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飞机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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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学军结束,凌丽和江树森坐同一列车回家。凌丽一路上发疯似地帮列车员服务,打扫卫生,端茶送饭。江树森一边帮忙,一边观察她,知道她有心事。快到上海时,凌丽终于消停地回到座位上,江树森则下决心要对她吐露心思。他知道凌丽的恋爱对象就是那个试飞员,这次她跟他在试飞站相遇真是天赐良机,他们一定见过面了……但凌丽的情绪为何这么感伤,如此失落?看来他们是没谈好?否则凌丽不会一路上都失魂落魄,似乎那颗心无处安放的样子。这样说来,他还有戏?江树森也清楚,自己决定摊牌的行为何止冒味,简直就是悲壮!但是后有追兵,郑义良也跟他摊牌了,他怎能再拖下去?

江树森削了一个萍果递给凌丽,关切地说:“你这一路上累了,快休息一下吧。”

凌丽接过萍果,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于是大大地咬了一口……

“在试飞站的时候,飞行员请你们女生吃萍果和巧克力,你去了吗?”江树森巧妙地发问,忍不住幽默地打趣,“机场的地勤人员都说,巧克力好吃,小寡妇难当!”

凌丽第三次听人这么说,而且正中要害,她哪里忍得住,顿时勃然大怒,把萍果往小桌上一扔,情绪很激动:“你也这么说?难道你还不了解试飞员的牺牲!”

江树森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只好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凌丽心里已是悲愤交加。她转头望着窗外的田野,想象着关中平原那块热土,回忆着试飞员们昂扬激越、逐梦蓝天的雄壮步伐,突然觉得自己那晚实在对不起乔兴剑!她想起这事便懊悔异常,又难以对人启齿,才在火车上拼命折磨自己。

“你在想什么?”江树森歉意地问,恨不得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我在想王维的两句诗。”凌丽已经平静下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你是想起那个牺牲的试飞员了?”江树森感叹地说,“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都知道,自己屁股底下坐着一两个亿,随便拎出来一架飞机,都是值钱的国家财产,所以他们才在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哪怕选择牺牲,也要保住飞机。我佩服他们!”

凌丽听他说得这般生动有趣,又不禁笑起来,“你说得对,所以我们今后回厂,当上飞机设计师,也要拼命工作,努力造出好飞机,让他们这些勇敢的人少一点牺牲……”

江树森凛然一惊,突然想到自己的未来并不确定。当时大学不包分配,原则是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难道让他这个学高端技术的人,也回到那个无用武之地的甘家村?不无可能啊!特殊年代,无奇不有!江树森这一想便彻底噤声了,内心反而有一丝坦然:看来他跟凌丽真是无缘,而飞机正是设计师与试飞员之间的桥梁,她跟那个试飞员一定能成!

一席交谈,两人虽没闹僵,但空气凝结到冰点,凌丽也想把自己与乔兴剑的事告诉江树森,却难以开口。两人都满怀心事,相对无言,眼看着火车徐徐开进了上海……

江树森提着行李率先下车,又拉着凌丽的手帮她下车,这时听到一声呼唤:“树森!”

他回头看去,大吃一惊,竟是甘素芬跑到面前,欢快地接过他肩上的旅行袋。

“怎么会是你?”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是江伯告诉我,你今天坐这趟火车回来……”甘素芬见到凌丽也有一时不悦,但她很快压下了,仍然欢快地拉着江树森不放,“是你爸让我来接你回家!”

江树森这才听说了她的现状,也很惊讶,“原来是凌叔安排的?”

