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离别与共春风:至情至性唐宋词(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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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词的美感特质及其欣赏

词由水写到山,水流不断,山也长存,

用这些意象,无非暗喻人生别恨的无穷。

词是怎样的一种文体?

我们喜欢词,爱读词,可以是因为欣赏词的文字之美,或者是被词情感动所致。那么词情是如何感动我们,引起我们的共鸣?词的美感又是怎样形成的?我想,在分析词体的美感特质之前,我们先来欣赏一阕词,单纯地感受一下词情、词质之美。秦观(字少游)被誉为最具“词心”的作家,他的词最能呈现宋词特有的美感。《浣溪沙》这首小令是他的代表作: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默默读一遍这阕词,会感觉它传达出一种颇特殊的美感。从文辞意象去推想,这阕词应是叙写闺中女子的所见所感。诗人往往会借闺怨题材,写美人迟暮的情意,来抒发一己怀才不遇的处境与精神。不过,秦观这首词看不出是出于这样的创作心态。作者在词中铺陈了一些画面,渲染了一种气氛,传达了一种似梦如愁的感觉。我们读着读着,不知不觉会被它吸引,觉得词的语调很轻柔,情景交融,意境隐约凄迷,一字一句都极尽细致、精美之能事,娓娓道来,有着一种幽怨动人的韵致。

秦观怎样创造这首词的美感?我们试着依据文本,看他如何铺叙情意。首先要知道,词的叙写通常是跟着音乐往前推进的方式来铺排的,由外而内,由景到情,层递发展,构成相当绵密的组织。这首词的情意内容,就是按照这样的叙述模式来书写的。

第一句“漠漠轻寒上小楼”,先描写外在的景象。“漠漠”这两个字形容广远密布的景象,“漠”这个字是双唇鼻音。中国文字声音与意义往往是有关联的,你们试着念念看,一些用双唇鼻音发出来的字音,像密密、麻麻、迷迷、蒙蒙、渺渺、茫茫、弥弥、漫漫,这些词语是不是给你一种迷蒙不清、舒展不开、宽泛渺远的感觉?作者写诗填词,通常会考虑到用音韵配合文意来表达心情。这里的“漠漠”是形容“轻寒”,指的是外面一大片轻轻的寒意。而接着“上小楼”,是说布满着天地间的迷蒙的寒气,在早上的时候,由外而内蔓延到小阁楼那边了。这就好像摄影镜头由外而内的运作,带领我们跟着这股寒气逐渐潜入室内去。

接着说“晓阴”,界定了时间是在清早,说明那是在清晨的阴郁天气下所形成的一大片寒气。“无赖”是形容春阴寒重的气候不可人意,引申为这种天气会让人感到百无聊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打发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屋里面的人(应该是一女子)主观认定这种天气“似穷秋”,好像深秋的感觉,显然她对某个深秋有着难忘的记忆。她之所以有此联想,当然不会只是跟天气有关,可能另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下一句“淡烟流水画屏幽”,设想这女子还没起床,张开眼睛,仿佛看见外面淡烟流水的景象,这可以看出她内心的期盼:很想撇开眼前烦闷的景色,眺望远处的风光。但是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真正的自然风光,而是屏风上的山水画面而已。那个“幽”字,表达了一种经过这番转折后特别感受到的幽深,强调女子所处的空间,是如此的空虚寂寞。

词的上片铺设好景物气氛后,下片照惯例就要述说心情了。那年秋天发生了什么事?今天的她又兴起怎样的情绪?接下来应该要有所交代。词人可以明白说出,也可以暗暗地透露出来。秦观采取后者,用了暗喻的方式。“自在飞花轻似梦”,这“自在飞花”应是女子起床后,站在楼台窗边看到的庭院景象。所谓“自在”不是自由自在,而是自然凋落的意思,花朵自然而然的变化,那“自在”也暗喻旁人不可作为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怀。花兀自地开、兀自地谢,而人却无从干预。这“自在飞花”用“轻似梦”来形容,说它轻轻柔柔地飘下来,好像缥缈的梦境一般。这个形容跟我们平常的用法很不一样。我们通常会用比较具体的事物来形容比较抽象的概念,譬如用花开鸟叫比喻快乐的心情,或者用玫瑰来象征爱情。然而秦观在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他竟然将实物虚化了。他以花来连接梦,就是将物事来结合人情,无形中便透露了词中人的情思——她对梦有着非常深刻的体会,因此一看到花飞的景象,就立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她经常所做的梦一般,轻易便幻灭了。换言之,这女子在现实世界里有所失落,所以常借梦来寻找慰藉,可是好梦也不长久。这里所说的“梦”,应该是指那种短暂、美丽,又容易转醒的春梦,它与花的性质相当,花虽然美,却容易凋零。这是词委婉述情的一种方式,将美丽与哀愁融合一起来表现。

