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慧远教团的形成
慧远,本姓贾氏,雁门楼烦人[1],晋成帝咸和九年、后赵石弘延熙元年(334)生。佛教在中国的大发展,正开始于后赵的佛图澄。
佛图澄,姓竺,西晋怀帝永嘉四年(310)始来东土。其时,因为战乱频仍,佛图澄“乃潜泽草野,以观事变”。佛图澄所走的弘教路线是上层路线,他通过法术与个人佛教修养先后征服后赵的石勒、石虎等统治者,依靠他们发展佛教事业。
佛图澄传教的效果比较明显,当时“中州胡晋略皆奉佛”“所历州郡,兴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弘法之盛,莫与先矣”,而“受业追游,常有数百,前后门徒,几且一万”[2],可见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教团。这些人中有慕名而来的西域追游者如竺佛调、须菩提等,更有汉族僧人释道安、竺法雅、竺法和、竺法汰、竺僧朗等受业弟子,逐渐成为汉地弘法的中坚。佛图澄对中国佛教的贡献不仅是修立庙宇,更重要的是培养了道安、法和、法汰等一大批汉地高僧,推动了佛教的中国化,从而极大地促进了佛教在中国的发展。道安之前,没有能够在佛学修养方面与西域高僧真正抗衡的汉僧。自道安之后,这种局面得到彻底改观,中国佛教开始由中国僧人主导。
佛图澄的弟子竺僧朗于前秦苻健皇始元年(351)来到泰山,在其西北方的金舆谷昆仑山中建立起一个颇有影响的僧团。“朗创筑房室,制穷山美,内外屋宇数十余区,闻风而造者百有余人。”[3]秦主苻坚、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后燕王慕容垂、南燕王慕容德、后秦王姚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等均曾致书礼敬或赠送礼物。
当时另一个大僧团便是道安僧团。道安十二岁出家,因为相貌丑陋,所以不被师父看重。但他凭借聪明和勤奋,逐渐赢得师父的器重,获得学习佛经的机会,并在二十岁受具足戒,出外游学。道安在当时后赵京城邺师事佛图澄,得以受到当时最好的佛教教育。后赵的稳定只持续了石勒和石虎两代,很快就陷入战乱,道安在躲避战乱的过程中仍然坚持备访经律。大约在东晋永和十年(354)前后,道安在太行恒山(今河北阜平北)创立寺塔,“改服从化者中分河北”,开始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僧团。
后赵政权一度复兴儒学,少年时代的慧远与弟弟慧持随舅氏游学于许、洛,得通儒道之学,《高僧传》称其“博综六经,尤善《庄》《老》”[4]。但随之而来的战乱打破了慧远兄弟的计划,进一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晋穆帝永和十年、前秦苻健皇始四年(354),慧远二十一岁。这一年,慧远和慧持欲度江东,就范宣共契嘉遁,因为道路不通未能如愿。时值释道安立寺于太行恒山,弘赞佛法,声甚著闻,慧远兄弟前往拜见,深为折服,遂依道安出家。
当时,北方局势持续动荡,道安几度调整发展策略,逐渐向南转移。冉闵之乱时,天灾旱蝗,寇贼纵横,他提出“聚则不立,散则不可”的策略,入王屋,依陆浑,木食修学。俄而陆浑遭逼,道安决定南投襄阳。行至新野,道安提出:“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又教化之体,宜令广布。”[5]乃分张徒众,让竺法汰到扬州,竺法和到蜀郡传教,自己则带着慧远等四百余人到襄阳。竺法汰为道安同学,才辩不逮而姿貌有过于道安,“形长八尺,风姿可观,含吐蕴藉,词若兰芳”[6],所以道安让他到扬州发展。传云:“法和入蜀,山水可以休闲。”[7]道安分遣法和入蜀,恐是因为蜀地易于谋生的原因,“休闲”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在当时比较艰难的情况下,道安与法汰、法和等人分散弘法,各自带领一批弟子既能够减轻生存压力,又能为佛法保存、播撒种子,是比较合适的。
在襄阳,道安与地方官梁州(治所在襄阳)刺史朱序、荆州刺史桓豁,地方名士望族习凿齿、张殷,朝中大臣郄超、谢安,东晋国主孝武帝结交来往,并得到他们的支持。习凿齿在给谢安的信中感慨道安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高僧:“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伎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域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8]习凿齿并献其谷隐山房舍为道安修建谷隐寺;张殷则献其房屋为道安建檀溪寺;郄超遣使赠米千斛,修书累纸;晋孝武帝下诏:“安法师器识伦通,风韵标朗,居道训俗,徽绩兼著。岂直规济当今,方乃陶津来世。俸给一同王公,物出所在。”[9]当时的凉州刺史杨弘忠曾送铜万斤,助道安铸造佛像,前秦苻坚则遣使送来外国金箔倚像、金坐像、结珠弥勒像、金缕绣像、织成像等。道安在当时中国南北都获得了无上的荣誉与认可。
