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云舒篇:旅行箱上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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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做不完的摇滚梦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长大,而在于遗忘。

——《小王子》

1

“摇滚乐其实并不是为了反对什么,而是为了打破什么。”郁聪说,“20世纪初期阶级秩序严格,上流社会和底层严重割裂,但新一代的年轻人不想再受到父辈的束缚,就在音乐里增加了很多反叛性的东西,从那以后,摇滚乐就变成了叛逆的代名词。”

“这还不是反对的意思吗?”野阔问。

“打破跟反对是两个概念,打破是指我们重新洗牌,至于新的秩序要怎么建立慢慢商量;反对则是很强烈的诉求了,是一股脑地清理所有的东西。”

“搞不懂。”野阔抓抓头发,推门走进琴行。

云舒忍不住笑了,其实她迄今都没想明白是怎么跟这两个人混在一起的。野阔一根筋,脑子里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没有,郁聪则截然相反,看他的外形,很难有人相信他会喜欢摇滚乐这种东西。他成绩很好,在学校里也不爱说话,总是戴着耳机看一些很深奥的书。

三个人里恐怕也只有他是真正热爱音乐,旁人都用手机听歌,他却很复古,还在用MP3,里面装着成百上千张专辑,什么类型都有。下课时他就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转着笔做功课,偶尔听到精彩的片段,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闭上眼睛沉醉其中。有时候上课也托着腮佯装认真听讲,但云舒知道,他是把耳机线藏在袖子里听歌。那小小的调皮总会让云舒觉得,郁聪的“好学生”光环也没有强烈到刺眼的地步。经过了雪岸之后,她有点厌恶那种一板一眼的人。

云舒能跟郁聪熟悉起来也跟雪岸有关,原本云舒学的是文科,跟雪岸交恶之后就毅然决然地转到了理科班。那时候她已经在学架子鼓了,放学后去琴行,发现跟郁聪顺路,到了地方,两个人朝一扇门走去,都愣了一下。

沈郁聪在学校里是有些名气的,他长相儒雅,也不多话,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云舒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怎么接触过,在琴行遇到的次数多了,才渐渐熟悉起来。云舒学架子鼓只是因为好奇,郁聪却误以为她是同道中人,时不时就推荐乐队或单曲给她,云舒听多了,才总算入了门,有时候也会特意找一些传奇的乐队资料看看。

至于野阔,则是后来才认识的,郁聪想组一支乐队,跟云舒一拍即合,还缺一个吉他手,便在学校里贴了告示。没多久野阔就出现了,他穿着很宽的裤子,头发也都打了发蜡一股脑地竖起来,整个人浮夸得要死。

可是他的吉他弹得真好,看得出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

“你为什么想加入我们乐队?”郁聪饶有兴趣地问。

野阔咧开嘴笑了起来,理所当然一般答道:“当然是为了吸引女孩子啊!”

云舒和郁聪一听就笑了,商量了半天,才同意他加入。

就这样云舒迅速地投入新生活里,乐队的名字叫极昼,也是郁聪取的。他说:“很多人都觉得黑夜比较可怕,但白昼长到一定程度会更可怕,因为太阳总是停留在地平线上,没有了黑夜交替,人就会丧失时间感。有了光之后人类就征服了黑夜,对白天却始终束手无策。”

他的脑子里总是装着一大堆复杂又古怪的东西,施玉修却很喜欢他,说:“男孩子太乖了也不太好,总是七想八想的,反而能激发创造力。”

雪岸说错了一件事,施玉修并没有因为新生儿的到来就忽视了云舒,恰好相反,她比以往还要宠云舒,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想学架子鼓这件事,云舒的爸爸是不赞成的,施玉修干脆跟云舒一起瞒着他,佯装是去补习班。后来云舒想组乐队,也是施玉修点头同意的。她特意见了郁聪和野阔,之后跟云舒说:“我倒不怕你惹出什么乱子,你是个有分寸的人,不过你得记得你还是个学生,我跟你爸也只是看起来开放而已,你要是真的穿孔、文身什么的,也别怪我到时候不帮你说话啊。”