“是呀,咱们快走吧,江伯还在家等着呢!”甘素芬拉着他往前走,故意不看凌丽。

“等等。”江树森连忙把凌丽推到她面前,“认识一下吧,这就是凌叔的女儿凌丽。”

甘素芬听他如此说有些不快,但想到凌叔是自己的大恩人,又释然了。而凌丽虽对他们的关系不甚明了,但见甘素芬对江树森这么热情,又回忆起在甘家村,这姑娘是如何把自己推下河,就明白了几分。她暗暗摇头,替江树森耽着心,跟他们一路坐公交回到厂里。江树森回到家中,发现瞎眼的老父亲被照顾得很好,家中一切都井井有条。江胜田交口称赞甘素芬的贤良与能干,江树森本想埋怨她不该来找自己,此时却无言以对。

凌丽回家后就去买菜做饭,当晚却没等到父亲回来。此时在“运十”研制中,开始大规模启动计算机辅助设计,由于计算量大,计算时间都安排在夜间,设计人员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凌大志和手下的设计师们先后开发出了138个应用程序,可以用在计算高难度水面迫降的水线上。也便于在飞机试飞时,用水系统灵活准确地调整全机重心。凌大志知道女儿今天回来,却忙得顾不上回家,但他相信女儿能理解父亲。凌丽等不到父亲回家,又想起夏青的婚事,便去找陆天放,想把这个好朋友介绍给他。没在宿舍找到陆天放,她又去办公室,发现此人也正忙得不可开交。夏天的上海酷热难当,但“运十”的研制工作仍是热火朝天。为防止蚊虫叮咬,陆天放就用报纸包裹住自己肘部和腿部,继续绘图作业……

凌丽找见陆天放,不禁笑弯了腰,“你这算什么?还不热死、闷死啊!”

“那也比被蚊子咬死强!我特招蚊子。”陆天放钻出纸堆,抹着满脸的汗水,“你们上海真热啊!这时候我可真想咱们东北,夏天那叫一凉爽,也没有蚊虫叮咬……”

虽然热得满头大汗,但他却生机勃勃的样子。凌丽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介绍夏青——这么好的男人,应该有姑娘爱上他!但她面对着挑灯夜战的陆天放,又说不出这件事来。在这样的场合,似乎说任何个人私事都是不合时宜,只能等以后再找机会开口了。

陆天放不知道凌丽在想什么,就问她:“你想不想看看别的技术人员在干什么?”

“好啊!”凌丽也是兴致勃勃,“向你们学习嘛!”

于是陆天放又带着凌丽到处参观,只见飞机厂成了不夜城,处处灯火通明,川流不息:有人在食堂里开技术讨论会,有人在楼顶上研究方案,有人在走廊上画设计图。还有人把空包装箱开了窗,拉进电线,摆上桌子,做成简易的工作室……虽是五花八门,但群情热烈,斗志昂扬!凌丽看了非常感动,觉得这真是一支能打胜仗的队伍。

“你们真了不起!”她赞道,“这么大工程,你和封总还有我爸,指挥得纹丝不乱!”

“你爸比我们都辛苦,他每晚都熬夜加班,很晚才回家,精神头就像个小伙子!”陆天放也赞道,“你爸就像一块火红炽热的钢,我们都受他影响,变得更热了!”

凌丽感叹道:“真好!我真想快点毕业,好回来参加你们的队伍……”

陆天放这才想起来,“对了,你写信说要去试飞站学军,见到乔兴剑了吗?怎么样?”

凌丽心里不由得一震,随即一腔感伤,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才感慨地说:“天放,身处这么激烈的工作现场,我们都不谈私事好吗?我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好好学习,赶紧毕业,尽快回到飞机厂,跟你们一起搞运十!”

陆天放已从乔兴剑的来信中知道了大概。此时他心里明澈如镜,却没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理解凌丽的心情,知道她现在的心思全在“运十”研制上。他也明白这一对恋人的关系,将跟大飞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相信他们俩的心也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凌大志天亮才回家,女儿已经伏在饭桌旁睡着了。凌大志轻手轻脚,还是惊醒了她。

“爸,你才回来啊,早饭晚饭一起吃吧,我做了鱼。”凌丽连忙去给父亲热饭。

父女俩一起坐下来吃饭,亲热地聊起来。凌大志很关心女儿的学业,特地问她:

“你的英语怎么样?运十是我国第一次按欧美的适航标准来设计的飞机,需要直接参考大量的外国资料,以后没有过硬的英语,可不行啊!”

“爸,你就放心吧!”凌丽笑道,“我还是英语科代表呢!”

