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慧远教团中的居士
庐山因为慧远的住持,不仅成为当时南方的佛教中心,亦成为当时的文化中心。其作为中心的重要表现之一,即在于庐山不仅吸引了各地僧众前来学习求法,亦吸引了众多居士。他们来此地或为求得心灵之安顿,或为求得真理之明晰,或为一睹高僧之风采,等等。总之,大家因为庐山,因为慧远,走到了一起。《出三藏记集》谓:“(慧远)于是率众修道,昏晓不绝,释迦余化,于斯复兴。既而谨律息心之士,绝尘清信之宾,并不期而至,望风遥集。”[37]
所谓“清信之宾”,即指受戒之在家二众,亦称居士。释迦牟尼成道后即广收僧俗男女弟子,出家者为僧尼(比丘、比丘尼),在家者为居士(优婆塞、优婆夷)。“优婆塞”“优婆夷”,意译为“清信士(近事男、近善男、善宿男)”或“清信女(近事女、近善女、善宿女)”,意思是亲近事奉三宝的人。僧伽为三宝之一,具有住持佛教,摄受、教化居士之责,居士则具有礼敬、供养三宝,护持佛教之责。居士既是僧团教化、引导的对象,又是僧团的僧源所在和生存、发展的支柱。居士佛教与僧伽佛教一样,是中国佛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僧伽佛教一起共同推动了中国佛教的发展。
一 居士缘起
早期小乘佛教时期,居士实际是指四种姓中的吠舍种姓,他们主要从事手工业和商业活动。《佛说长阿含经》卷二十二记载:“由此因缘,世间有婆罗门种。彼众生中,习种种业,以自营生,因是故,世间有居士种。彼众生中习诸技艺,以自生活,因是世间有首陀罗种。世间先有此释种出已,然后有沙门种。刹利种中,有人自思惟:世间恩爱,污秽不净,何足贪著也!于是舍家,剃除须发,法服求道:我是沙门,我是沙门。婆罗门种、居士种、首陀罗种众中,有人自思惟,世间恩爱,污秽不净,何足贪著!于是舍家,剃除须发,法服求道:我是沙门,我是沙门。”[38]在吠舍种姓中,信仰佛教的比较多,因而,居士种或居士在《长阿含经》中具有与吠舍同等的含义。
释迦时代,凡聚集财富、享有地位的,通称为长者,因此,居士与长者具有共同的内涵;或者可以说,居士即源于长者。居士出自梵文或巴利文,其音译为迦罗越,意即长者。事实上,依照有关经典所说,释迦成佛后,在宣传佛法的过程中,一再受到各地长者的资助,这些长者也就是原始佛教时期的居士。
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在佛陀伽耶的菩提树下获得觉悟后,先将当初与之共修苦行的五位伙伴度为僧人。他们成为释迦的首批出家弟子,形成最初的僧团。不久,波罗奈斯某长者之子耶舍亦出家,加入僧团。耶舍出家后,长者怀念其子,来到释迦说法之处,亦为释迦教义所折服,乃皈依佛法,成为最早的在家信徒居士。
在大乘佛教的经论中,上述观点出现了较大变化,主要以“居舍之士”来解释居士,即居于里巷之中的白衣、布衣、平民,他们不仅与国王、大臣相区别,且与长者不同,居士不再与长者属同一含义的概念。这在《大智度论》卷九十八中说得更明确:“婆罗门,性中生,受戒故,名婆罗门,除此,通名居士。居士真是居舍之士,非四姓中居士。”[39]在这里,居士泛指“居舍之士”,它与种姓无关;所谓“非四姓中居士”,意即居士不同于长者,与长者概念相区别。
居士佛教发端于原始佛教,但它真正成为一种潮流,则是在大乘佛教时期。吕澂指出:“小乘认为要实现自己的理想,非出家过禁欲生活不可;而大乘,特别在其初期,则以居家的信徒为主。并且有些事只有在家才具备条件去做,例如布施中的财施,出家人不许集财,就不能实行。因此,大乘一开始,很重视在家,不提倡出家。”[40]所以,维摩诘这样的居士在中国特别受到推崇。