下句说“无边丝雨细如愁”,词中女子看到花落了、梦也破灭了,不想再看,于是抬起头来,看见“无边丝雨”。这已经不是之前的“漠漠轻寒”了,此时由近到远望去,是一片绵绵细雨。这是由平面往外看的景象,与前面写的由上往下飘落的景色,构成一纵一横的画面,整个天地的空间感就写出来了。那如丝一般的雨像什么?他说“细如愁”,就好像愁一样的绵绵密密。同样的,作者在这里将外在的景色铺满了主观的情绪,也借此反映观景人的内在心境——她常愁怨,体会极深。这句应该是触景伤情的表现,却写成似是雨中含愁,渲染出一片哀戚的气氛,带给人一种仿佛无法挣脱的悲剧感。如今,梦已醒,愁更浓,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是哀伤青春年华消逝,还是爱情失落、理想幻灭?作者最后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委,他只交代了一个空景。

“宝帘闲挂小银钩”,珍珠帘子随意挂在小小的银制挂钩上。我们回头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所写的,原来是那女子掀起珍珠帘子挂在钩子时所看到的外在景象,她就这样地待在那里动也不动。上两句写女子从窗边往外看,最后一句则看到室内的景象,这有点像电影画面分镜的处理方式,镜头虽分开呈现,其实是同时并置的。窗帘已掀开,落花、细雨,依稀仍在。这就是词的意境,含蓄委婉,点到为止。

整首词究竟说了些什么?词中呈现了一些动作,铺设了一些景色,有一种时间消逝的感伤,但不显著;仿佛有情,但不明所以。这首词运用了非常巧妙的以景寓情的手法。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六句都是写景的语言,或动或静,或明或暗,分别点染,催生愁情。上文为了解释方便,遂把人物的动态与感受都描述了出来,其实文本中那女子的身影始终是隐藏不露的。但我们细细阅读这些词句,自然感到景中有人在,而人心中那种春日愁情亦隐隐在一字一句中透现出来。

秦观所创造出来的美感,是词的文体属性的一种展现。那么词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文体?当今学界一般都这样界定词的意义:词是依附唐宋以来新兴曲调从而创作的新体诗,是音乐与文学紧密结合的特种艺术形式。它的内容,以表达男女之情为主,写景多不出闺阁庭园,言情则不外伤春怨别,遂表现为一种精微细致、含蓄委婉、富于阴柔之美的特质。

就文学美而言,词乃当时流行音乐和诗歌的组合,是在商业都市文明中发展出来的,自然倾向物质性、装饰性的美感,音乐悦耳流畅,辞情妩媚动人,而且经过大量文人参与创作,使得歌词的文句更典雅清丽,写情更为婉转深刻。文人所用以配合乐曲的词,主要是律体的诗的语言,律诗在声韵格律、练字修辞上是大家所公认的最讲究、最锻炼的一体,现在以律合乐,将如此美丽高雅的文辞配合那么优美动听的乐音,相得益彰,自然成就了词体富有美感的特色。