“那就好。”凌大志又说,“你爷爷的英语就挺棒,我也对你要求严,希望你们毕业后,好回厂来一起干啊!我们运十的研制,还真需要年轻人呢!”

凌丽突然想起来,忙说:“我们还有一年半就毕业,爸,树森的工作你可要考虑啊!”

“你放心。我都跟厂里说好了,西工大培养的人才怎能不要?”凌大志笑道。

他说时眼皮开始打架,毕竟一晚上没睡觉。凌丽连忙收拾碗筷,逼着父亲去休息。

“爸,你年纪不轻了,要注意身体啊!别总是熬夜了……”

凌大志打着哈欠走向卧室,一边说:“嗨,老将自有龙马精神,累不倒!”

凌丽望着他的背影,一股浓浓的亲情涌上心头。父亲就像厂里的一棵大树,根深叶茂,枝叶遮挡着严寒风霜,但他本人也必须恢复好精力,才能投入到更加艰苦的工作中。

江树森这时却从梦中醒来,只见父亲坐在床前,抖抖索索地用手抚摸着他……

“爸,你也不多睡会儿……”他拉下父亲干精瘦弱的大手,心里一酸,差点落泪。

“我老了,睡不着哇!”江胜田高兴地说,“昨晚你先睡了,素芬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喜欢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依我的意思,你干脆娶了她,这样家里也好有个照应。”

“那怎么行?”江树森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我还没毕业呢,再说我……”

“再说什么?你不喜欢她,是不是?”江胜田板起脸来,“树森啊,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你为了照顾我,差点放弃上学。我一个人在家也确实难,多亏你凌叔把素芬领来了。她心眼好,干活勤快,对我很孝顺……一个媳妇家应该有的她都有了,你还要啥?”

江树森不停地摇头:“不行,光有这些不行!我不同意啊……”

“你,你!”江胜田摸索着站在地上,跺起脚来,“你这孩子,怎么不知足啊!”

江树森无法跟父亲分说,他要一个有爱的婚姻。父亲那一辈不讲这些,也不懂这些。父母虽不是包办婚姻,但两家从小是邻居,却没谈过恋爱,两家老人一说就成了,在一起几十年从没红过脸。他不要这样的婚姻,他要的是两情相悦。他不算浪漫的人,但也不希望那个自己不曾喜欢的女子,一进家门就完成了从保姆到儿媳的转换——这也太实际了!

“不行,我不能,我坚决不答应……”他只能对父亲这么说。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是为什么?”江胜田倔巴巴地问,干枯的眼窝里流下泪来。

江树森不愿跟父亲争执,只能说太突然,太仓促了……自己也知道这都不是理由。

甘素芬一直躲在厨房偷听父子俩的谈话。她听江树森这么说,虽是意料之中,仍然很伤心,不禁哭起来,于是提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走出来,默默无言地走向门口……

江胜田眼睛瞎了,耳朵很灵,听出她的脚步声,立刻叫起来:“素芬,你要走?”

“江伯,我走了,免得你们父子俩为我吵架……”她泪盈盈地说。

“不行!你不能走!”江胜田又叫道,“儿子,赶紧的,你快留下她啊!”

江树森想到开学后自己回西工大,瞎眼的父亲又将无人照顾,真是无可奈何!他只得默默上前,夺过甘素芬的行李。甘素芬抹着眼泪悄悄笑了,觉得自己有了新的希望。

“树森,你开学后就放心地走吧。”她轻快地走向厨房,“这个家的活儿我都包了……”

江树森望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里也涌上一股感激之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了。何况,他还另有一件烦恼的事,要等着父亲去帮忙解决呢!

身处幽冥的黑暗中,江胜田的心却如明镜一般。他知道儿子面临毕业,不管学校如何分配,他都只想回飞机厂工作。这天中午,江胜田便提了一瓶酒去找凌大志,要他帮儿子说项,让儿子毕业后能分到厂里。凌大志刚睡醒,就让凌丽炒了几盘菜,跟老伙伴喝了一通酒,又保证说,鉴于他这种情况,厂里会向西工大说明,把江树森给要回来……

江胜田很高兴,他用手抓了几颗花生米扔进嘴,又说起儿子与甘素芬的事。

“老凌,你带来的那个姑娘不错,我看她做我儿媳正合适,想让树森娶她。”

凌大志有些吃惊,“老江,你别管这事了,素芬是个农村姑娘,配不上你儿子。”

“怎么配不上?”江胜田恼了,红着脖子说,“素芬都讲给我听了,若不是她爹,树森也不能上大学。做人就该知恩图报,何况素芬还这么贤良能干,树森必须娶她!”