自兴宁三年(365)至太元四年(379),道安在襄阳弘法十五载,教团发展达到了顶峰。道安僧团先后在襄阳建白马寺、甘泉寺、观音寺(如珠寺)、檀溪寺、谷隐寺等,襄阳民众至今传称岘山“一里一寺”,足见当时弘法事业的繁荣景象。
晋孝武帝太元三年、前秦苻坚建元十四年(378)二月,秦将苻丕攻打襄阳。道安为朱序所拘,不能得去,乃再次分张徒众,慧远与慧持、法遇、昙徽等南适荆州,住上明寺。
荆州是慧远重游之地。当年,他曾受道安之命来这里探望生病的法汰,并在此地和法汰等人一同攻破道恒的心无义。此地又有昙翼等旧日同学。但此时的荆州亦是战云密布,刺史桓豁忌惮前秦军锋,避居江陵对岸的上明,昙翼等人亦随至上明,并建上明寺。慧远等人在上明寺盘桓,无心流连,他想起昔日曾与同学慧永相约罗浮山传道,而江南、交广自东晋建立以来,尚保持着相对安定局面,便带领众人自荆州长江顺流而下去江州庐山寻找慧永。慧远等人虽有师徒相守十数年一旦分离的隐愁,但船势甚快,似乎很快就能把众人带到弘传佛法的新境界,所以人们的心情一定是紧张而兴奋的。行至一处,见大山突起,层峦叠嶂,仙雾白云,使人息心!那山正是庐山。[10]
慧远到庐山,先住龙泉精舍。《十八贤传》谓:“太元六年至寻阳,爱庐阜之闲旷,乃立龙泉精舍。”[11]龙泉精舍位于石门涧,正是木食涧饮的生活。[12]《高僧传》称此地去水大远,慧远以杖扣地,地上泉水流出,卒以成溪,解决了众人饮水困难。后来寻阳大旱,慧远又诵经求雨,获得成功,因此慧远等人居住的地方才称为龙泉精舍。这是很美丽的传说。
慧远的同学慧永居住在香炉峰北山麓,旁边亦有一条峡谷,谷中山水流经寺旁,形成一条大溪,即后来的虎溪。慧远从襄阳出离时,有弟子数十人相随,这些弟子应该大部分都一同来到了庐山。慧永在庐山已经弘法多年,陶侃之子陶范曾为他建西林寺。显然,慧永在寻阳有较好的声誉,所以,他对当时的江州刺史桓伊说:“远公方当弘道,今徒属已广,而来者方多。贫道所栖,褊狭不足相处。如何?”[13]桓伊乃在西林寺东为慧远建寺,即东林寺。唐李演《东林寺远法师影堂碑》谓:“自晋氏太元年,法师始飞锡南岭,宅胜东林。”[14]《十八贤传》谓:“太元十一年岁次丙戌,寺成。”[15]似寺始建于太元九年,而太元十一年建成。
桓伊为江州刺史在太元九年至十五年,东林寺之建当亦在此时。事实上,东林寺自然不是一夜之间能够建成,亦恐不是一年能够建成。太元十一年可能是初步建成的时间。据《名僧传抄》,直到太元十四年(389),宝云来东林寺,仍然参加了当时建设般若台的劳动,此详后文。
关于东林寺的得名,《高僧传》谓:“桓乃为远复于山东更立房殿,即东林是也。”[16]《十八贤传》则云:“以在永师舍东,故号东林。”[17]此处先要说明的是,东林寺虽因西林寺得名,但非因“西林寺”而得名,亦即东林寺虽晚于西林寺而建,但二者之名则可能同时出现。首先,此地先并无东林、西林之名,故《高僧传》等并谓“于山东”“在永师舍东”建寺,而不云“于东林”建寺。既无东林、西林之旧称,则西林之初建,断不会名西林寺,必待“东林寺”建成,东西二寺方有着落。此东西二林寺乃相对而言,故必待二寺建成,方有东林寺、西林寺二名。
正因为这样,东林寺、西林寺又可称东寺、西寺。以东南西北和上下方位称寺,在佛教文献上已属常例。《名僧传》中,西林寺慧永即称“庐山西寺惠(慧)永”,道生则称“宋寻阳庐山西寺道生”,而昙邕、昙恒则称“晋寻阳庐山东寺昙邕”“晋寻阳庐山东寺昙恒”。
由于慧远与慧永的亲密关系,兼之二寺毗邻而居,故两寺亦合称二林寺,以至于不分彼此。《名僧传抄·说处》记载有“庐山西林惠永惠远已后正教陵迟事”[18],《高僧传》卷八《道慧传》称其仰慕东林慧远,恨生之晚,与友人智顺不远千里,来庐山瞻仰慧远遗迹,“憩庐山西寺,涉历三年”[19]。这些材料即是东西二林简称东西二寺,难分彼此的明证。
郑郁卿云:“道慧慕慧远之德标,憩在西寺,其实慧远住的是龙泉寺。”[20]似是责怪道慧找错了地方,便是不明西寺即西林寺,且将东林寺与龙泉寺混淆的缘故。李幸玲则以“庐山西寺”为“东林寺西侧”,亦有隔靴搔痒之感。[21]其实,东林西林毗邻而建,可谓一体。慧远之墓居东林西侧,离西林寺反更近,所以道慧居住在西林,并不妨碍其观慧远遗迹。这种认识似只有亲临二林,方能体会。
东(林)、西(林)乃就方位相较而论,无东(林)寺之建,则“西(林)寺”之名毫无着落,是以可谓:无西(林)则无东(林)之建,无东(林)则无西(林)之名。西(林)之名,必是东(林)寺建后方有。《名僧传》中昙邕、昙恒皆称庐山东寺,慧远却仅题“晋寻阳庐山释惠远”,未言“东寺”或“东林寺”,但唐代李中《题庐山东寺远大师影堂》直云东林寺为东寺,则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直接证据。
东林寺的建成,标志着慧远在庐山的正式扎根,也标志着庐山慧远教团的初步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