“你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云舒忍不住翻白眼。

在外人心里,摇滚乐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乱糟糟的东西,但实际上,摇滚乐只是一个音乐类型而已,云舒喜欢它的节奏激烈,郁聪则喜欢它内涵丰富。三个人都不是真的叛逆,就算有时候有什么离谱的想法,也没什么胆子去实践。云舒知道是有一些青少年喜欢用这种方式彰显个性,但她本质上还是个有点儿保守的人,生活里也没什么尖锐的问题要处理。

至于沈郁聪,就更简单了,他就是单纯喜欢音乐而已,说是要搞摇滚乐队,表面上却还是个乖乖仔,有种闷骚的感觉。

三个人里也就野阔看起来放肆一点儿,总是留着很奇怪的发型,穿着很奇怪的衣服,看似乖张,脑子却有点儿傻,说孩子气也好,说神经质也行,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人。

就这样,云舒正式地跟以前的生活决裂了。曾经她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女孩子,虽然有一些微小的叛逆,却都深埋在心底。而如今的她终于将性格里的另一面放大,收起了柔软的心,变得有些凉。施玉修有时候打趣说:“你爸妈给你取名云舒,是想让你跟云一样飘逸,你倒好,长成了一坨乌云!”

“阴天比较有内涵。”云舒自嘲,都这么大了,总不能再天真烂漫下去吧?

2

而教云舒打架子鼓的不是别人,正是雪岸那位好朋友傅明海。他比两个女孩子大了七八岁,家境很好,却没什么大追求。还在舞蹈中心的时候云舒和雪岸就经常碰到他,那时候他还是个高瘦的少年,像沈郁聪一样沉浸在音乐里无法自拔。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高薪工作,跑到琴行来当一个小小的老师。对于云舒和雪岸的友谊,他似乎比两个女生更在意,得知两个女孩是因为那个八音盒才绝交的,一脸震惊:“怎么会?”

云舒不答,其实她也想不明白怎么会因为一个八音盒弄成这样。

她有点儿想要激怒雪岸的意思,知道雪岸在意傅明海,就越是跟傅明海走得近,他开琴行,那正好,云舒就干脆天天泡在那里。雪岸是不是知道这一点云舒不清楚,不过她经常在琴行附近看到雪岸,总是穿着干净的校服,漆黑的长发垂在肩头,仰着脸同傅明海说话。见到云舒来了,她也只是掉头走开。傅明海有时候也开玩笑说:“你们两个简直像一对分手的恋人一样。”

傅明海性格豁达,是个少见的保持着少年气的大人。云舒完全把他当同龄人看待,说:“如果是恋人这样对待我的话,我一定老死不相往来!”

“太恐怖了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郁聪一眼。云舒敲敲台面:“钥匙!”

傅明海拿起钥匙带着他们去面积最大、隔音也最好的琴房,路上还是忍不住问:“只剩最后几个月了,你还这么疯?”

“就因为只剩最后几个月了才要疯啊。”

琴房门打开,云舒脱去外套,从书包里掏出鼓槌,坐在架子鼓边上。

走在外面她不如郁聪和野阔张扬,到了演奏室,她却是焦点,刚坐下来就一路敲遍了所有的鼓面,最后在吊镲上用力一击,野阔顿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你好歹给我们一点儿心理准备好不好?”

傅明海笑笑,替他们关上了门,三个人各自调整了一会儿乐器才开始排练。

曲子都是郁聪写的,旋律并不复杂,只是听起来有些躁动,野阔却还嫌不够,一拿到吉他就激烈地弹奏起来,手指快得惊人。弹到最后,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发出一声诡异的怪叫。

郁聪只是微笑地看着,朝云舒使了个眼色,三个人这才正式开始演奏。

施玉修曾经特意来观摩过一次他们排练,结果不到一分钟就捂着耳朵跑了。也不怪她,他们的曲子的确不怎么好听,一开始也没什么默契,几个人纯粹是在玩罢了,倒是也想弄出几首像样的曲子,无奈才华有限,只能半桶水晃荡。乐队人数不够,缺一个键盘手,也没有主唱,他们也懒得再招了,就这么敷衍了事地运作下去。

只是暴躁的音乐最适合宣泄生活里的不满,而年轻的时候,不满足总是格外多。

云舒用力敲着鼓,想着乐队以后要怎么办的事,结果却赫然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以后”,六月一到,三个人就要各奔一方了,以后能不能见到都还是个问题。

同样见不到的还有雪岸。

想到这个名字,云舒再次走神了,手中的鼓槌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还未觉察之际野阔已经叫了起来:“你搞什么啊?”

