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当晚凌丽回宿舍,夏青正等着她,得知详情,把她好一通埋怨,说你的男朋友原来是个试飞英雄,而你却对他这样,真是太不像话了!
事情很快就传开,班上同学也都听说了,来做报告的试飞英雄,凌丽居然不屑一顾,这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孩子!班上一众对她有好感的男同学,都自觉地退避三舍。江树森心情最复杂,当晚他无意中看到了那一幕,发现凌丽的恋人竟如此,自己跟她肯定无缘了!只有郑义良照常与凌丽来往,他刻苦努力又用功,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常帮助凌丽。同学们都知道他在追求凌丽,但凌丽浑然不觉。
陆天放接到乔兴剑的信,知道他与凌丽在西工大见面,却没淡拢,再次错过。便写信安慰他说,凌文轩的问题已搞清,凌丽查三代没问题,你们迟早会走到一起。
陆天放的研制小组也遇到难题:设计生活设备的小组提出,由于飞机厂从没生产过民用飞机,希望调拨一个三叉戟或伊尔十八的机载马桶作样品,供他们参考设计。这又惹恼了徐温华,他一直窝着火,见到设计人员就讪讪的,于是召开会议公开指责说:
“为什么不能用火车上的马桶?难道外国人的屁股大,中国人的屁股小?”
他让陆天放作检讨,陆天放只好去向封钟庆汇报,他正在跟凌大志商议,两人都有些哭笑不得。他们讨论了很久,误了开饭时间,去食堂买饭,只剩下一些残菜冷饭。
杨本和已从徐温华那里听说此事。凌丽上大学后,他一直气不顺,便用筷子敲着饭碗,嘲笑他们三人:“这时才来吃饭?是不是外国人的胃口大,中国人的胃口小?”
陆天放愤怒地冲过去,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子,真是狗仗人势!”
凌大志连忙拉住他:“别跟这个人争论了,他懂什么?”
他们回到办公室,封钟庆毅然提起笔,立刻把马桶加入到要求提供的样品清单中。
陶伟川听说了这个“马桶事件”,周末专门把他们三个人请到家里,让厨师做了一桌好菜,说要慰劳“运十”的功臣,让他们感动得流下泪来。陶伟川觉得徐温华的思想很有问题,又跟他在电话里长谈了一次,让他给予设计人员应有的支持。徐温华觉得他们三人在告御状,很不高兴,便在电话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运十”提出质疑说:
“我敢打赌,中国人要想造出自己的民用飞机,难于上青天!”
陶伟川也生气了,又打电话给封钟庆他们说:
“你们好好努力,我们的飞机就是要冲上青天,让那些保守派都看一看!”
凌大志等人得知了徐温华的态度,也很愤慨,决心要让“运十”尽快生产出来。
但大飞机不是小飞机的简单放大,生产尺寸放大后,出现了“尺度效应”,阻力系数有所改变,需要重新找到解决的途径。例如长达40多米的翼展,就不能再按小飞机的模式把机翼设计成刚性,而必须考虑气动弹性效应,要按柔性机翼的原则来设计。这对许多结构和系统,甚至概念和方法都提出了新的挑战。凌大志和陆天放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守在车间里,跟工人们一起研究,把每一片机翼的问题都设想到了。最后风洞试验证明,效果良好。在操纵系统上,过去小型飞机通用的是硬式操纵系统,但因杆件过长而不能保证受压稳定,并且在高空由于温差造成的热胀冷缩现象,也会使中点偏离中位。现今如此巨大的尺寸,必须使用软式的钢索操纵系统。他们又首次使用了车加式主起落架,缓冲形式是支柱式与摇臂式复合型,缓冲时油针面积可变,放下后舱门恢复机体流线。而整个机身则是一个密封的客舱,大面积采用玻璃棉隔热……他们克服了一系列新的设计问题,取得了很大突破。
学校放寒假了,凌丽和江树森回到上海,发现江婶身体虚弱。她连续感冒,最后转成肺炎,在春节前去世。江树森过了一个凄惨冷清的春节,只有跟父亲相依为命。
这一天,凌大志让凌丽做了一道红烧肉给江家送去,自己又大老远地端了一个火盆上门,说要陪老朋友喝酒,好好安慰他。夜里很冷,窗外都结了冰。江家四壁空空,火盆放在小屋当中,火焰红通通的,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寒室带来了温暖,江家父子的脸色都变得红润。他们感激地围在小桌旁,吃着凌丽带来的饭菜,气氛也挺热烈。凌丽做的红烧肉堪称一绝,她不用酱油,只放盐和红糖,烧出来的肉红亮,汁少化渣,酥烂而有嚼头。
“老伴就爱吃丽丽烧的这一口,可惜她走了……”江胜田哽咽着,难以下咽了。
“爸,你也吃一口吧。”江树森体贴地挟了一块半肥瘦的肉,放在他碗里。“这还是过年分肉时,凌叔他们省下自己那一份,给咱们送来的。”
“是啊,老伙计,老伴走了,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凌大志观察着江胜田消瘦的脸庞,关切地说,“有什么不适就说出来,丽丽和树森过几天回学校了,可是还有我呢!”