凌大志一看老伙伴急了,连忙举起酒杯,“好,只要树森同意……来,我们喝酒!”

凌丽在厨房里炒菜,两个老朋友的话却飘进她耳朵。她听了悚然一惊,接着就颇费思量,替江树森难过起来。凌丽早就明白江树森对她的情意,但成年后两人一直分开,后来乔兴剑又出现了,她就没再考虑他。如今她斩断了与乔兴剑的关系,回头想想自己的婚事,认真考量,情思浮动,各种顾虑一旦打消,才发现江树森的确是个合适人选。以前可能是两个人太熟了,竟找不到一丁点爱的感觉。她当然明白婚姻中不能没有爱,她也绝非朝秦暮楚的女子,但现在冷静想来,既然跟乔兴剑不可能,江树森也是个不错的婚姻伴侣。

凌大志似乎明白女儿的心思,江胜田走后,他走进厨房,劈头就问洗碗的女儿:

“丽丽,你觉得树森娶那个农村姑娘,合适不合适啊?”

凌丽有些不安,只得含糊说:“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

“我觉得他俩不合适。”凌大志摇摇头,索性点明,“我一直觉得奇怪,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谈恋爱竟没考虑过江树森?反而跟那个相处不久的飞行员好上了!”

“爸,别说了!”凌丽有些不好意思,“告诉你吧,我跟那个飞行员已经吹了……”

凌大志早就从陆天放嘴里得知一二,对此也有些气恼,不想让女儿再深陷其中。这时就说:“吹了好,吹了好。既如此,你也该考虑一下树森啊,论长相,品性,家境……你们样样都般配。你真不该放过这么好的对象,当然现在也不晚!”

“爸,你啥意思?”凌丽脸又红了,“江叔都已经选中那个农村姑娘了!”

“哎,你江叔的想法不做数,要树森自己来敲定。”凌大志鼓励地说,“女儿啊,我看这事你要主动争取,赶紧去摸清树森的心思。如他对你有意,你就不能错过啊!”

凌丽直到傍晚才在机场找到江树森,他坐在草地上,望着白云飘浮的蓝天,下意识地拔着四周的青草,似乎心情难以平静,或者有什么事让他颇费神思,无法决断……

“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凌丽坐下来,也是直截了当,“你爸今天来过我家了。”

她把江胜田要让儿子娶甘素芬的话告诉了江树森,他却一直沉默,没有反应。

凌丽激动起来,“哎,那个保姆跟你不般配,她是农村姑娘,你是大学生!”

“但我爸已认定甘素芬,我不得不娶她。”江树森顿了顿,才叹道。

凌丽急得跳起来,“不行,我爸都说不行……你爸那是一时糊涂!他怎么能包办儿子的婚事?你也是,自己的婚姻应该由你自己做主,自己决定啊!”

“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江树森摇摇头,“我爸现在一刻也离不开她……”

“那她就单纯当保姆好了,为什么要陪上你的婚姻?”凌丽气愤地说。

“这事没那么简单。”江树森叹道,“今早我爸一说,我就拒绝了,她立刻要走……”

“什么?她还有恃无恐了,竟敢拿这事来要挟你!”凌丽的情绪更加激动。

“也不尽然吧,她也是无可奈何,无家可归了,只想留在我家……”

江树森把甘素芬的情况说了说。他在机场呆了一下午,总算把这事想明白了。如果说他的生活有什么缺口,那么甘素芬一来,就正好把这个缺口给补上了,不能说是不圆满。看来这姑娘正是他人生的楔子,恰好在这个切合点到来,也只能说是老天的巧安排。

凌丽却再也坐不住了,出于她极为自信的猜想,便把这句话冲口而出:“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俩才应该在一起,我们两人也最般配!”