可见,居士概念的内涵,在从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若干变化,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它与种姓观念的决裂,并且脱离了原本与长者紧密联系的规范。这种变化意味着,印度佛教在自身演变的过程中,其社会基础不断扩大,因而其教义和思想亦不断世间化、民众化。而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又因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而有不同的含义。
在我国古代文献中,“居士”是指有道艺而隐居不仕者。《礼记·玉藻篇》有“居士锦带,弟子缟带”一语,郑玄释“居士”义为“道艺处士”。而所谓“处士”,即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者,如《荀子·非十二子》 云:“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箸是者也。”《韩非子·外储说左》论“居士”云:“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见之,曰:‘谷闻先生之义,不恃仰人而食。’”可见,我国固有居士有两层含义,“居”,即隐居不仕;“士”,即有学有术。
佛教传入中国之初,就开始用“居士”来意译优婆塞、优婆夷,此固有“格义”之弊,但中国之“居士”当然具有中国居士之风范,这大概即是译僧想到“居士”一词的缘故。《高僧传》记载安世高有一封信,其中云:“尊吾道者居士陈慧,传禅经者比丘僧会。”[41]此将居士与比丘并举,自是以居士指优婆塞陈慧。《广弘明集》载慧远法师书,亦云:“见君与周居士往复,足为宾主。”[42]此亦以居士指优婆塞周续之。但佛门中人仍然强调居士的财富地位,僧肇《注维摩诘经》云:“什曰:‘外国白衣多财富乐者,名为居士。’”[43]
总之,佛教之居士产生甚早,谓与僧伽同时亦非不可。其在中国之含义则除皈依佛门,受持五戒之外,特加上“有道不仕”之含义,颇具道德意味。因此一层,出于对世俗人士的尊重,中国僧人乃对于一般俗世之人亦称“居士”,则近于一种敬称了。是以,中国语境中的居士有狭义与广义两种界定,狭义之居士,即受持五戒之居家修道者,广义之居士则可指称出家人之外的所有人。今为讨论方便计,对居士做以下界定:
第一,受持五戒之居家修道者;
第二,虽未受戒,但对佛教保持亲近好感,或同情支持者;
第三,其他与佛教有一般交往,甚至有限制、反对之意见者不列为居士范畴。[44]
二 山中诸贤
首先到庐山的清信之宾为彭城刘遗民。关于刘遗民,有慧远《与隐士刘遗民等书》,载于《广弘明集》,文云:
彭城刘遗民,以晋太元中,除宜昌、柴桑二县令。值庐山灵邃,足以往而不反。遇沙门释慧远,可以服膺。丁母忧,去职入山,遂有终焉之志。于西林涧北,别立禅坊,养志闲处,安贫不营货利。是时闲退之士轻举而集者,若宗炳、张野、周续之、雷次宗之徒,咸在会焉。遗民与群贤游处,研精玄理,以此永日。远乃遗其书曰:“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沈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苟会之有宗,则百家同致。君诸人并为如来贤弟子也,策名神府,为日已久。徒积怀远之兴,而乏因籍之资,以此永年,岂所以励其宿心哉?