“我不回学校了。”江树森突然说,“我爸这个情况,家里不能没有人。我只有放弃学业,想办法在厂里找个工作,好留在家里照顾他。”
凌家父女都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行!”江胜田怔了怔,就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碗朝地上一扔,大声说,“我坚决不同意!你好不容易上大学,必须得去,不毕业就别回来见我!”
“爸!”江树森也站起来,激动地说,“你这样子,我怎能放心走嘛!”
“你不去也得去,不吃包子争口气!”江胜田语调深沉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那一年松泸抗战,日本的飞机飞来轰炸上海,我们家的人都来不及隐蔽,那炸弹就落下来了!好可怕啊,一家数口除了我,全都倒在血泊中,死的死,伤的伤……那伤的后来无钱医治,也都送了命!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盼望着,什么时候咱中国人也有自己的飞机?所以我才跑到这飞机厂来打工,指望着有一天,能为咱中国的飞机保驾护航。可是我这眼睛,又被反动派的飞机机枪给射瞎了!我们这一代是指望不上了,我就全靠你了,儿子!”
老头子好些年没说过这么多话了,火盆的红光映照着他激动的脸庞,闪着星星白光的头发胡子,还有那深凹下去的眼眶上跳动的眼睫毛,此刻都被烤得热哄哄,似乎渗出了汗珠。那份激昂的情绪也深深感染了屋里的人,尤其是凌大志,仿佛那久远的回忆,艰苦的历程,那父亲牺牲战友受伤的惨烈场面,那惊心动魄、永难磨灭的一幕重又出现在他眼前。凌大志也激动得站起来,浑身热血沸腾地在屋子里急速地踱着步,一边挥着手说:
“树森,你爸说得好啊!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那些洒满了鲜血和热泪的苦难,我们航空人是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才走上这条研制大飞机之路。你们这一代身上也寄托着我们前辈的希望,就为了这个,你也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哪怕再难,也得往前走啊!”
凌丽收拾了碗片,拿起火钳捅着火盆里的火,让它更加通风燃烧。她看着迸爆的火星,也很发愁,“可是爸,如果树森走了,他家真的很困难,江叔没人照顾也不行啊!”
“这个我跟厂里说说,总能想到办法……”凌大志皱起眉头想了想,沉思地说,“树森,你放心走吧,你爸为保护飞机而致残,对厂里有功,我们会照顾他。”
江树森知道凌家父女都是头脑冷静,心肠热烈,父亲又气得摔碗了,只好点头同意说:“好吧,我可以回学校去,凌叔,这个家就只有丢给你了……”
凌大志点点头,这时屋里已经被火盆烤得热起来,为了换换空气,他走过去推开了窗户,一股清新的夜的气息顿时如清泉般流进来。他深深地望着不远处,眼睛闪光地说:“放心吧,关心老工人的生活,就是关心今天的战斗。你们快来看看,我们的工厂多热闹!”
凌丽和江树森都走过去,围在他身边望着窗外,那是一派挑灯夜战的场景:一处处厂房的灯光映红了半边天,呈现出无数颤动的光圈。厂区马路上通宵运货的车辆都打着灯,如同一条闪光的银链,串起了各个车间。而更多的光环又逐渐汇聚,横竖交叉,辐射着夜空,形成了一个无限巨大的圆辉,笼罩着整个工厂……
江树森不由得赞叹:“这是多么光彩的一个厂子!”
凌丽也悄声说:“这是我们的厂子,研制大飞机的工厂……”
凌大志对着窗外把手一挥,更加豪迈,“这不是一般的厂,而是一座战斗的城!”
话虽如此,几天后江树森和凌丽一起坐上回西安的火车,仍然忧虑地牵挂着瞎眼的老父亲。凌丽见他心事重重,不断地安慰他,却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这一年甘家也祸事不断,先是甘长生病重无钱医治,然后是甘婶去采药,掉下悬崖身亡。甘素芬束手无策想去找江树森帮忙,但是以什么身份呢?何况他在西安,无法找到他。甘长生也不同意女儿这么做,他说大家都难,我这是绝症,就别给人家添堵了。
春节后,甘长生病逝了。他临死前,挣扎着对女儿说:“素芬,如果你在这村里,实在呆不下去了,那就只有去上海找江树森……或者他会帮助你。”
甘素芬在父母坟前痛哭一场,回到家中,只觉得凄凄惨惨。村里收入不好,日子本就过得艰难。甘长生在任时难免得罪了一些人,他死后剩下一个孤女,就有人想报复。起初是在户外骚扰,每晚都有人来敲窗或者出言恐吓。有一晚竟有人上门,想欺负甘素芬。她奋力反抗才脱身,非常后怕。次日一早她就收拾出门,要离开甘家村另寻活路。但世界之大,又能去哪儿呢?别无他法,她只有听从父亲的话,去飞机厂找江树森。
凌大志听门卫说,有个农村姑娘怯怯地守在厂门口,似乎在等候谁?赶她也不走,后来才说要找江树森。凌大志赶到厂门口,甘素芬正绝望地欲离开。
凌大志认出了她,连忙上前问:“这不是素芬吗?你来找树森啊?”