江树森听了很惊讶,也很激动。他望着凌丽,发现在暮色中看去,她简直就是女性纯洁美的化身:她穿一件白色衬衫,下身是一条下摆撒开的绿色碎花绸子裙,她那头黑油油的丰盛的短发,高高隆起的鼻梁,沉吟时便抿紧的薄薄的嘴唇,比例协调的五官搭配,都使她看上去异常俊美。跟家中的甘素芬比起来,她少了一份粗俗,却多了一份高雅。仅止这点就够了,何况她的神情中还闪烁着一份罕有的隽智,让他怎能不动心?

但他仔细想想,又望着晚霞推积的天空摇摇头,毫不迟疑甚至是慷慨地回答:

“如果你在火车上这么说,我会高兴得跳起来。但现在晚了!看来这是天注定的事,如今人力已经无法改变。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怪,可能错过一点都不行,我们却错过了好多次……丽丽,你我都不得不承认,我们两个是有缘无份啊!”

凌丽也明白,自己深爱的还是乔兴剑,她这个举动不过是勇于献身,为了挽救少年伙伴的命运,她才热心和积极地献出自己。不料她越是坚持已见,江树森就越是拒绝,两人在机场坐了整整一晚。在逐渐沉降下来的黑暗中,凌丽一直耐心说服江树森,他却始终不答应。江树森很有责任心,还把甘家的故事讲给凌丽听,希望她能明白,自己对甘素芬也负有一份责任。江树森和凌丽都没想到,原本顺理成章的事,现在却成为不可能。江树森虽然一直喜欢凌丽,但也知道她事业心很重,今后不可能在家照顾老爸。何况她跟那个试飞员的事还没搞清呢!凌丽也没想到江树森竟这么固执,在感情和理性上居然选择了后者……

这天晚上,甘素芬一直在灯下给江树森做鞋垫。她的针线活儿不怎么样,但想着总比城里人强,于是就大胆地在鞋垫上绣起花来。她绣的是苔花,她父亲生前喜欢在院里种几盆,那白色的花朵如米粒般大小,但色彩纯净,盎然盛开。她曾嘲笑父亲说,这么小的花养它做甚?父亲却说:苔花如米粒,也学牧丹开。此时甘素芬觉得,自己正像这盆苔花一样悄然绽放。她用细细密密的针脚悉心地绣出了这苔花,它真是好看!那千针万线,千花万朵,显叶不显花,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绿也是白。不争又不抢,却淳朴而美好,让人看了很温馨。她绣好鞋垫,想去塞在江树森床边,让他起来就穿上。男人靠一双脚顶天立地,这脚最受不得委曲。来到他床前才发现,江树森不在屋里。他去哪儿了?甘素芬立刻就慌了!

天亮时,太阳升起来,凌丽遗憾地起身走开。江树森也遗憾看着这个心爱的姑娘走出自己的视线。他觉得很痛苦,但不会改变主意。此时他们都不知道,因江树森一夜未归,甘素芬正好来找他,看见这一幕,更加认定凌丽是情敌。她跑回家里,就拿着那双鞋垫哭起来,然后又抄起一把剪刀想把它剪掉,却被赶回来的江树森一把夺过去。

“这是给我做的鞋垫?”他假装没看见甘素芬的泪痕,笑道,“挺好看嘛!”

“但是你可能不需要……”甘素芬低头扯着自己的衣角,仍是一脸委曲。

“谁说我不需要?我穿给你看看!”江树森说着就把鞋垫装进自己的球鞋里,然后踩在地上走了几步,“你看,这不是挺好吗?正合适。没想到你的手还这么巧!”

