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源氏物语》与中日好色观的价值转换
提到《源氏物语》首先绕不开的便是里面的“好色”成分,不过此“好色”并非我们寻常理解的贬义,好色文学是日本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从《伊势物语》到《源氏物语》,以及中世时期、近世时期都有不少好色文学作品,井原西鹤的“好色物”、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都是好色文学长河中的杰作。
好色文学是日本文学中的独特现象,但往往容易引起中国读者的误解,把好色文学理解成色情文学。日本的好色文学与色情文学是不同的两种文学,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是“好色”一词在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中的不同意义,好色文学在中日文学中也有着不同的定位。
《源氏物语》是日本好色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但《源氏物语》与其他的好色文学不同。《源氏物语》是女性作者写的。仅仅作者是女性似乎不算特点,难道女性就不好色吗?女性当然也会好色,但紫式部塑造的男主人公源氏是一个一生不断追求女性的贵族,这样的男主人公却在紫式部的笔下成了一个极为理想的人物。
这样的男主人公显然存在两个明显的问题:一是与大众理想男性的道德规范完全不匹配,二是他也不应该是女性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没有女性喜爱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风流公子。尽管紫式部也不无批评,但紫式部的批评相当微弱,尤其与对源氏的赞美比较而言,完全不值一提。
《源氏物语》里有很多女性人物,因为源氏备受折磨痛苦,但紫式部仍然给予了源氏极大的同情,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一个好色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理想型呢?
《源氏物语》里这么写道:
这种描写种种世态的小说故事中,有浮薄男子、好色者(色好み),以及爱上了二心男子的女人,记述着他们的种种情节。但结果每个女子总是归附一个男子,生活遂得安定。只有我的境遇奇怪,一直是沉浮飘荡,不得安宁。
从原文与人物来看,紫式部对“好色”持有怎样一种观念和态度呢?这种观念对人物形象的形成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源氏物语》中的“好色”与中国文学中的“好色”又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从上面的原文来看,紫式部对“好色”并不是完全负面的评价。原文描写了女主人公紫姬的心理活动,表面看来这段描写是否定“好色”的,把“浮薄男子”与“好色者”相提并论。但是好色生活终究会随着与一个男人关系的确定,变成安定的生活。如果说安定的生活是结果,那么正是好色生活的结果。
相比较之下,紫姬一直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因此她感到苦恼。丰子恺在翻译时用“浮薄男子”代表“あだ(婀娜)なる男”,但是“あだ”一词既有“浮薄”之意,也有“优雅”之意,还有“高雅洒脱”之意。在此处译为“优雅的男子”,似乎更符合作者原意。
紫式部居然将“高雅”与“好色”等同,从今天的中国人的角度来看,源氏可不是什么理想男性,似乎渣男之类的词语更适合他。
理想男性与渣男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不一样的看法呢?
因为两种不同的好色观。好色在中国文学中基本上是负面的,平安时期日本文人都要阅读《文选》这一文集,中国文人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就收录于《文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好色是被否定的。登徒子指责宋玉的借口是好色,宋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自己不好色,他见到如花似玉的女子也不会动心。登徒子的老婆容貌丑陋,可他居然和老婆生出五个孩子,这成了宋玉指责登徒子好色的证据。
《登徒子好色赋》否定好色,但这个观念并不是从宋玉这开始的。先秦时期否定好色的观念已经普遍存在,儒家和道家也都否定好色。孔子更是阐述了好色与好德的关系:“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把“德”与“色”对立起来,就已经表明了立场。
否定好色虽然是中国文化的主流意识,但中国文化里也不都是否定好色的。孟子云:“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注疏云:“人之甘食悦色者,人之性也。仁由内出,义在外也,不从己身出也。”
孟子肯定食与色是人之本性,但孟子的肯定是有限的,因为好色本身有它的局限性:“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
好色是人之所欲,但好色不足以解忧。与孔子比较,孟子的说法有了较大的转变。至少孟子没有把好色与好德对立起来,这样便解除了好色与道德、政治之间的对立关系。
在中国文化中,“好色”与“淫”常常是同义语,但又不是完全相同,古代文人通过区别好色与淫,试图肯定好色。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写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班固的《离骚序》也提到了“好色而不淫”的观念,此后中国文人时常引用“好色而不淫”。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典范,既然《诗经》“好色而不淫”,那好色也就获得了正名。那么好色与淫的区别在哪里呢?淫在程度上远远超过了好色。“好色而不淫”的意思是没有超出社会的一般规约,没有超出儒家规范。
元稹《莺莺传》开头的一段话,正是在区别淫与好色的层面上讲述了《登徒子好色赋》。在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登徒子是一个好色之徒,但元稹以为登徒子不是好色,而是淫。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耳。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张生与莺莺是恋爱关系,这一关系被元稹定位于好色,而不是淫。张生最终没有被爱情扼制,以科考等理由断绝了与崔莺莺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认为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既然“发乎情,止乎礼义”,张生的恋爱也就是好色了。好色的正面价值是止于礼义,止于好色,如果再发展一步就会成为淫。
鲁迅对《莺莺传》有过非常著名的论断:“文过饰非,遂堕恶趣。”鲁迅批评了元稹以文“饰非”的做法,这也是批评了元稹为自己辩护的行为。
可见,《源氏物语》的好色观显然与中国文学的好色观不大相同,不同在哪里呢?