甘素芬也认出他,激动地哭起来:“凌叔,我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
凌大志亲切地拍拍她的肩:“别哭,你找到厂里来,见到我,就是见到亲人了!”
甘素芬感激地点点头,一边哭一边诉说,把自己的绝境告诉了他。凌大志问明原由,听说她父母双亡,也很同情她。突然想到江胜田无人照顾,便去找封钟庆汇报。他们又请示了厂领导,决定把甘素芬留下来当江胜田的保姆,工资由江家出一半,厂里补贴一半。
甘素芬见厂里如此安排,感激不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照顾江树森的父亲,却不肯让江胜田请人写信告诉江树森,说不想影响他的学习。这一回她可真是变聪明了。
江树森虽然记挂着家里,但凌丽收到父亲的来信后告诉他,工厂已经妥善安排,有专人在江家照顾他父亲,江树森也就安心了不少。他本是初中毕业,基础在同学里算是中等。他也并非聪明绝顶,但却刻苦努力,成绩也算中上。在学习方面他很佩服郑义良,因为后者在班上永远独占鳌头。但郑义良却是个书呆子,学校组织运动会,他从不参加。江树森和凌丽都喜欢运动,经常在操场上大显身手,深得体育老师欢心。这一届运动会,凌丽又是短跑冠军,她获奖后就来给江树森加油,他是学校的跳高冠军,大家都希望他这次能打破高校纪录,跳出一个新高度。江树森不负众望,但他落地时却崴了脚,只好住进学校医院。
这天下课后,凌丽和夏青去看他,给他带去一大碗蒸饺,香气扑鼻……
江树森很感动,又挺好奇:“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学校后门就是边家村,那里有个小吃店,我们去买的。”凌丽说。
夏青笑道:“凌丽是带工资上学,她有钱,你不吃白不吃啊!”
江树森感激地看了凌丽一眼,大口吃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他胸怀开阔,性情坦荡,虽然那晚发现凌丽的意中人是个飞行员,也毫不嫉恨。凌丽带着吃食来看他,让他心情更美好。他觉得只要能跟凌丽一起学习,日后一起工作,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夏青却好似发现了他的思想暗流,看看他又看看凌丽,突然笑道:“江树森,你那天跳高时,凌丽见你落地摔倒,脸色都变了,她是真正关心你啊!”
凌丽听出她话里有话,忙说:“夏青你别乱讲,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他嘛!”
江树森却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嘛!”
“是啊,你们可是青梅竹马,怎么……”夏青欲言又止,含意深长。
凌丽也笑笑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江树森轻轻皱了一下眉,也接着说:“是啊,这种关系最稳定……”
夏青还想说什么,凌丽连忙把她拉走了。
他们在医院门口碰见了郑义良,三个人都楞了一下,然后夏青又挥手说:
“你是去看江树森吧?快进去,他好多了!”
郑义良走进病房,发现江树森坐在床前,眼光望着窗外的绿荫,似乎他的思想已经长上了翅膀,正在任意飞翔。见有人进来,好不容易才把思绪拉回来,落到他身上。
郑义良坐到病床前,关切地问他:“树森,你的脚好些了吗?”
江树森望着他,高高兴兴地回答:“好多了,感谢你们来看我。”
郑义良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刚才碰见凌丽和夏青了……看来凌丽才真是关心你!”
“是啊,我跟凌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江树森爽快地说。
郑义良的眼神迷惘了,他小心地问:“那么,你是不是,是不是跟凌丽好了?”
江树森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不觉怔了怔,只得说:“我们形同兄妹……”
郑义良松了一口气,顿时变得轻快起来:“那,我就要去追求凌丽了!”
江树森楞住了,他见郑义良说时一本正经,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此人也没有幽默感,看来说的是真话了?而他却无法反对。江树森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眉毛也慢慢拧成了结。他看了看郑义良,发现他眼睛闪亮,显然被一种感情滋润着。江树森又释然了,他想凌丽是个好姑娘,有人爱她也挺正常。但郑义良难道不知凌丽跟那个试飞员在恋爱?江树森从不是个多事的人,何况这种关系都是隐秘的,还是让凌丽自己去分说吧……
于是他冲郑义良灿然一笑:“这是你们自己的事。”
大学校园是美丽的,有着宏伟壮观的教学楼,幽雅安静的图书馆,树木浓郁的园区路,宽敞明亮的大教室,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山下是一个精致的如同五朵梅花镶嵌而成的喷水池。大学生活也是美好的,生命的华彩在学生们眼前徐徐展开,希望的旋律渗入了每一个年轻的心灵,似乎所有漫长、廖寂的日子,都是一个爱情故事的美好铺垫。
这天晚上,学校放露天电影《杜鹃山》,凌丽便和夏青一起去看。这部电影她看过好几遍,但那时没有多少文娱节目,为了消遣只好再去看。两人边看边聊天,凌丽瞥见银幕上柯湘的英姿,又想起郑义良说过的话:样板戏里的男女都不谈爱情,于是笑起来。夏青问她笑什么?凌丽就把郑义良的话告诉了她,还说:没想到这书呆子竟会说这个!