“不好意思。”云舒抓了抓头发,重新开始敲击。

这样时断时续,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云舒一直心不在焉的,没有发挥好,郁聪小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吧?”野阔照例怪叫着,云舒却装作没有听到,低着头朝外走去,傅明海却忽然叫住她问:“萱悦转到你们学校了?”

云舒皱眉:“你怎么知道?”

“她下午来过。”傅明海一副大人看小孩的表情,柔声说,“既然萱悦都来了,你跟雪岸……”

“再说吧!”云舒不耐烦地打断他,意兴阑珊地走了出去。

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她自己都诧异怎么会那么生气,都过去一年了,还是没办法做到不在乎。

跟雪岸绝交的事她跟谁都没有细聊过,郁聪似乎很想问,云舒却拼命地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待到快到家了才长叹一口气,整理好表情开门。

3

家里也不算太平,还未进屋,云舒就听到了爸爸的斥责声。她打开门进去,一眼就看到玄关处的一个盒子,是云舒渴望已久的名牌耳机,她呆了一秒就探头叫道:“耳机是给我的吗?”

施玉修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已经来不及了,爸爸几大步走过来道:“什么耳机?”

云舒动作飞快地把盒子塞进衣服里弯腰换鞋,爸爸在一边打量了她许久,才说:“你穿的那是什么?你看看别的高三学生是什么样子,再看看你!”

又回头指责施玉修:“都是你惯出来的!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老宠着她,她都十七八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看看她如今的成绩!连年级前一百名都进不去,也不知道补习班是怎么上的!”

云舒的爸爸是一名外科医生,工作太辛苦,总是积累一堆怨气回家。电视上的医生都衣冠楚楚的,现实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年头医生也不容易做,本来就忙,还要面对一大堆不讲理的患者和家属,嘱咐了注意事项不听,出了乱子却去找医生的麻烦。久而久之,爸爸的脾气就变得特别差,跟人讲话非得怒吼才行。云舒早就习惯了,全当作耳旁风。

施玉修这个继母也不轻松,一边忙着照顾青春期的云舒,一边还要照顾更年期的爸爸,以及刚出世的婴儿。可是她似乎乐在其中,笑眯眯地说:“不就是穿得好看了一点儿吗?你这个爸爸也真是的,哪有嫌弃自己女儿漂亮的?”

她边说着边朝云舒使了个眼色,云舒会意,连忙钻进卧室里。爸爸又在外面大骂了十分钟才离去,施玉修敲门,道:“他走啦!今晚他值班,你出来吃饭吧!”

云舒换好了衣服打开门,施玉修正抱着弟弟在外面晃。

弟弟就是那新生儿,如雪岸所料,是个男孩子。他出生那一天是云舒陪着去的医院,爸爸就在同一家医院里,却被手术耽搁了时间,当啼哭声传来的时候,云舒紧张得开始颤抖起来。云舒的爷爷奶奶也在,当护士探头欣喜地叫道“是个男孩儿”的时候,云舒注意到两个老人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到了那时候云舒才被浇了一头冷水,反应过来“男女平等”说了那么多年,其实都不过是假象。

可是没想到施玉修却第一时间叫自己进去,拉住了云舒的手。生育过程似乎并不算太顺利,施玉修一头的汗,头发黏在脸上,整个人犹如去地狱转了一圈似的,嘴唇都发白了,只有一双眼睛是亮晶晶的,像是有话要对云舒说。云舒明白她的意思,小声道:“我知道,我会爱护弟弟。”

施玉修欣慰地点头。

两个人都讨厌八点档电视剧里的那种生活,于是竭力避免生活里所有的争端,再加上年龄差距也不算大,聊起天来总是像闺蜜一样。

云舒边盛饭边问:“我爸又发什么疯?”

“嫌我给你花钱太多了,他想升主任一直没升上去,大概是精神压力太大了吧。”

“中年危机?”