甘素芬生平第一次见江树森待她如此,况且还高度赞扬和肯定她,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转头见江胜田正笑眯眯地站在旁边听着,她顿时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立逼着江树森把球鞋脱下来,说这鞋又脏又臭,必须拿出去洗洗。这回她又学聪明了,不去盘问江树森和凌丽的事。上次把人家推下河,她就发现了,凌丽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江树森目送她走到门外去,在外面的水龙头下洗涮球鞋,不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瞎眼父亲摸索着走到他跟前,笑着拍拍他的肩,“这就对了,树森,你想通就好。也是你这个臭小子有福,才能遇上这样的好姑娘。我早就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江树森也不禁笑起来。毕竟是个务实的年轻人,他的眼睛可比父亲畅亮得多。他走到窗口,望向外面的工厂,朝阳的光芒已经染红了高大的厂房,那里又是忙碌的一天……

凌丽却有些气闷。她回家没跟父亲谈到这一夜的情况,凌大志也忙得顾不上问她。

假期结束,凌丽没约江树森一起走,独自回到学校。夏青比她还回来得早,已经钻进图书馆去看参考书了。凌丽把她拉回无人的宿舍,说了自己跟乔兴剑和江树森的事……

“真遗憾!”夏青感叹着评价,“乔兴剑是个少见的男子汉,但他重任在肩,既然部队不同意,你跟他很难善终。江树森却踏实可靠,以后准会是个好丈夫!”

“可是我跟江树森无缘啊!我倒不觉得遗憾,因为我的心不在他身上。”凌丽苦笑着,“你也知道我爱乔兴剑,但组织上都跟我谈过话了,我还能怎么办?只好抽刀断水……”

夏青拧了一把她的脸蛋,“谁让你长得如花似玉呢?还会有男人扑上前来的!”

凌丽明白她说的是谁,却不接嘴,反而岔开去,说了她去见陆天放的事。暑假长达一个月,凌丽也去了厂里好多次,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他提提介绍夏青的事……

“这倒不急。”夏青沉吟着说,“我还要想想,要不要跟这陆天放在一起?他除非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才会不把传宗接代的事放在心上,接纳我这个没有生育的女人……”

“我想,陆天放就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凌丽肯定地说。

“你呀,还是先把自己的稀饭吹凉吧!”夏青不禁笑起来。

尽管怀有各自的心事,两个姑娘还是倒在床上乐开了,在这凉爽宜人的夏夜,宿舍里响起了她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还飘起了女性特有的馥郁芬芳的体香。这些都是青春的象征。青春就是无敌!无论一时的烦恼,还是永久的伤痛,都会消逝于无形。此后的日子里,凌丽经常想起夏青的话,好在她跟江树森相处平静,那么又有谁会扑上来打破这平静?

果然,在这一学期快要结束时,同学们都买好车票,准备回家过年了,郑义良却找到夏青,请她帮忙去把凌丽约出来,说自己有事要跟她谈谈。

“你可真是书生气!”夏青嘲笑地说,“你跟她同班,自己约她不就得了?”

郑义良郑重地说:“我怕她拒绝。只好请你帮忙。”

夏青见他一脸诚恳,不禁心动,晚饭后便撒了个谎,说是想去散步,把凌丽拉到校门外。西工大的校门外栽了两排雪松,夹成了一条隐蔽安静的小道。雪松似乎是该校的名树,校园内外和道路旁到处可见成伞形的高大雪松,到了冬天叶子也不落,尤其在下雪的时候,宽大尖利的叶片上落满雪花,看上去就像西方的圣诞树一般。凌丽喜欢雪松,也喜欢在门外那两排雪松之间的小道上散步。但今天到了这个地方,只见郑义良局促不安地在那两排雪松间徘徊,立刻明白了一切,便打了夏青一拳,说,你这么爱撒谎,以后谁敢信你?

“快去吧,说不定你今后还会感谢我呢!”夏青推了她一把,就笑着跑开。

凌丽叹了口气,只好走进那条小道,影影绰绰的,只见雪松上又落满了雪花。原来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飘过来,很快就沾满了他们一身,地上也早结了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郑义良戴一顶鸭舌帽,穿着黑色呢子长大衣,这一身黑使他的身形在雪花中很鲜明,皮肤也被衬托得白皙,比往日多了几分俊气。他向来态度谦和,此时便绅士般地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是请凌丽在冬日假期的最后一天出来散散步。凌丽只好表示同意。两人走在这条小道上,雪松在身边挺立,雪花在头顶飘落,凌丽的心情渐渐畅快爽朗……