夏青却严肃地说:“难道你没发现,郑义良这些话都是含有深意?他喜欢你!”
“这个我知道。”凌丽满不在意地说,“但是我跟他决不可能!”
“那你跟江树森呢?”夏青语气真挚,“他是个好男人,你跟他的关系就不能进一步?”
“我跟他也不可能,太熟了……”凌丽趁机反问,“你呢?有没有男朋友?”
“我呀,没有没有……”夏青连连摆手,“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凌丽很惊讶。她突然想到,夏青跟陆天放倒挺合适,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她可以去当这个红娘。但她刚提及此,夏青又拼命摇头,似乎触动心事,而后就默默无言。凌丽也有所觉察,便等她自己开口。风把那块幕布吹得像一面鼓胀的风帆,屏幕上的人物如同变了形似地扭曲着脸,高亢的乐曲声灌满在天地之间。夏青终于畅开了自己的心扉……
这件事班上无人知晓:夏青在延安插队时,有一次劳动回来很晚,摸黑去打水,失足掉进了井里。井水并不深,还没淹到胸前,但她在井里呼喊救命却无人来应,便在冷水中浸泡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有人来打水才发现她,赶紧把她救起来。此后她就经常腰疼,回北京后去医院治疗,医生说是受寒严重,气血两亏,以后生育很困难。上大学后她已满28岁,父母都催她赶快找对象结婚,她却不肯。后来她慢慢把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抱着她痛哭一场,又帮她找医生,吃了不少中药,却不见效。所以凌丽给她介绍陆天放,她也不肯。凌丽抱着女友的肩头,很替她伤心了一阵,但又觉得陆天放这个人,可能不会把生儿育女的事看得那么重?但夏青还是怕人家不答应,想到自己没生育,本就很沮丧,又何必去拖累别人?那晚她跟凌丽聊了很久,两人都觉得爱情与婚姻,实在是最能折磨人的事。
凌丽一直在与父亲和陆天放通信。凌大志很少给女儿回信,陆天放却常在回信中提到厂里的情况。“运十”研制是中国第一次造大飞机,可谓开天辟地。在生产过程中不断遇到新问题,甚至要推翻设计重来。最常见的就是重量问题,这是每一款新飞机都会遇到的难题。凌大志负责的总体设计组经常需要处理各种问题,协调整个设计方案。为此,他带领部下到每一个设计组去检查重量,帮助他们重新设计数据来减重,并且严格控制设计过程中的重量增长,还建立了重量通报,每周印发,向所有设计人员通报重量控制的工作进展。他还经常召开会议,强调重量在飞机设计中的重要性,说这是设计质量的一面镜子,直接反映了我们“运十”设计的优劣。封钟庆非常欣赏他的做法,让全体设计人员都参加了这些会议。在全面而细致的工作和反复推敲下,重量问题终于得到解决。陶伟川也高度赞扬了此事。
这学期快结束时,学校组织飞机设计系的同学去阎良试飞站“学军”,跟地勤人员一起保养和维护飞机。凌丽听说此事心里直打鼓,立刻想到乔兴剑——他不是就在这个试飞站吗?她此去会不会遇见他?他们又该怎么相处?进了飞机场她却很兴奋,甚至感到有点解气——试飞站的领导不是想让她远离乔兴剑吗?可她现在偏要实现自己的航空梦了!飞机设计师跟试飞员本就密不可分,正是通过一次次试飞实践,才能把设计师那些天才的灵感,奇妙的设想,宏伟的蓝图和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零部件,真正化为飞翔的翅膀。蓝天探险的试飞也是世界公认的极富冒险性的职业,几乎每一款新飞机试飞成功前,都要摔上十架八架!试飞员的飞天之路就是一条血路。而他们现在就要走近这群直面生死的大英雄了!
他们到达阎良的第二天早上,通红的朝阳刚刚升起,同学们就集体来到试飞站。只见机场上空笼罩着一片华丽的彩霞,笔直的跑道好比一条巨幅银链,阳光在上面铺就了明亮的的反光。发动机的轰鸣声不断传来,空气在强烈的声波下持续振颤,所有的景物都呈现出一种变形的弯曲的抖动——这种机场的现象,凌丽真是太熟悉了!
突然一架飞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从他们头顶掠过,接着下降高度,贴着地面飞行,最后如蜻蜓点水般轻巧落地。一直观望的同学们情不自禁地拍掌叫好!