就词的音乐属性而言,词乃配合音乐填写,而音乐的感染性特别强。音乐相对于绘画建筑之为空间艺术,乃属时间的艺术。如何面对时空变化,找到人生的定位,赋生命以意义,一直是文学关心的课题。中国文学的情意世界交织着时间推移、空间遥隔、死生契阔的感思,作家多有时空易变、难以自主的焦虑,在他们写作的字里行间经常流露伤时叹逝的悲感。这些情意内容,见于各文类,但表现的方式则各有不同,形成多样的抒情美感。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所谓“要眇宜修”,出自《楚辞·九歌·湘君》的“美要眇兮宜修”。“要眇”,形容精微美好的样子。“宜”者,善也。“修”,即修饰。“宜修”,就是善于修饰。“要眇宜修”,是指词具备女性阴柔之美,在内容与形式上都有着细致美好的特质。诗除抒情外,还可叙事、说理和议论;词则以言情见长,所言者多为男女情事、个人身世之感。词,因为配合着盘旋起伏、曲折变化的音乐,时间意识特别强烈,幽怨缠绵,最能发挥中国文辞的抒情特性。

词的抒情性,主要是以不变的时空对照变化的人事为主轴,一方面表现为对人间情爱之专注执着,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对时光流逝的无穷感叹,因此美人迟暮、年华虚度、往事不堪、理想成空等情思,遂变成词的主题。而词的体制,如乐律章节之重复节奏、文辞句法的平衡对称、长短句的交错运用、上下片的对比安排,更强化了这种婉转低回、流连反复的情感韵味。

欧阳修的《生查子》说:“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去年元宵节的美好,是因为有人同在,但今年则物是人非,依旧是那月,依旧是那灯,却因为人不在,便不觉得它的美好了,反而让人触景伤情,泪满衣襟——美丽的景色与哀伤的心情,去年的欢乐与今年的寂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又如辛弃疾的《丑奴儿》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首词今昔对照,情思的转折变化清晰可见,很容易让人感受到当中的悲喜与辛酸。因此而知,词是一种融合着美丽与哀愁的文体,具有独特的情韵。在高华的格调中,蕴含着哀怨的情意,形成一种独具魅力、惹人怜爱的美感。

词的情韵,就是一种时光流逝的意识与悠悠不断的音韵节奏结合而成的情感韵律,回环往复,通常是以吟咏好景不常、人生易逝、此情不渝的哀感和精神为主旋律。像李后主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周邦彦说“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一方面是变化的体认,一方面是不变的执着,外在时空对照人间情事,两相对应,拉扯互动,便产生了抑扬顿挫、起伏不已的动能,性情因此而摇荡,音声随之而激昂,遂谱成一曲曲婉转动人的情词。

想想我们为什么喜欢读词?如果你更喜欢现代流行歌曲的话,又是为什么?这些配合着音乐旋律,在都市中传唱的歌曲,不论古今中外其实都有着基本的主题,大都吟唱着时空流转中人事变化的无奈心声,抚慰着孤独、寂寞、失意的灵魂。童年消逝,爱情幻灭,青春不在,理想落空,好梦难成,这些都是古典词和流行歌曲中常见的内容,那是人之常情,我们当然都不会陌生,读者听着而自然容易引起共鸣。

此外,我们在词的世界里,看到作家歌咏种种男女之情、夫妻兄弟朋友之爱,以及家国之思、故乡之念,并深切感受到人情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盛衰哀乐的情怀。词中更不时可体会作家面对种种情事的方式与态度,及其形成的生命情调及意境。这些都会加强我们对人间情谊的认知,锐化我们的触感,也会带给我们许多启示。

情感问题,是人生的大问题。宋人在词中以优美动人的文辞表达哀怨愁情,着实令人沉醉。宋人多情,但也长于思辨。在词的世界里,他们所抒写的情,所呈现的意境,有多样的姿态,在出入之间,展现出各种跌宕的情思,充满着兴发感动的力量。我们细读两宋名家词,既能感受他们真挚的情,也能从中体会宋文化的特性。

