《桐壶》表现出一种其他国家悲剧没有的日常性。如果从小说的整体来看,悲剧会更显平淡。紫式部把这种平淡性和情节的日常性,在从源氏登场以后开始的物语发展过程中一直贯行,直到小说最后。

源氏一生不断追求女人,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有的时候追求一个女人就构成一个独立的故事,有的时候则是写他对几个女人的追逐。源氏在不断追逐女人的时候,时时流露出淡淡的哀伤,从一种哀伤又落入另一种哀伤。哀伤由排遣不尽的孤独、焦虑、怜悯、恐惧等体验组合而成。

源氏与女人的关系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就是他和后母藤壶之间产生的恋情和通奸关系,这一关系使源氏时时落入焦虑、孤独、恐惧的体验——欲见藤壶而又不得的焦虑,思念藤壶而难以排遣的孤独,深爱藤壶而又触犯人伦至极的恐惧。

这些感受对整个作品来说都非常重要,然而紫式部却没有把这些体验放在这种极其恐怖、超出日常的情节中去写,而是把源氏与藤壶的通奸情节完全隐去,只是在相关的情节中暗示他们的通奸行为。

这样把源氏的悲剧体验完全表现在日常化的生活中,把极其恐惧的体验也日常化,从而使冲突在极为平淡的悲剧体验中显现出来。

谈完了《源氏物语》和中国文学的区别,那它和欧美文学的区别又在哪儿呢?

《源氏物语》的情节结构似乎不能构成悲剧,美国学者唐纳德·金曾认为日本小说“很多都是结构拙劣,一篇小说由几个几乎是独立的部分连缀而成,与此相关,《源氏物语》就没有欧美小说概念的结构”。

《源氏物语》这样的结构方式,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欧洲早期的流浪汉小说,流浪汉小说以流浪汉的经历为线索进行,故事的发展可能前后没有多大的关系。这种小说在欧洲是近代小说还没有产生时发展起来的形式,被认为是小说尚未成熟的形态。

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作为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源氏物语》的结构形式,是一种比较幼稚、拙劣的形式呢?这是不是代表着日本小说尚未成熟?其实《源氏物语》是日本古典文学成熟的标志,这种形式很适合表现日本文学特有的美学理想,即哀怜、余情、幽玄等美学理念。

即使是到了近代,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谷崎润一郎的《细雪》等作品也都以这种形式表现了主人公的命运,在淡淡的情绪表现之中流淌着悲剧的孤独、焦虑、怜悯、恐惧、毁灭等体验,以古典形式创造出了近现代的悲剧作品。

《源氏物语》对日本后来的作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源氏物语》作为日本古代最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后世再也没有出现过像紫式部那样伟大的女性作家,但她的影响是不能否定的。好色文学并没有止于《源氏物语》,日本的近世文学再一次出现了好色文学,井原西鹤创作了一系列好色文学,如《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同样也都是以好色作为主要的内容,没有否定好色,只是肯定好色的角度与价值有所不同。如果说《源氏物语》是从贵族的身份地位、修养的角度肯定了好色,那么井原西鹤则是从近世商人的角度肯定了好色的价值。

《源氏物语》在日本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假如没有这部文学作品,我们无法想象日本的文学与艺术将何去何从。在紫式部笔下的“男欢女爱”中,所传递的极致的“物哀”思想历经千年,形成了特有的日本式浪漫。《源氏物语》的意境之美,也从根源上启发了后世日本诸多精彩绝伦的文化艺术巨作。关于这部作品的译本,我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丰子恺先生翻译的版本,希望你可以去读一读这部作品,获得解开日本文化奥秘最为关键的那把古老而美丽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