意谓六斋日,宜简绝常务,专心空门。然后津寄之情笃,来生之计深矣。若染翰缀文,可托兴于此。虽言生于不足,然非言无以畅一诣之感。因骥之喻,亦何必远寄古人?”于是山居道俗,日加策励。遗民精勤遍至,具持禁戒,宗、张等所不及。专念禅坐,始涉半年,定中见佛。行路遇像,佛于空现,光照天地,皆作金色。又披袈裟,在宝池浴。出定已,请僧读经,愿速舍命。在山一十五年,自知亡日,与众别已,都无疾苦。至期西面端坐,敛手气绝,年五十有七。先作笃终诫曰:“皇甫谧遗论佩《孝经》,示不忘孝道,盖似有意小儿之行事。今即土为墓,勿用棺椁。”子雍从之。周续之等,筑室相次,各有芳绩,如别所云。[45]
依此文,刘遗民为彭城人,曾为宜昌、柴桑等地县令,因与慧远有交,服膺有加。丁母忧为他去职入山提供了机遇,于是皈依佛门,受五戒而为优婆塞,于西林涧北,别立禅坊。刘遗民与群贤游处,研精玄理,颇有成就,曾与僧肇论佛理,《肇论》中尚保存着二人的通信记录。可见他是当时居士中佛理研究得最好的人,所以深得慧远器重,专门写信给他。信中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实际也是二人的共同经历,即由儒家世典至老庄,由老庄而佛理之变换,来谆谆诱导诸居士“简绝常务,专心空门”,为“来生之计”。后来,慧远集一百二十三人建斋立誓,期生西方,也是委托刘遗民作的发愿文。刘遗民在山十五年,卒年五十七。
唐元康作《肇论疏》,曾对其中所载刘遗民致僧肇书注疏云:
庐山远法师作《刘公传》云:“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汉楚元王裔也。承积庆之重粹,体方外之虚心。百家渊谈,靡不游目。精研佛理,以期尽妙。陈郡殷仲文,谯国桓玄,诸有心之士,莫不崇。拭禄寻阳柴桑,以为入山之资。未旋几时,桓玄东下,格称永始。逆谋始,刘便命孥,考室林薮。义熙公侯咸辟命,皆逊辞以免。九年,大尉刘公知其野志冲邈,乃以高尚人望相礼,遂其放心。居山十有二年,卒有说云。”入山已后,自谓是国家遗弃之民,故改名遗民也。初生法师入关,从什法师禀学,后还庐山。得《无知论》,以示刘公。刘公以呈远法师,因共研尽,遂致此书。问其幽隐处,虽言迹在于刘公,亦是远法师之意也。[46]
刘遗民卒在慧远之前,以二人之深交,慧远为作《刘公传》确有可能。依元康所转述,与《广弘明集》所载基本一致,惟一云居山十五年,一云十二年,疑计算起点不一。
据《隋书·经籍志》及《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经典释文》等书,刘遗民著有《刘遗民集》五卷,《录》一卷,《老子玄谱》一卷。其他如《十八贤传》《居士传》之类记刘遗民事亦颇多,时远境迁,不可尽凭,此不赘录。
与刘遗民齐名者有周续之。周续之,《宋书》《南史》皆有传。《宋书》卷九十三《隐逸》载:
周续之,字道祖,雁门广武人也。其先过江居豫章建昌县。续之年八岁丧母,哀戚过于成人,奉兄如事父。豫章太守范宁于郡立学,招集生徒,远方至者甚众。续之年十二,诣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并纬候,名冠同门,号曰“颜子”。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亦不应征命,谓之“寻阳三隐”。以为身不可遣,余累宜绝,遂终身不娶妻,布衣蔬食。[47]