那天他们难抑热烈翻腾的情绪,在骄阳似火的蓝天下,在地勤人员的指点中,东摸西搞一直干到夕阳西下,只能算是对飞机有个初步的接触和认识。这时夕阳犹如一只巨大的火轮,已经自天边缓缓而下。机场上,发动机的轰鸣停止,空气振动也消失了。水银般空旷的跑道上,突然有一队飞行员威武雄壮地走来,他们都穿着翻毛领的飞行服,脚踩长筒皮靴,步子迈得很大,一张张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线条坚毅,目光如剑……
“哇!好棒!”同学们又忍不住热烈地鼓掌叫好。
凌丽一眼就瞧见了乔兴剑,他走在队列最前头,身材硕伟,非常抢眼。
同学们也都认出了乔兴剑,纷纷指着他嚷道:
“哎,那不是来我们学校作报告的试飞英雄吗?”“对啊,就是他!”
“你们说的是乔兴剑吗?”一个地勤人员插嘴说,“他现在担任了中队长。”
凌丽听了众人的言论,感慨不已。如今她学了飞机设计,更知道试飞员的风险!一架飞机设计出来不管用,必须飞上天才行。而试飞员就是飞“边界”,飞“包线”,每天都在生死边缘上,可谓向死而生。她现在更理解乔兴剑的工作了,也时刻为他担心。
乔兴剑却没认出穿地勤服的凌丽,他听说有一群大学生来学军,也没在意。过了几天,领导上通知他组织几个试飞员,去跟女大学生打排球。隔着临时拉起的排球网,他发现了凌丽,惊诧不已,一个球砸到他头上,他也浑然不觉。西工大的体育课重点就是打排球,除了凌丽是校排球队主力,班上的女生也都会来几下。她们在场上瞎吵吵,又吼又嚷,少女的尖叫声响起一片。试飞员听了很来劲儿,在球网另一面又是扣球又是接球,也打得挺热火。场边观看的男同学和战士们更是掌声如雷,谁输谁赢都不重要了……
打完排球,试飞员都热情地招呼女大学生去宿舍玩儿,还拿出自己的水果和巧克力来招待她们。凌丽却犹豫着没去,她对此也算有点经验,只怕此事会太出格。她去洗澡,在澡堂里遇到夏青,原来她也没去,因她身体不大好,从来都不上体育课。
“你怎么不去吃飞行员的萍果和巧克力?”夏青在热腾腾的水龙头下问凌丽。
“我怕出事儿。”凌丽仰面朝上,任热水流过全身,一边苦笑着,“据我所知,部队对这些试飞员会严加保护,岂容你们这群小女生竞风流?”
“是啊,我也听说过这句话:巧克力好吃,小寡妇难当。”夏青把热水撩向凌丽,又笑道:“你呢,就算不吃巧克力,怎么也不去见见你的大英雄?难道也怕当小寡妇?”
“我傻呀!自己找上门去,授人以柄……”凌丽也把热水撩向夏青。
在沁入人心的热水中,夏青知道了凌丽跟乔兴剑早逝的爱情,不免扼腕叹息。
“多美好啊!这不能怪乔兴剑,我看你们在这试飞站重逢,也是老天的安排。”她埋怨凌丽,也怂恿着她,“你还是快去见他吧,把你爷爷的事说清楚,跟他重归于好。”
这话激发了凌丽,她沐浴着热水,感到浑身都热气腾腾,好似燃烧着一片火焰。回到临时住处,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就跑出去,正欲赶到试飞员的宿舍,却见乔兴剑站在门外的一根灯柱下,整个身形都在凝白的光辉下晶晶闪亮,好似在等她?
凌丽心里突然淌出一股感情的暖流,情不自禁地走向他,“你来了多久?”
“我想在这里站一辈子,只要能等到你!”乔兴剑走近她,身形又隐没在迷蒙的黑暗中。
凌丽活泼地笑起来:“你舍得飞行事业,不怕停飞了?”
乔兴剑见她情绪热烈,又惊又喜,“没那么严重,就是老朋友见面嘛!”
他抬头看看天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于是提议:“我们到机场去走走吧,那里最清静,也很凉快,肯定没有人。”
“我看你呀,还是离不开你的飞机。”凌丽笑声朗朗,心情愉悦。
“你也舍不得飞机呀,这不就追来了?”乔兴剑也快活地笑着。
他们很快来到宽阔无垠的机场,两人并肩散着步,心中都是无限感慨。在幽蓝色的天幕下,他们的思想好似张开了翅膀在飞翔,彼此无拘无束地聊着天。乔兴剑小心翼翼地问起凌丽的生活近况,又对凌丽解释了当年的情形,说他跟凌丽分手完全是违心,他对她的爱从来就没改变过。凌丽在这温馨的气氛中,也就从心底里原谅了他……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怕停飞?”乔兴剑眼睛闪动着沉思的光彩,望向深远的夜空,“作为一个试飞员,我们必须时刻把航空事业放在心上。而试飞员的飞行生命也有时限,一天不飞行,我们就无谓地消逝了一天的飞行时限,那也是一个无法估量的巨大损失啊!”
“难道你们就没有恐惧和沮丧的时候?”凌丽笑起来,“哦,你是试飞英雄嘛!”