“谁知道?我们不理他。”施玉修笑眯眯地哄着弟弟,她患有某种疾病,不易怀孕,内分泌也比较紊乱,所以当初怀孕了自己都不知道。确诊之后顿时如临大敌,从养胎到坐月子都格外小心翼翼,连工作室也关掉了,一直安心在家里带孩子。

云舒没打听过家里的财务状况,但也知道增加一个孩子开销不小,立即说:“反正就剩这么几个月了,升大学后我自己会想办法赚钱。”

施玉修笑了:“你能赚什么钱?你不用紧张,他就是随便找个借口发发牢骚而已,回头等弟弟大点,我也还是要出去工作的,倒是你,对升学到底是怎么想的?”

云舒的成绩一般,名牌大学是没什么指望了,重点大学也很困难,但再往下的学校她又看不上,名副其实的眼高手低。她每天看似优哉游哉地晃荡着,其实自己心里也没谱,一方面觉得文凭没那么重要,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生存技能,没有了文凭搞不好连活下去都困难。

这么一想,就觉得雪岸说的是对的了,自己的确是得过且过。

可是那么辛苦又有什么意思呢?云舒情愿现在过得舒服一点儿,将来的日子将来再说。

施玉修见云舒不说话,还以为是触及了伤心事,连忙转移了话题,问:“沈郁聪怎么打算的呢?”

其实不提郁聪还好,一提才是真的触及了云舒的伤心事,她懒洋洋地说:“哪敢跟人家比,他全校排名第七,去重点还不是跟玩儿一样!”

“啧啧。”施玉修一脸赞赏,“这么厉害啊!”

云舒一看到她八卦的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连忙掐住了话头,道:“对了!萱悦回来了!”

“跟父母一起?”

“不知道,还没问。”云舒道,“她变化很大,现在不太好看。”

“怎么了呢?”

云舒便把萱悦现在的样子讲给施玉修听,施玉修则认真听着。她当初是云舒生母的下属,两个人打理一间摄影工作室,云舒的妈妈是主力,比较忙,有时候照顾云舒的工作就落在了施玉修头上,从某个角度来说,施玉修是看着云舒长大的,经常去芭蕾舞室,跟那三个女孩子也相当熟悉。

她道:“其实从小就能看出来萱悦不会太漂亮。”

“咦?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年纪小,当然不懂啦,就连萱悦的妈妈自己都觉得萱悦长大了不会好看呢!”

云舒一脸惊讶:“她妈妈居然说过这种话?”

“那是当然的,当妈妈的哪有不明白自己孩子的?”

施玉修温情脉脉地盯着弟弟,弟弟大名许裕航,但全家都只叫他弟弟。弟弟跟云舒有着一样的眉眼,嘴唇和下巴却继承了施玉修,显得非常精巧。不哭闹的时候他还是相当可爱的,硕大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嘴唇红润润,让人禁不住想要亲一口。一想到多年后弟弟会变成一个大帅哥,云舒禁不住兴奋起来,到时候一定要把他小时候所有的糗事都告诉他女友!

“不过说到漂亮……”施玉修忽然问,“另外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夏衍。”

“对!她现在怎么样了?”

云舒垂头,道:“不知道。”

施玉修惋惜地看了云舒一会儿,才说:“趁这个机会聚聚也好。”

“还是算了。”云舒放下碗筷,施玉修知道她是想起雪岸了,道:“你不用收拾,去做功课吧。”

4

想要她们聚在一起的也不只是施玉修和傅明海而已,云舒知道,萱悦一回来,碰头就免不了了,对四个人的友情,萱悦一向是最在乎的一个。

果然,第二天中午一放学,云舒就看到夏衍和丁骆站在学校外面,云舒想要避开,谁知道一转头就看到了雪岸。她在重点班,难得这么早下课,看到云舒也是一愣。

人潮向外涌动,只有她们两个呆立在原地。雪岸是那种在人群中也会发光的人,她并不算传统类型的美女,虽然皮肤很白,五官却很平常,但也说不清她究竟哪里跟别的中学生不太一样,走在人群里总是优雅得让人侧目。

云舒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听到萱悦挥手大叫道:“云舒!雪岸!这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才各自朝学校外面走去。

夏衍还是老样子,小小的脸,却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本市富豪并不算少,夏家却是最出名的一户,他们家人很讲排场,走到哪里都是一排的车子,带着司机保姆等一队人。平日里他们家新闻不断,不是在接见明星,就是跟政要开会,而夏衍更是给父母长脸,时常出现在小道消息和八卦传闻之中,是全市数一数二的美少女。