周续之与慧远有同乡之谊。范宁于豫章立学,周续之为其高徒,名冠同门,号曰“颜子”。但范宁反对清谈,而对佛教似有同情,曾请庐山慧持前往讲经。范宁的这位弟子似受了感染,乃入庐山,师事慧远,与刘遗民、陶渊明并称“寻阳三隐”。周续之以为身不可遣,余累宜绝,遂终身不娶妻,布衣蔬食,这显然是信仰佛教的缘故,周续之当是受了五戒。戴逵作《释疑论》质疑报应之说,周续之作《难释疑论》代表庐山僧团回答,可见周续之亦是庐山僧团中重要一员。
但周续之和刘遗民仍有大不同。周续之本是儒士,只是因读了《老》《易》之书(或者还有范宁等人亲近慧远的感染)才入庐山的。而且周续之最崇拜的仍是嵇康,认为其《高士传》得出处之美,乃为之作注。他入庐山,虽官府屡征不就,但又颇与江州刺史从游,后屡应宋高祖(宋武帝)之请,并出讲儒经,开馆授徒,皆能符合高士出处之道,而与刘遗民有大不同。刘遗民临死遗言“即土为墓,勿用棺椁”,可谓一较彻底的佛教徒,而周续之则仍偏向于儒家,其在庐山不仅问佛理,亦问儒道。慧远年轻时对儒道皆有深入研究,居止庐山后,仍不废讲习。《高僧传》称:“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48]《经典释文》卷五《毛诗音义上》则云:“周续之与雷次宗同受慧远法师《诗义》。”[49]正是周续之在庐山继续学习儒经之证。《宋书》本传称宋高祖北伐,曾迎周续之馆于安乐寺,为世子讲礼月余。“高祖践阼,复召之,乃尽室俱下。上为开馆东郭外,招集生徒。乘舆降幸,并见诸生,问续之《礼记》‘傲不可长’、‘与我九龄’、‘射于矍圃’三义,辨析精奥,称为该通。”[50]后又云其通《毛诗》六义及《礼论》《公羊传》,皆传于世。可见,周续之的后半生主要以儒生之身份出现,而其精通之《礼》与《诗》亦皆为慧远所擅长,故可想见,周续之在庐山对儒学亦有所得。
次有宗炳者,亦入《宋书》之《隐逸》。宗炳字少文,南阳涅阳人也。祖父宗承曾为宜都太守,父亲宗繇之曾为湘乡令。宗炳居丧过礼,为乡闾所称。刺史殷仲堪、桓玄并辟主簿,举秀才,不就。宋高祖曾欲辟为主簿,宗炳对曰:“栖丘饮谷,三十余年。”宗炳妙善琴书,精于言理,每游山水,往辄忘归。征西长史王敬弘每从之,未尝不弥日也。可见他是一位遵守礼法而又善谈玄言,纵情山水,喜爱隐居的名士。
其传又云:“乃下入庐山,就释慧远考寻文义。兄臧为南平太守,逼与俱还,乃于江陵三湖立宅,闲居无事。”[51]这几句话又颇耐人寻味。首先,宗炳亲近慧远,遁入庐山之目的乃为考寻文义,《高僧传》称:“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承远而听经者,自然教内外人士皆有,此独举雷次宗、宗炳二人,正说明此二人是专为来学习《丧服经》的。此和刘遗民绝异,与周续之亦有不同。自然,慧远本亦是嘉遁之士,这一点二人是一致的。其次,宗炳的离山,是其兄“逼与俱还”,这说明,此一家族对佛教有不同意见。所以,宗炳在庐山时间不长,其《明佛论》云:
昔远和尚澄业庐山,余往憩五旬,高洁贞厉,理学精妙,固远流也。[52]
宗炳亦通佛理。其妻罗氏,亦有高情,与宗炳甚是相谐,罗氏没,宗炳哀之过甚,既而辍哭寻理,悲情顿释,谓沙门释慧坚曰:“死生不分,未易可达,三复至教,方能遣哀。”这显然是受了佛教的影响。但宗炳之亲近佛理,不如他的纵情山水。所以,他的兄弟宗臧乃能“逼与俱还”。《与隐士刘遗民等书》亦云:“遗民精勤遍至,具持禁戒,宗、张等所不及。”此后,宗炳即在江陵三湖立宅,定居于此,后又西陟荆、巫,南登衡、岳。
宗炳一门颇多隐士,《南史》乃将其孙宗测、宗人子尚文、从父弟宗彧之与宗炳合传。宗测亦曾至庐山,并居住在宗炳所留的旧宅之中。史载他曾画永乐佛影台,又著有《庐山记》。
至于与宗炳同受慧远《丧服经》义的雷次宗,则又别有一番景象。