宋文化的特性是什么呢?宋代自建立统一政权以来,即处于相当艰难的境地,内部积贫难疗,对外积弱不振,不若汉唐之富强。然而国势贫弱的宋,却是秦汉统一王朝之后,年祚最长的朝代。两宋周边环伺的敌人,都非等闲民族,先后是辽、金两大强敌,最后面对的则是横扫欧亚的蒙古。北宋为金所灭,宋室南渡,虽失去半壁江山,但也支撑了颇长的时间。可见宋绝非不堪一击的弱国,仍有它顽强的一面。这种国族精神,也反映在宋代整个文化当中。郑骞《词曲的特质》说:“宋朝的一切,都足以代表中国文化的阴柔方面,不只词之一端。……柔并不一味的软绵绵,而要有一种韧性。”宋词代表中国文化阴柔的一面,但所谓阴柔不是一味的缠绵软弱,而是要有一种坚定的生命力,可称之为“韧性”。词有韧性,才能成为文学之一体。这种韧性,来自认真热诚的生命态度,不屈不挠的精神,抒发为文自有一种格调、一种骨气。词虽写感伤之情,但名家之作普遍都不卑下,反而笔力沉健,抑扬有致,正因有这韧性在。宋词里所表现的那种执着的信念——即使岁月多变,人事难料,但此情不渝——正呼应了宋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入世情怀。如同春天的生命,像野草一般,柔中带刚,总有着无穷的生机。

词是怎样的一种文体?据上文所述,可归纳出三个重要的特色:第一,词之为体,善于言情,具备文辞美、音乐性,以及以不变的时空对照变化的人事为主轴的抒情特性,构成了规律中有变化,容易触动人情的一种特质,极富含蓄委婉、阴柔细致的美感和婉转低回、流连反复的情韵。第二,一般的文人词系以好景不常、人生易逝、此情不渝为主旋律。第三,词所表现的阴柔中的韧性,正足以代表宋文化的精神特质。宋人的阴柔与韧性,形成生命中一种不断拉扯的动力,配合长短参差的句式、起伏变化的语调,使词之为体,辞情顿挫有致,多了一种婉转曲折的韵味。宋词之美,就美在有这跌宕之姿。

我们如何阅读一阕词?

词之作为一种独特的抒情文体,有着文辞美、音律美和以时空对照人事的相对性美感特质,构思精巧、情意动人,可以说是中国韵文中最精致的一种文类。那么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与方式来阅读它、体会它?如何进入词的情感世界,真正领略它的美?

首先我们要知道词和诗的语言是不一样的。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意境雄浑、语意奔放,这是诗的语言。而范仲淹的词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同样写秋天的落叶和江水,意境凄迷、语调委婉,这是词的语言。看这些诗词的用字造句,稍稍读一遍,就能够体会它们声音的差异、情调的不同。缪钺在《论词》一文中说词有四个特征:“其文小”“其质轻”“其径狭”“其境隐”。所谓“文小”,就是说词既然要通过女子表达出一种很细致阴柔的美感来,它的遣词造句就不能用那么男性化的口吻,而是倾向轻灵细微的表现。词的用语轻盈、文辞小巧,像微风、细雨、斜阳、垂柳,写的都是偏柔的情景。词的质感轻柔,善于表达细致幽渺的意态,不长于写雄豪之慨,如用水来比喻,诗是大江、长河,是惊涛、飞流,词则是清溪,是微波荡漾。词的题材褊狭,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它“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词只擅于抒情写景,而不宜说理、议论或叙事。词的意境比较隐约凄迷,自有动人之处。我们欣赏大峡谷的壮阔,也可以喜爱小桥流水的清幽,这如同诗词,各有风貌而彼此不相排斥。

虽然词与诗的情调不同,但它们都潜藏了中华民族的某种特殊的情感基因。诗,在古老的年代,是与歌、乐、舞一体的,而且不是单纯给人阅读、聆听的文本或歌曲,它需人们参与、投入,通过发声,跟着节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与人同感共乐的一种活动。换言之,它充满着兴发感动的力量,让人们精神得以提振,并借反映出来的情绪观察到个人和社会间和谐与否的情况,而且在和人一起的互动中有着群体的感觉,也可借此发泄个人的情绪。那就是《论语》中孔子说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作用。但不要忘记,这作用是要用整个身心去感知,会为生命带动起一种启发、洞察、共感、宣泄的反应的。这对我们调理情绪、促进情谊、提升生命意境,应该会有帮助——这是传统诗教的理想。诗能如此,词也应能做到这样。词,如果不想把它视作书本知识,就应赋予它生命力,用情感来体会,必能焕发精神,达到诗“兴观群怨”的效果。