《源氏物语》对“好色”的定位,首先是从剥离道德开始的。紫式部描写源氏“好色”的用意不是为了批判他道德低下,如果将源氏“好色”的道德品性放在首位,源氏给人的感觉一定不是美好理想的形象。
紫式部强调的是他风流倜傥的一面,淡化了道德方面的意识。紫式部认为如果没有情色之事,就缺少风趣,是“美中不足”的事情。其实把好色与道德分离,在唐传奇中就已经出现。
《游仙窟》《莺莺传》通过区别好色与淫,使好色进入了一个模糊地带。《源氏物语》里源氏与继母私通乱伦,还生下孩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好色的程度,而是完全彻底的淫。源氏私通生下的冷泉帝继位以后,源氏在政治上达到人生的巅峰,但这一乱伦的情节不是来自日本的皇室,《河海抄》指出此事是以《史记》为据创作的。秦庄襄王、太后、吕不韦与秦始皇的关系,如同《源氏物语》的人物关系。
除了道德方面,在中国文学中,政治方面的因素也给好色带来了负面意义,无数的后妃都成了政治灾难的起因。好色与政治相联系,必然会成为祸根,带来深重的灾难。在《源氏物语》中,源氏与女性的关系,一方面会给他带来利益,比如源氏与葵姬的婚姻是政治利益的结果,这给他带来了好处。源氏在冷泉帝时代,政治生涯达到顶峰,这也是他好色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源氏与女性的好色关系也给他带来了灾难,导致他被贬谪。好色与政治之间没有必然关系,支配好色与源氏政治关系的不是道德,而是一切都是无常。“无常”剥离了好色与政治的关系,我们分析时也就不一定从政治角度来解释好色与政治的关系。
第三个不同,是“好色”的高雅品位。淡化或剥离了“好色”与道德、政治关系之后,剩下最重要的就是“好色”人物源氏的个人条件了。紫式部为了将“好色”塑造成正面的,就必须将源氏写成一个非常美好的人物,外貌、才华都是重要手段。
源氏公子的容貌是他命运的出发点,这是他作为好色人物的第一个特点,这关系到他的政治命运,更关系到他与女性的关系,也就是说源氏外在条件俊美可人,而且他还精通情场风情,多情而又真情。所以他成了众多女性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们根本无法抗拒他的诱惑。
源氏与很多女子发生关系,虽然他不是喜爱所有女性,但还是对她们充满了同情。他营造六条院之后,将与他有关系的女性都接来,让女人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日本平安时期实行访婚制度,也就是男性所有的支出完全靠女方来提供,而且这些男性往往会同时走访若干个女性。访婚制的婚姻关系中,女性结婚之后仍然要住在父母家里,如果女性的生活得不到父母和丈夫的支持,就会变得十分凄惨,《源氏物语》多次描写了这种现象。在这个意义上,源氏的“好色”具有极强的理想色彩,甚至带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
除了长得好看,源氏作为好色人物的第二个特点是精通诗书画乐。他风流倜傥,聪明绝顶,诗书画乐样样精通,又具有极高贵的身份和地位,简直就是进阶版的“高富帅”,哪个女性不爱呢?
源氏不断追逐女性,与女性交往的重要途径是诗书画乐的交流。诗书画乐不只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沟通男女情感方面也起到助攻作用,男女之间如果想交流,几乎都要以和歌赠答。理解和创作和歌能够达到的水平,不只是沟通的技巧,也是源氏和女性能否选择对方的重要标准。
诗文才能是“好色”人物的一个条件,可是诗文才华的功能在中日文学中是不同的。
源氏有着旷世才华,但他这方面的才华与他的政治生涯没有直接的关系。源氏能够走上仕途,是他的身份地位决定的,他的诗文才华主要用在和女性沟通情感上。
在中国文学里,诗书画乐也有和《源氏物语》相同的意义,但更重要的功能是通过诗书画乐最终走向仕途。一个平民能够步入仕途的唯一途径是通过科举考试,诗文的政治理想才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最终理想,但源氏不需要借助诗文就能够完成他的政治理想。
《莺莺传》的张生为了考取功名,最终与莺莺断绝关系。源氏的诗文才华与政治的直接关系被剥离之后,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意义呢?诗文与政治的分离,也就避免了从政治角度来评价源氏好色生活是否正确。
诗书画乐为源氏的好色披上了高雅品位的外衣,从而避免源氏的好色行为染上品位低下的市井无赖色彩。诗文与好色的紧密关系,提高了好色的品位,使好色从负面转向正面,因为诗文本身已经象征着地位和高贵了。
总而言之,《源氏物语》以高雅的品位肯定了“好色”的正面形象,但日本文学的“好色”观没有在《源氏物语》就结束,此后依然向着正面的方向继续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