《宋书》云:“雷次宗,字仲伦,豫章南昌人也。少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笃志好学,尤明《三礼》、《毛诗》,隐退不交世务。”[53]雷次宗是“少入庐山”,此与刘遗民等人大不同,所以,雷次宗入庐山,亦可谓是专为学习慧远之经义而来。上引《经典释文》已云周续之与雷次宗同受慧远法师《诗义》,《高僧传》谓慧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并执卷承旨,后又云:“次宗后别著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之曰:‘昔与足下共于释和上间,面受此义,今便题卷首称雷氏乎?’”[54]由此可见,所谓雷次宗“尤明《三礼》、《毛诗》”,与慧远有绝大关系。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雷次宗在庐山仍然受了佛教影响,尤其他以弱冠之年进入庐山,其与子侄书言:“夫生之修短,咸有定分,定分之外,不可以智力求,但当于所禀之中,顺而勿率耳。吾少婴羸患,事钟养疾,为性好闲,志栖物表,故虽在童稚之年,已怀远迹之意。暨于弱冠,遂托业庐山,逮事释和尚。于时师友渊源,务训弘道,外慕等夷,内怀悱发,于是洗气神明,玩心坟典,勉志勤躬,夜以继日。爰有山水之好,悟言之欢,实足以通理辅性,成夫亹亹之业,乐以忘忧,不知朝日之晏矣。自游道餐风,二十余载,渊匠既倾,良朋凋索,续以衅逆违天,备尝荼蓼,畴昔诚愿,顿尽一朝,心虑荒散,情意衰损,故遂与汝曹归耕垄畔,山居谷饮,人理久绝。”[55]“生之修短,咸有定分”,与慧远“报应论”相通。他在庐山,师事慧远,“师友渊源,务训弘道,外慕等夷,内怀悱发”,过着悠闲山水的生活,“乐以忘忧,不知朝日之晏矣”。
元嘉十五年(438),雷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与丹阳尹何尚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史学,司徒参军谢元文学,并称四学。宋文帝车驾数幸,资给甚厚。雷次宗后还庐山,复征诣至京邑,为皇太子诸王讲《丧服经》,卒于钟山。
除去刘遗民、周续之、宗炳、雷次宗外,知名居士尚有张野,他曾为慧远法师碑作序。《高僧传》云:“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南阳宗炳、张莱民、张季硕等,并弃世遗荣,依远游止。”[56]张莱民即张野,张季硕据云是其族子,《十八贤传》有其人。另有一优婆塞任固之比较特殊,此人位居西阳太守,和上述隐逸居士不一样。这种居士常充作檀越,任固之正是这样一位。《阿毗昙心序》记僧伽提婆在庐山译此经,“时众僧上座竺法根、支僧纯等八十人,地主江州刺史王凝之、优婆塞西阳太守任固之为檀越,并共劝佐而兴之焉”[57]。王凝之是虔诚的天师道信徒,他虽对佛教感兴趣,但想来不会受戒,而此处任固之同为檀越,却点出他是优婆塞,正要突出这一点。
三 其他居士
与刘遗民等长期与庐山僧人盘桓相处,甚而共同修行的居士不一样,另一些居士可能仅是将支持佛教作为地方官的一种职责或义务,其中当亦有对佛教的好感,如陶范、桓伊、王凝之、何无忌等人正是这样。
陶范曾资助慧永建西林寺,桓伊则资助慧远建东林寺,何无忌与慧远等人亦曾于虎溪雅集。
后镇南将军何无忌作镇寻阳,陶爰集虎溪,请(慧)永及慧远。远既久持名望,亦雅足才力,从者百余,皆端整有风序,及高言华论,举动可观。永怗然独往,率尔后至,纳衣草屣,执杖提钵,而神气自若,清散无矜。[58]