确实,唐宋词是千百年前的作品,靠着一套文字符号、一种文体形式流传下来,即使经历过朝代的改变,由元朝到明清,都有着不少读者,更何况大江南北、各省各县,大家说着不同的话,字义有古今之变,文体有简繁之别,而我们依旧读着、听着。我想能够超越这些时空限制、外在形体变化而依然喜欢,引起共鸣,应该是那些文辞中,有着我们共通的民族情绪。

我们也知道,词作为一种文体,在唐宋时期不只是可供阅读的文本,它原本就是配合音乐,倚声制作,由乐工歌女弹唱表演的乐曲歌词,甚至也可配合舞蹈演出,因此它既有文学性,也具娱乐性、戏剧性的特质,充满着美感与动感,容易触动人心,极富抒情感染的效果。现在,唐宋词的乐谱几乎都失传了,不能唱了,但在它的文字、声韵、意象中,我们依然可感知它的画面、音声、动作与心情。

那么我们怎样进入词的世界?我想,我们得先了解词的抒情特性。词是结合诗、乐的一种文体,它在“创作与欣赏”的交流互动间,其实包含了写作、阅读、传唱、表演、聆赏、观看等多重作用。词的表达情感的方式,有三个方面需注意。

首先要知道,词有着一种如当面向人诉说的特色。歌唱的临场感,本身就包含着主唱者和听众的互动关系。像周邦彦的《少年游》下片说:“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这段话模拟女子的口吻,向人娇嗔地探问,希望对方留下来,因为太晚了,天气又不好,路上行人也少,“你能去哪里住宿呢,不如不要走吧”。这情境单凭想象已足以动摇人心,如果在欢宴场合演唱,这些话一说出来,必定能让王孙公子醉倒不已,产生很好的互动效果。

其次,词中叙述的情景,无论是回忆过去或想象未来,往往都在当下呈现,仿佛一切如在目前。这好像电影所呈现的方式,我们在观赏的当下同时看见过去、现在、未来的画面穿插出现。词写回忆的情景,不是已逝的过去,却是唤回到现在的景象。如李后主《忆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词中用“正”这个字,就是指正在发生着的事。当年的种种,在梦中重现,而在填词的当下,一切都呼唤到眼前来,让人感觉仿佛现在就身处这情景当中,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一样。

最后,还需注意的是,音乐有方向性、时间性和空间性,它本身运用节奏、旋律向前推进,层递发展,表现为一种连续进行、整体一致而又充满动力的形式。因此,配合音乐来填写的词,便自有一套有别于诗文的叙述方法。和音乐往前行进的方式一样,词的构篇也相当有层次,有着逐步推进的步骤,前句与后句相接,韵与韵之间脉络连贯,情节安排往往是由远而近、由景及情、由外而内的方式,很少突兀的转折。

词的篇章结构特别重在结句,词之境界高低需看收篇,不是没有原由的,因为那是乐章终止处,要重点处理,以期收到余音荡漾的效果。譬如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都是令人激赏的佳句,都安放在词的最后,就是这个道理。

了解这三点,就是词的向人倾诉的话语方式、词的当下展现的临场感和词的往前推进的运作模式,我们就应该知道面对词这样的文体,就不能单纯只通过文字去理解它,而是需要主动地参与,灵活运用各种感官,去看、去听,用身体和心灵去感受与体会,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讲到这里,如何阅读一阕词也就非常清楚了。我想提出两个要点:

第一,回到感官世界。中国文字兼具形象、声韵、意义的特色,中国的诗词自也融合了声色之美、言外之意。过去的诗词教学,特别注重内容、意境的诠释,很少教我们如何通过语言文字,体知诗词中的情景,享受感官世界之美。分析语法、修辞,得到的是客观的知识,无法让我们感动,激起主动参与的热诚,真切体会诗词的辞情和美感。诗词诠释是以情感唤起情感的过程,也是一种观察、发现而创造意义的活动。我们阅读诗词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通过文本的内容,凭借个人的生活体验,互为主动地去组织各种感官意象,拓展一个新世界,创造新的意义来。词人通过文辞语音向我们倾诉,同时我们也通过吟诵词句,随着语音的起伏跌宕,感受作者的情绪,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体会他的心声。