见到云舒她很是高兴,但也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就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云舒打量了下她身上考究的衣服,又看看她不远处的丁骆,冲他点了点头。

雪岸却不满丁骆的出现,问:“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我不常来这一区。”夏衍声音小小的,她不说话时犹如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开口,就是稚嫩的小女孩。对于生活,她总是比同龄人知道得少,心理年龄更是小得可怜,总是一脸怯生生的表情。

萱悦连忙哄着雪岸,请求道:“我们中午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雪岸却冷冰冰地说:“你们这样莫名其妙就来了,也不先通知我一声,我中午还有事的。”

萱悦和夏衍都尴尬了起来,求救似的看向云舒,云舒不想太小家子气,自顾自地说:“人都来了,能有多忙?”

完全没有主语的两句话,几个人却都心知肚明,雪岸皱眉道:“我功课那么紧张,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哪像你一样。”

云舒的火气腾地就冒了出来,她朝雪岸走过去,萱悦却眼疾手快地挡在面前,恳求似的冲云舒摇了摇头。

昨晚临睡前云舒跟萱悦聊了一会儿电话,才讲清楚跟雪岸绝交的来龙去脉,萱悦很难过地说:“怎么可以这样呀……”

最在乎她们四个感情的,一直都是萱悦。她小时候跟同学相处得不大好,一有空就约大家出来,三五不时地提醒着对方谁谁谁的生日到了,谁谁谁最近心情不好……云舒一直觉得她缺乏归属感,所以很喜欢这种小圈子。但她又实在可爱,云舒打心底当她如妹妹,她不忍萱悦为难,又退了回去,口气也跟着软了,道:“一顿饭而已。”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校门口就空了,只剩下他们几个还站在那里。春日的阳光照在几个人的身上,只有雪岸站在阴影里。她害怕变黑,几乎从未照过太阳,云舒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说:“下次吧,家里是真的有事。”

她的语气已经很缓和了,云舒也不想再计较下去,眼见着就要和平分开,丁骆却忽然揉着肚子走上前来,懒洋洋地说:“你们几个好了没有啊?我快饿死了。”

他的头发似乎永远也梳不整齐似的,总是比别人长一点儿,校服也旧了,看起来有些发黄。云舒见过夏衍家的司机几次,明明看起来是个挺精神可靠的中年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生出这么一个乱糟糟的儿子来。丁骆并非是那种长相好看的男生,眉毛浓而杂,有种野性。云舒并不讨厌他,雪岸却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一看到他就后退一步,声音也跟着冷峻起来,道:“我先走了,周末你们来找我也行,就我们几个女生。”

言外之意就是不想看到丁骆,丁骆笑了起来,几乎是挑衅地看向夏衍,说:“看到了吗?”

夏衍垂了垂眼,云舒当机立断,一手拉着她,一手揽着萱悦,故作豪爽地说:“那我们先去好了,你们想吃什么?中餐西餐?附近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味道不错,刚好萱悦不吃辣……”

她边说着边拉着几个人离去,丁骆自然而然地跟上,只剩下雪岸还站在原地。萱悦难过地回头望着她,但她也只是迟疑了那么一小下,就转身离开了。

5

其实友情里最尴尬的从来都不是决裂或者形同陌路,而是四目相对,却无话可说。雪岸是那种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求甚高的人,考了全班第一还不满意,非要年级第一才行;钢琴只是学来玩,拿不到考级证书却誓不罢休……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她还见不得旁人堕落,不够优秀的人跟她讲话,她像没听到一样。

云舒一直觉得就算没有拿错行李箱的事,她跟雪岸也迟早会绝交。升入高中后,云舒就脱离乖乖女这个范畴了,心里有点儿躁动,总想做点儿出格的事,雪岸却连一丝闪失都不肯有,说:“一旦放纵一点儿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云舒并不知道她想要追求什么,但还是觉得她太贪心,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当然,这么上进也并非缺点,只是云舒觉得她活得太累了,导致做她的朋友也很累。

就好比当初认识丁骆,云舒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但为了夏衍,她愿意忍耐。雪岸却说:“人生那么短,我干吗要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丁骆自然也不傻,每次见到雪岸,都会故意给她一点儿难堪。

在餐厅里,当萱悦还忙着伤感的时候,丁骆已经拿起了菜单,叼着牙签问道:“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夏衍坐在他旁边,很快就把雪岸抛在了脑后,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菜单才说:“我记得云舒好像不吃生姜。”

“现在也无所谓了。”云舒拍了拍萱悦的肩膀,问:“你呢?”