“什么英雄啊,我们试飞大队个个都是人中龙,人中凤,勇敢奉献不怕牺牲!”乔兴剑忙说,“我在其中绝对不算最优秀的,也就只是过了几道生死关而已。”
凌丽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这个男人在过去的几年中更成熟了,他还是那么奔放、刚强、锋芒毕露,同时又沉着、冷静、含蓄稳健。在无边的暗夜中,她却似乎能逼真地看见他那被太阳晒黑的面孔,被风砂磨得粗糙的额头,还有那双利剑一般的眼睛……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还怕什么生活的风浪?她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浑身都拥有了一种力量。
乔兴剑也不时俯身看着凌丽,同时感觉到她那亲切的目光,立刻也感到暖洋洋的。机场上的风不断刮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他举起手替她抿了抿发梢,声音深沉地问:
“告诉我,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不管遇到天大的困难,我们都在一起?”
“好吧,我们在一起。”凌丽也激动地回答,“永远在一起!”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乔兴剑看见凌丽的眼睛里有火焰的闪光,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然而次日就风云突变!试飞员和女大学生的聚会被领导发现,试飞员都受到严厉批评,人人上纲上线地作检查,乔兴剑作为中队长也受到严厉斥责,说试飞员绝不能跟女大学生有任何瓜葛,否则就是破坏学军!凌丽因在试飞站有记录,嫌疑最大,便被叫去盘问。
这是一次让凌丽永生难忘的谈话,她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倍感屈辱。
办公室的门关紧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大咧咧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地发问:
“你就是凌丽吗?你和乔兴剑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部队不允许的!”
凌丽本来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但对方的语调如此不客气,让她难以忍受。便反问:
“为什么?听说你们要查三代,可我爸爸,我爷爷都没有问题呀?”
“那可说不定。”干部冷笑着,“你爸爸被工厂停职过,你爷爷的问题也没搞清楚。”
“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凌丽气愤地说,“你们不相信,可以去搞外调啊!”
另一个干部慢悠悠地说:“外调当然要搞,但有些事也调查不清楚,只能挂起来。”
“你们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凌丽也强硬起来,“对我就算了,可是对乔兴剑……”
“我们正是对乔兴剑负责任,才不让你俩再接触……”头一个干部仍是冷笑着,又转头对他的同事轻蔑地说,“小乔不知道我们的态度,昨天晚上还悄悄去跟她幽会呢!”
“哼,就是,他自恃技术好,不怕停飞。”另一个干部冷冷地说,“可是他不知道,档案上会给他记一笔,在这方面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凌丽明白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又忍不住叫起来:“就算你们部队有规定,也不能强行拆散我们!而且我不是你们试飞站的人,我怎么做,你们可管不着!”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那个干部一拍桌子,喝道:“你走了,就不怕牵连乔兴剑吗?”
凌丽楞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不由地怦怦跳着,有些慌乱……
另一个干部悠悠闲闲走到她面前,微笑着:“我看你倒是个明白人,也是真爱乔兴剑,那你就要替他想想了。如果你硬要不顾领导反对去跟他好,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就算他是飞行技术的尖子,但他的前程可就被你给毁了,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凌丽答不出话来,心里像一锅翻滚的开水,灼热灸烫地翻搅着,无法品出是个什么滋味。她回身看着这两个不近人情的干部,觉得他们尽管面目可憎,但也代表一级组织,所以他们才能那样不客气地对自己说话,那么冷的态度,那么硬的措词,说明他们根本就不信任她,也不看好她跟乔兴剑的恋爱关系!那她该怎么办?暂时答应他们?以后再反转?估计行不通!贸然硬顶,非要跟乔兴剑好?那就更不行,没准又会给他一个处分!那么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去求他们,或者让他们再去调查爷爷和父亲的问题?那样可能于事无补,反而引起别人的鄙视!凌丽心里好比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折腾着,却想不出该如何应付此事?她脸颊刷白,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聚到心脏上,让她承受不住地几欲昏倒……
两个干部交换了一个脸色,似乎对她的心境已然明了。在打一个保一个的方针中,他们当然要保乔兴剑,那可是黄金等身的不二人才呀!他们也早就商量妥当,最好是让这姑娘自己退出,乔兴剑那边就好办多了。于是他们轮番上场,苦口婆心地劝说凌丽,滔滔不绝、有条不紊,甚至捌开揉碎地讲了许多大道理,并且一再指明:只有她自己离开乔兴剑,主动跟他断绝恋爱关系,这事才算了结,乔兴剑也才不被牵连。凌丽一声不吭地听着,心里明白这场谈话在所难免,还当真是自己送上门去的!她心里仍是乱作一团,甚至火烧火燎,眼神却似溺水濒死的人,在无情的水火中绝望地挣扎着,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那两个干部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得意地交换着眼色。凌丽看清这一点,知道自己和乔兴剑的命运就是握在这些人手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那怕人的冷气一直渗透到她的脊背。她的头脑也因之冷却下来,那原本刚被点燃的爱之火焰,又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怎么样?你想通了吗?”厉害的干部首先问,“要知道为了保护飞行员,我们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你可以恨我们,但要知道,我们也是为了乔兴剑的前程才这样做。”
“你最好答应我们,主动跟他分手。”温和一点的干部说,“否则这事就会没完没了,你永远达不到目的,我们不会同意你跟他在一起!我们也知道乔兴剑很爱你,但如果你主动提出分手,而且显得无情无义,他也没有理由再去纠缠你了,这事就算完结了!”