此段文字,颇有《世说新语》之风,描述的正是《世说新语》中常见的名士雅集场面,这是何无忌作为地方官对庐山僧团态度的一种表示。当晋安帝由寻阳返回京城时,何无忌曾作为中间人,劝慧远候觐。何无忌亦曾致书慧远,反对沙门袒服。
至于王凝之,更为典型。
王凝之,为琅邪王氏重要成员。琅邪王氏起于魏晋之际的王祥、王览兄弟。王祥以至孝见称,惜世系不旺。其弟王览则生四子:裁、基、会、正。王裁生王导等四子,王导则生王洽、王劭等六子。王洽生王珣、王珉兄弟。王劭生王谧、王穆、王默、王恢四子。王基生王敦等三子。王正生王旷等三子,王旷生王羲之,王羲之生王凝之、王献之、王肃之等兄弟。王览以下,以王裁、王正世系繁旺,而信仰亦各有不同。自王导始,王洽、王珣、王珉皆为奉佛名士;自王旷始,王羲之、王凝之、王肃之乃成天师道世家。
《晋书·王羲之传》载:
(王凝之)仕历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使。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恩所害。[59]
王羲之虽然信奉天师道,但当时佛道之间尚无意识形态的隔阂,所以并不妨碍他与佛教徒亲近,《高僧传》《世说新语》皆载他与支遁等人倾心交往之事。甚而我们可以说,与高僧交往,在当时亦可视为一种文化时尚,这也是何无忌等地方官支持佛教事业的原因之一。王羲之曾任江州刺史庾亮幕僚并曾挂职江州刺史而未到任,他的儿子王凝之却实实在在地在江州做过几年刺史。[60]这几年里,王凝之有一件重要的事,即支持慧远等人的译经事业。《阿毘昙心序》云:
其年冬于寻阳南山精舍,提婆自执胡经,先诵本文,然后乃译为晋语,比丘道慈笔受。至来年秋,复重与提婆校正,以为定本。时众僧上座竺僧根、支僧纯等八十人。地主江州刺史王凝之,优婆塞西阳太守任固之为檀越,并共劝佐而兴立焉。[61]
支持此次译经事业的地方官有两人,一个是真正的父母官王凝之,一个是附近的官员西阳太守任固之。二人同为地方官及檀越,任固之前特加“优婆塞”二字,正说明王凝之非优婆塞。王凝之笃信天师道,不可能同时又受五戒,必有所侧重,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佛教的檀越。
王凝之的四弟王肃之亦是一个与佛教有过亲密接触的人物。陆澄《法论》目录载有《释即色本无义》,注云:“支道林。王幼恭问,支答。”[62]幼恭即王肃之之字。及至后来,王羲之一族进而有出家为僧者,恐为羲之等人所始料不及。《高僧传》载:
时有释道敬者,本琅邪胄族,晋右将军王羲之曾孙。避世出家,情爱丘壑,栖于若耶山,立悬溜精舍。[63]
道敬为王羲之曾孙,则为王凝之孙辈,《十八贤传》有此人,非是无据。张畅《若耶山敬法师诔》载:“(道敬)初憩驾庐山,年始胜发。缅邈之志,直已千里,乃求剃形就道,忘家入法。时沙门释慧远虽高其甚高,以其尚幼,未之许也。遂乃登孔涧,首太阳,临虚投地之险,以身易志,法师乃奇而纳焉。”[64]此道敬尚是慧远晚年的弟子之一。
琅邪王氏王洽、王珣、王珉一支与王羲之一支世奉天师道不同,而与佛教保持着不寻常的密切关系。
《高僧传》记载,法汰至扬州后,“领军王洽,东亭王珣,太傅谢安,并钦敬无极”[65]。《世说新语》亦载:
初,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军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66]
王洽卒于升平二年(358),当无机会与竺法汰见面。但其子王珣与法汰来往则当是事实,而王洽之与法汰交往恐即从此敷衍而出。王珣大概亦从法汰处了解到慧远、慧持等人情况,所以曾致书豫章太守范宁:“远公持公孰愈?”范答书云:“诚为贤兄弟也。”当慧持以及僧伽提婆从庐山来到建康,王珣曾热情接待。