萱悦这才从悲伤中抬起头来,说:“我都行。”

但旋即表情又黯淡下来,抬头问:“你们知不知道雪岸要移民了?”

云舒的耳边立即安静下来,再凝神,才能听到餐厅里热热闹闹的声响。夏衍抬头茫然地望着云舒,云舒故作不在意地问:“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那天去她家里找她,才发现她家乱糟糟的,她妈妈一直在打电话咨询护照的事……”萱悦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又忽然扬高,几乎带着哭腔问,“我们几个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千辛万苦才回来,还以为……其实我是特地恳求爸爸让我回来的,他在外地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这次就我跟妈妈两个人回来的,我一想到你们俩都高三了就紧张得不得了,怕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你们怎么变成那样了呢?到底怎么了呀……”

说到一半,她就将手伸进眼镜与鼻子的缝隙捂住眼睛,夏衍呆了一下才抽出纸巾递给她,云舒则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夏衍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丁骆,丁骆丢下一句:“你们女生就是麻烦,我还是去隔壁吃拉面算了!”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站起来走了。

6

其实最了解云舒和雪岸矛盾的不是别人,正是丁骆。

在弄丢了那个八音盒之后,云舒就到处寻找一个同样的八音盒想要赔给雪岸,她见过那个八音盒几次,是傅明海送给雪岸的生日礼物。那一年傅明海也是高三,高考结束,天空异常的蓝,雪岸每天都处于傅明海将要离去的焦灼中。云舒知道她很依赖傅明海,傅明海永远气定神闲,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点儿都不介意陪她们几个小女生玩,有时候还会讲一些很有哲理的话。像这样的男孩子总是能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的,不只是雪岸,就连萱悦也挺崇拜傅明海的。

而雪岸的生日在九月,傅明海来不及参加了,便提前把礼物给了她,那是一个胡桃木的八音盒,十分简约,正方形,只有手掌那么大。盒子打开,音乐开始弹奏,是那首著名的《卡农》,也是雪岸最喜欢的曲子。

“本来想送给你一个有芭蕾舞少女的,不过没有找到,只好做了这个给你。”他这样对雪岸说。

“做的?”云舒很诧异,雪岸低头,声音很轻柔地说:“是啊,他亲手做的。”

云舒知道她很珍惜那个八音盒,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她把八音盒装在斗篷的口袋里。实际上刚到达海市没多久,施玉修就开始呕吐了——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是怀孕的表现,以为吃坏了东西,度假村医疗设备不足,这才匆匆离开。

云舒以为雪岸会理解的,谁知道迎接她的却是当头棒喝。吵完架之后云舒就到处乱窜着,商场、礼品店、精品店……但凡能去的都去了,却始终没有找到类似的款式。就在她站在街头发呆的时候,丁骆出现了,还是冬季,他却穿着单衣,头发照例乱糟糟的,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问:“你在这里干吗?”

云舒回头,看到丁骆,便淡淡地答:“买东西。”

“什么东西?”

云舒解释了来龙去脉,谁知道丁骆很随意地说:“那有什么难的,重新做一个不就是了。”

“可是怎么做呢?”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丁骆说着,就往前走去,云舒迟疑了很久才跟上。

她跟丁骆不熟,每次见到他都是在夏衍周围,疏离又卑微的样子。可是那天他很放松,信步将云舒带到了老城区一条很旧的街上。过了一阵子,云舒才发现那里有个很小的作坊,面积不足两百平方米,几个工人正忙着做小板凳之类的。丁骆跟他们打招呼,说明了来意,工人便道:“你自己弄吧。”

丁骆在角落里捡了几块木头,问云舒:“这个够大吗?”

“比这个还要小一点儿。”云舒比画着,然后她惊讶地看着丁骆熟练地操作着电锯、刨子。几分钟不到他就做出了一个粗糙的小盒子,跟雪岸的那个自然是不能比,但还是很令人惊讶。云舒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做这些东西?”