好吧,凌丽苦恼地想,至少这样做可以解脱他一个人,否则事情可能就更糟了!她跟乔兴剑本是一根联结紧密的链条,但那致命的一端却落在这些人手上,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她艰涩地想,这般强硬的干预,已经带着无限威胁,事实上已经堵住两个人交往的通道,她跟乔兴剑自以为幸福而实则很危险的那一端,也不得不断裂了!
没有开灯的屋里一直阴沉沉的,但那两个人见她微微点点头,脸上便泛起红光,甚至愉快地抽起烟来。凌丽见那烟头一闪一闪的,心里稍感慰藉,心想他们也是为了乔兴剑才如此煞费苦心。不料这两人又问起昨晚试飞员和女大学生的聚会,这话就像一把尖利的锥子刺进了凌丽的心坎,她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腔怒火,不顾一切地只想发泄一番……
“我连试飞员的宿舍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也没去吃他们的巧克力和大萍果!”她无法控制地大声吼道,“这下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两个干部见凌丽愤怒地嚷嚷,便相视一笑,只说这是试飞站的规定,就放她走了。
凌丽周身燥热,一腔愤慨地穿过草坪往回走,因为气恼和心境的改变,她无暇顾及仍被阳光照射着的机场,因为此时此刻,哪怕是短短一瞥,也只会给她带来烦恼而不是欢愉。她回到住处,正逢午休,同学们却没在铺上睡觉,看来女生都被此事吓坏了,叽叽喳喳不知所措,又个个不服,包括夏青在内,还想去找部队洗清白,讨说法……
“你们别去了!”凌丽苦笑着拦住她们,“那些试飞员身负重任,都是不能碰的!”
“可是不止试飞员啊!”夏青忙说,“地勤人员也受到牵连,那几个对我们热情一点的,帮我们干这干那的,还有几个看排球的,在球场边上拍巴掌最热情高涨的,听说都要挨处分,说不定还会被复员处理呢!他们的命运居然与此事有关,与我们学军有关!”
凌丽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运动时期,思潮偏激,部队又管得严,出了这种事也无处讲理。她很想现身说法,把自己刚刚承受的事情讲给她们听,但又觉得无从说起。夏青发现她脸色不好,有些明白了,就安抚地抱住了她的肩,而她却几乎哭出声来……
几天后,乔兴剑托一个地勤给凌丽带来口信,说领导不准他们接触,让凌丽耐心等候佳音。凌丽本有满腔话要对他倾吐和发泄,只好窝了一肚子火憋回去。
又过了几天,突然发生意外。他们正在机场忙碌,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飞机轰鸣!地勤人员都觉得不妙,立刻跑过去看,大学生们起初莫名其妙,后来觉得大事不好,也跟过去看,只见一架歼击机歪歪斜斜地朝跑道跌去,最终摔落地面,腾起一团火光……
试飞发生一等事故,试飞员壮烈牺牲!
人们都疯了似地朝那个方向跑去,各种机车也都冲过去,但烈焰熊熊无法靠近。
烈火熄灭,飞机拖走后,人们再去捡试飞员的尸骨,已烧成几块焦骸……
几个女同学看了当场呕吐,回来饭都吃不下。凌丽也受到极大震撼。
这款飞机发生了机毁人亡的惨烈事故,乔兴剑的亲密战友唐云牺牲了!
当时在空中,飞机严重失控,无法进行操纵,塔台命令唐云立即跳伞,他却坚持不肯,还想迫降,强行把飞机驾驶回来。不料临近地面时,才发现一侧的起落架也失灵了,机腹贴地滑行一段后完全失控,飞机反扣,驾驶舱与坚硬的地面摩擦,几被磨平!
唐云壮烈牺牲,遗体很少残留,现场异常惨烈!
在场的人都是大恸,为试飞员的牺牲洒下了热泪……
此后家属要见遗体,但他们只见到用纱布包裹的一段人形,顿时哭得昏过去。
乔兴剑也在现场,他强忍眼泪走出来,一直走到那段跑道上,只见笔直的跑道仍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烈士牺牲时那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尚未抹去。这条跑道也见证了一代代试飞员的成长和牺牲。如今俊鸟飞离,战友远去,跑道两边的青草还是那么茂盛——那是英雄的血肉滋养出来的!乔兴剑不知道凌丽如经历这样的事,会不会也悲伤昏倒?