第二,心历其情其境,就是用心去体会。我们要学会运用想象、融情入境。现在的流行歌曲,配合着MV影像,让我们容易进入歌词的意境。以前没有这些设备,因此作家要引起读者的共鸣,在词中就需要具体写出看见的景物、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而且交代情节、配合动作,构成可观、可感的世界,听众读者在聆赏阅读时,可随着乐音、文辞,在脑海中转化并创造出如在目前的景象,走进作者所在的时空,仿佛从镜头一幕一幕的推进中看到诗词的情境,身历作家所见所感。因此,过去的歌词着重写景叙事。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就是说词中的景物都是寓有情意的。换言之,在文学里没有完全客观的事物,文学里所呈现的景物都有主观的色彩。所以,欣赏诗词,不是去理解其情意而已,更应该通过它所写的景物去感受它的情、享受它的美。

我们试读一首辛弃疾的词《西江月》,跟着他“夜行黄沙道中”,尝试体会一下词的叙说方式: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黄沙道在江西上饶的西面。作者仿佛导游一般,带我们走一遍山中道路。全词一句一景,上片写明月、清风、惊鹊、鸣蝉、稻花香、蛙声;下片写疏星、飘雨、茅店、溪桥。这些景物随着音乐节奏往前推进,单一的画面立刻变成流动的影像,空间的移动也带动时间的变化,由月夜写到清晨,里面各种感官都有,由视觉、听觉、触觉写到嗅觉,一路行程清晰如见,给人置身其中,十分立体的感觉。而整首词叙事写景,上下片贯穿,若不经意而运转自如,语调轻快流畅,让人读来仍然可感受到作者夜行的乐趣、喜悦的心情。

相信大家还记得前面引用过的范仲淹《苏幕遮》的词句,现在我们再将整首词引录下来,和大家略加说明如何沿着文本来读一阕词。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上片写景,下片述情。上片所写的景,是景中有情,充满着时间消逝的感伤,空间由蓝天白云的飘逝,写到黄叶坠落大地,一片萧瑟的秋色,连接到江面,绿波上弥漫着冷冷的烟岚。词的景物书写常常就是这样的,逐渐推进、加强、加深,着色渲染,相当有层次。作者在这里是模拟游子眼中所见的景象,由近而远:“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最后引申到画面之外,说无情芳草更在落日山头之外一直绵延生长,比喻思乡愁绪之无穷——芳草遥接天涯,远连故园,令极目望乡之游子难以为怀。通常所谓以景寓情,关键就在景色中意识到时间变化。

“夕阳西下几时回?”当一切都在变化中,人们更想留住那不渝之情,所以这首词的下片便就情感方面书写。“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游子思乡既久,早已因归期难定而黯然神伤,了无欢趣,怎奈羁旅愁思犹自追缠不已,挥斩不断!二句以下所写正是归乡无望、归思难断的深悲。因此,除非每晚都能做归家好梦,让人酣然入睡,否则别无慰藉,终夜难眠。在这个时候自己千万不要在明月高照下独倚楼头,否则愁怀醉饮,恐怕惹来无限相思泪痕。而事实上,词人应该是明知故犯,毕竟压抑不住对故乡的思念,因此望月兴怀却更添愁绪,借酒浇愁愁更愁,终至泪流不止。这首词所写之景所述之情,娓娓道来,历历在目,都是一般人都能感受到的情景,所以容易引起共鸣。

总结以上所说,我们知道词和诗歌的语言、情调是不同的,但我们在同一个文化环境中生活,用同一套文字符号来表达沟通,自然有着共同的民族情感、文化特质。因而要体会词的抒情特性,除了要充分掌握中国文字形音义一体的表意效果,更要留意文辞与音乐的配合,从而认识词的表达情感的三个特色,也就是词的向人倾诉的话语方式、当下展现的临场感,以及词的往前推进的运作模式。如能回到感官世界,并心历其境地去阅读、欣赏、体悟每一首词的意境,就会得到相对深刻而又真切的体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