(慧)持乃送姑至都,止于东安寺,晋卫军琅邪王珣深相器重。时有西域沙门僧伽罗叉,善诵四含,珣请出《中阿含经》。持乃校阅文言,搜括详定,后还山。[67]
《出三藏记集》则载:
于时晋国大长者、尚书令、卫将军、东亭侯优婆塞王元琳常护持正法,以为己任,即檀越也。为出经故,造立精舍,延请有道释慧持等义学沙门四十余人,施诸所安,四事无乏。[68]
王元琳即王珣,此人造立精舍,组织译经,与王凝之为象征性的檀越大不同,所以《出三藏记集》乃明确标明其身份为“优婆塞”。
王洽之弟王劭一门亦颇信佛。王劭曾造枳园精舍,其子王恢舍之为寺院,供释智严居住,事见《高僧传·宋京师枳园寺释智严》。王劭另二子王谧、王默则与慧远等人交往较深。《高僧传》载:“司徒王谧、护军王默等,并钦慕风德,遥致师敬。”[69]他们中间并有书信往来,王谧曾致书慧远:“年始四十,而衰同耳顺。”慧远复信说:“古人不爱尺璧,而重寸阴,观其所存,似不在长年耳。檀越既履顺而游性,乘佛理以御心,因此而推,复何羡于遐龄耶?聊想斯理,久已得之,为复酬来信耳。”[70]追求长生乃道家养生之为,佛教以生为苦,慧远更重往生净土,所以劝王谧“履顺而游性,乘佛理以御心”,从佛教中悟得解脱。此理大概王谧“久已得之”,现存陆澄《法论》目录里尚保存着他与鸠摩罗什讨论的26篇文字,可见他是一位虔诚而又颇有佛学修养的居士。
琅邪王氏之外,晋阳王氏是当时另一重要王姓。这一支王姓的王濛、王坦之等人亦均有近佛迹象。王濛之孙王恭,“不闲用兵,尤信佛道,调役百姓,修营佛寺,务在壮丽,士庶怨嗟。临刑,犹诵佛经,自理须鬓,神无惧容”[71],正是一位视死如归的虔诚佛教徒。王恭亦颇闻慧远等人之名,曾致书沙门僧检:“远、持兄弟至德何如?”僧检答曰:“远、持兄弟也,绰绰焉信有道风矣。”[72]
王坦之亦属晋阳王氏,其妻为范宁之妹。范宁反对玄学,几任地方官期间均曾兴修儒学,在豫章期间,大设庠序,取四姓子弟,皆充学生,课读五经。范宁是《春秋》名家,曾为《谷梁春秋》作《集解》,为世所重。这样一位儒士不仅门下出了周续之这样的亲佛居士,他本人亦与佛教徒多有交往。《世说新语》载:
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在坐末曰:“世尊默然,则为许可。”[73]
八日当指四月八日佛诞日、浴佛节,范宁以一郡之主的身份恭求佛像,极具象征意义。《高僧传》并载他邀请慧持前往讲学:“豫章太守范宁请讲《法华》、《毘昙》,于是四方云聚,千里遥集。”[74]这真是有意味的对比,慧远作为佛教高僧在庐山讲习儒家《诗》《礼》,而以提倡儒学盛名的范宁又请慧持讲习当时最盛行的佛教《法华》《毘昙》经典。
王凝之等人与刘遗民有较大区别,王珣、王谧、王恭、范宁与刘遗民亦有所别,他们主要是在庐山外围“遥致师敬”而与庐山呼应,成为庐山僧团声名远播的助推者。
在慧远教团中,以义解深明、戒行清高、禅思深入的僧人群体为核心,以好尚风流的居士群体为外围。在这些居士中间,既有希图与慧远“共契嘉遁”的隐士,如刘遗民、周续之等人,亦有前来“考寻文义”的学士,如宗炳、雷次宗等人,还有善谈玄理的名士,如王凝之、殷仲堪等人。在教团管理中,主要依靠僧制戒律及慧远、慧持等人严谨自律的大德风范统率僧团,而对于居士群体,慧远僧团则以经典学术征服“学士”,以隐逸理想招徕“隐士”,以儒雅风度吸引“名士”,从而集合成一个强大的教团,这一教团可谓当时以僧人为主的最广大的统一战线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