郑义良转头看着凌丽,她的面庞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五官精致更为美丽。郑义良喜欢她的性格,她热情泼辣,敢作敢为,其作风与温吞水的自己恰好相反。她身上还有一股青春的力量,不断地鼓励着他,使他感到她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新鲜美好,生气勃勃。她温暖了自己那颗原本有些死气沉沉的心,使他更有力量去勇敢地热爱生活,所以他爱她!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凌丽觉察到这一切,有些不安地问。

郑义良断然走到她面前,替她拂落头发上的雪花,又捧起她的脸深情地注视着,“凌丽,你应该知道,我早就爱上了你!但我一直把这爱藏在心头,没说出口……现在眼看快毕业,我们可能会分到两地。我不能再忍下去,只好早点表明心迹,希望学校也能照顾。”

凌丽吓得连忙挣开,后退了几步。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郑义良果然在今晚向她表白。这让她既尴尬又不情愿——经历了乔兴剑和江树森这两件事,她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下,再考虑婚姻大事。她对郑义良也有好感,但后者却不知道自己选错了时间。

“不,不行!”凌丽生硬地拒绝了,“我对你没有感情,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郑义良还想继续表白,凌丽已经踩着雪花跑开。郑义良望着她的背影并不沮丧,他在感情上很单纯而且很专一,正是所谓的“一根筋”。尽管他也听说过凌丽和一个试飞员的故事,但他却不相信。他觉得只要自己再接再励和不屈不挠,凌丽总有一天会在这顽强的爱情面前低头,最终接纳自己。小道上人影俱无,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郑义良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在心里暗暗发誓,他有信心赢得这个姑娘,并且被自己的信心感动得泪花闪烁。

一年后,凌丽这一届大学生毕业了。分手前一晚,同学们都在互赠礼物。最通常的就是一个笔记本,里面写着一些祝福的话。凌丽也送给郑义良一个笔记本,不但写了那些祝福的话,还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郑义良原本以为毕业后,他跟心爱的姑娘便会各自东西,而凌丽这一去更是鱼游大海,鸟飞长空,甚至音讯全无。收到这个笔记本,郑义良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夜无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跟同室的江树森讨论着此事。

“凌丽给了我这个笔记本,又留下她的地址,说明她想跟我通信,那么我还有希望!”郑义良满脸通红,激动地挥舞着两只手,“老江,你最了解他,你说对不对?”

江树森无法回答,他自己的稀饭刚吹凉,觉得女人心思好难猜——在老爸的催促下,他跟甘素芬的关系算是确定了,准备毕业后就结婚。一个农村姑娘得偿宿愿,应该很高兴吧?但甘素芬却常在他面前提起凌丽,言谈之下酸溜溜的,让他很不好受。他也对凌丽和那个试飞员的关系猜测不定,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他认为郑义良还不错,也希望他俩能结合。他从没把凌丽跟自己在工厂的那一晚告诉任何人,现在却给郑义良出谋划策。

“凌丽是个能干的姑娘,能干的姑娘就很难俘获。”他笑着说,“但如果你目标坚定,坚持追下去,也许她会动心。我祝贺你们两个老同学,今后能开出一朵并蒂莲!”

郑义良这下彻底放心,因为他也对凌丽和江树森的关系猜测不定。两人在一个学习小组,住同一间宿舍,他却不知道江树森的心事,也不愿去多想。现在对方这样祝福他,他高兴地欢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发誓般地说:“我一定会坚持到底!”

飞机厂给西工大去了信,江树森便如愿以偿分到厂里,凌丽自然也回飞机厂,两人又一起同行回上海。虽然有过那些往事,但他们都是坦荡之人,也不难相处。江树森诚恳地提起郑义良,说他是个好人,你如对他有意,就别折磨他了,干脆答应吧!凌丽没吭声,突然想起了自己跟江树森的事。江树森对此也有感觉,在一阵静默中,两人都不再说话。凌丽转头望着窗外的风景,听着火车的轰鸣,突然觉得整个心胸都明光透亮起来——她跟江树森就像脚下的两条铁轨,虽是同路,但他们的命运却永远无法再交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