战友的牺牲非但没有吓倒试飞员们,反而激发了他们投身试飞的豪情壮志。这天休息,乔兴剑想去看看唐云的宿舍,替他收拾遗物。长长的走廊静悄悄的,试飞员的家一般都安在试飞站外面,这里的宿舍一人一间。每个房间门口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个玻璃框,里面是精选的个人飞行照片,以及他们的飞行简历和立功受奖的情况。乔兴剑走进唐云的房间,这里跟他的房间一模一样,都是朴素的陈设和简单的用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阳光从洁净的窗户外射进来,细微的尘埃缓缓地无声地飞舞着,形成了一片明亮的光区……
乔兴剑不由得热泪盈眶,泪眼模糊,内心也是一阵酸楚。战友间生死与共的往事历历在目,他充满深情地自语着:“好哥儿们,我会永远怀念你的!”
他没去吃午饭,悄然来到机场,独自坐在草坪上,从下午到傍晚,他看着空空的天际,看着天边的彩霞渐渐消散。暮云四合,一个人轻巧地走到他身边,他知道是谁,却没有抬头。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着她,等着这一刻,却不知道这一刻之后,是个什么结局?
“我总算找到你了!”凌丽在他身边坐下,却很长时间没说话。
“你们都知道了?”乔兴剑伸手拍拍她的手,“他结婚才两年,儿子还不满一岁……”
凌丽忍了很久,终于流下泪来,失态地说:“兴剑,你别当试飞员了!太危险了!”
乔兴剑颇感意外,也有些不悦,忙说:“这是我的工作,再难再险也不能退缩。”
凌丽思绪纷乱,不知该如何表达,想了想,就站起身来欲离开……
“你别走!”乔兴剑一下子跳起来,拉住她紧紧不放,还想抱住她,好好安抚。
凌丽挣脱开,任泪水长流,不禁吼道:“我承认我爱你!即使有许多障碍,我都不愿失去你!但没想到你们试飞员,竟然会这样……我怕我自己,经受不起这种生死的折磨!”
“有什么办法?人类要造飞机,需要你们设计师,更离不了我们试飞员!”乔兴剑慷慨激昂地说,“可是飞机是机器,总会出故障,而我们却不是神仙,没有回天之术。你是知道的,飞机的各个系统都要经过无数次试验,而且最终都必须在飞行中完成!战友牺牲了,我们都很悲痛。但一个真正的试飞员,决不会在风险和死亡面前当逃兵!”
凌丽怔住了,明白他的话有理,但她心里真是很难受,似乎喘不过气来。联想到几天前在办公室的难堪境遇,还有那两个干部的无理要求,就更是气不顺,便愤愤地说:
“既然这样,你们试飞员的婚姻,为啥还有这么严苛的规定?哪个女人有勇气嫁给你们就不错了!因为你们首先属于天空,然后才属于妻子,对不对?”
乔兴剑感叹地说:“试飞员每天都在生死线上,领导怕我们出意外,才有这些严苛的规定。做一个试飞员的妻子也确实不容易,不是有那句话吗?巧克力好吃……”
“别说了!”凌丽踮起脚尖,去捂他的嘴,突然间心痛难忍。
乔兴剑拉下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丽丽,我想你能理解我们,也会作一个好妻子。”
“即使那样,又有什么用?”凌丽含泪说,“你应该知道吧?在这次事故之前,你们领导找我谈话了,不让我们接触……我们再相处下去,你又要受处分!”
乔兴剑紧紧握住她的两只手,贴在自己胸前,坚决地说:“即使这样,难道你就放弃这份爱了?我们的感情也不算啥了?丽丽,我们还年轻,只要心相连,以后还有机会。”
“是啊,我们还年轻,都有自己的理想和奋斗目标,谁都不愿放弃自己的事业……”凌丽心潮起伏地感叹着,“但是我们感情好又有啥用?你能给我什么保证?如果我今天答应跟你好了,明天你又有哪项特别任务,或者你们领导让你为了某项规定,而必须抛弃这份爱,你会怎么做?我又该怎么办?你能不能保证不离开我?你能给我一个承诺吗?”
乔兴剑听了这话不禁语塞。他当年暂时放弃这份爱,就是为了试飞工作,以后也不敢说,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虽然他深爱着凌丽,却不能放弃自己的事业。
他沉默良久,只能徐徐放开她的手,平静地说:“你说得对,其实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和承诺。你是一个好女孩,值得与更好的人相配。而我只是一个普通飞行员,没有钱,没有房子,甚至连最平凡的生活都不能许诺给你……你如果想分手,我也能理解。”
凌丽明白他又一次放弃自己了,不禁泪如雨下,气愤地大声说:“乔兴剑,你不能这样!一时想跟我复合,一时又跟我分手。我也不是天上的仙女,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你明白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懂……因为我爱你,但却要放弃你!”
她哭着跑开了,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有时候分手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爱不起!乔兴剑,也许我们可以相爱一辈子,但我们却无法永远在一起!
乔兴剑望着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没去追她。他头脑里也回响着一句令自己冷却下来的话:没有谁付出爱情,是不求回报的。而我们试飞员只能回报国家。
他抬头望着天上,天空快要被阴霾遮没。但有一只鹰却在云端展翅欲飞,然后就像一只战机那样翱翔天际。他深情地望着那只鹰,也望向深邃的天际,喃喃地说:
“战友,你放心走吧!尽管仙女离我而去了,我还是要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