“我啊,从小就想做个木匠来着。”丁骆冲云舒笑了一下,说,“我们家后面有一片山林,工人定期去伐木,树切开之后有种很好闻的香气,虽然说起来不太环保,不过呢,我很喜欢跟木头在一起。”

傍晚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云舒第一次发现丁骆其实没那么丑,事实上在他说起这段话的时候有种很奇异的温柔。云舒呆呆地看着他,他把两个小木块往空中抛起又接住,道:“剩下的就要慢慢磨了,回头我弄好了给你。”

“那机芯呢?”

“我去找就好了。”

他把那两块小木头装进了纸袋里,云舒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啊?”

“公交车上太热,我就把外套脱掉了,结果下车时忘了拿。”

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着,经过五金店的时候停了一下,买了要做八音盒的配件。云舒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就像自己时常能在公交车上见到的那些生活不堪的年轻人一样,家世不好也就罢了,偏偏运气也那么差。跟普通的学生相比,丁骆更像一个已经走入了社会的人,身上充满疲惫,可是他肯陪着自己,云舒还是很感激。到了路口,云舒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递了过去,道:“小心别感冒了。”

“哪有那么容易?”丁骆歪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就上了一辆公交车,连再见都没有说。

他们为了那个八音盒琢磨了整整一个月,抛光、上颜料、涂油漆。最后做出来的八音盒虽跟雪岸的有些距离,但还是相当漂亮。云舒带着那个八音盒去雪岸家,雪岸却不肯见她。雪岸的妈妈隔着门歉意地说:“雪岸身体不舒服,你们改天再来吧。”

云舒从来没想过她会讨厌自己到这个地步,连再见一面都不肯,提着袋子的手不知不觉就颤抖起来。倒是丁骆很大方地把那个八音盒拿出来递给雪岸的妈妈,说:“我们只是来给雪岸送东西,阿姨,你把这个给她就行了。”

雪岸的妈妈接过盒子,丁骆拽着云舒朝外走。那天云舒很没出息地在电梯里哭了,丁骆佯装没有看到,双手百无聊赖地插在口袋里,直到从电梯里走出来,才说:“其实你比雪岸好多了。”

云舒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丁骆道:“在我看来——你可能也不在乎——不过啊,我还是挺喜欢你的。雪岸那种人,将来遇到一点点挫折就会很惨的。你放心吧,她将来过得一定比你糟。”

电梯门打开,丁骆冲她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走出去。云舒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那句“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她当然不会误会丁骆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感情,但由异性坦荡荡地说出这句话,还是让云舒不知该如何反应。

随后云舒才注意到后半句,有些恶趣味地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如果雪岸真的过得很糟糕的话……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笑了,那可是雪岸啊!

7

朋友和朋友之间也是有距离的,像是云舒从来就没有留过丁骆的联系方式,萱悦也没有打听过郁聪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进入青春期后,几个女孩各自有了秘密,有些事情旁人不说,云舒也不问。

记得吗?《四小天鹅》最难跳的部分,就是会彼此踢到腿。

所以,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们四个似乎从小就比别人节制,很少像别的女生一样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一些八卦问题。在面对男孩子的问题上,从来都是各自成长。云舒知道雪岸对傅明海是崇拜多一些,但夏衍和丁骆,她就搞不清楚了。夏衍似乎是那种很容易把依赖当成爱慕的人,丁骆却不怎么喜欢总是跟夏衍泡在一起,他身上有种疏离的气质,跟别的男生不太一样,云舒倒是很欣赏他的直接和坦荡,像野生动物一样。

至于云舒自己,其实也理不大清楚。自从跟郁聪组了乐队之后,全校就公认他们是“一对儿”,不少女生还哀叹沈郁聪怎么会喜欢云舒这种女生。但事实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每天混在一起罢了,不是在琴行,就是在教室里,郁聪从未单独约她出去过,什么看电影、散步之类,都没有过。

施玉修和爸爸也都不是不讲理的人,早在云舒初中时就跟她聊过早恋的话题,说得很清楚,“可以有萌芽,但不可以太茁壮”——云舒迄今都觉得这个比喻很好笑,但她根本不是那种很受男生欢迎的女生,长相和性格都有些粗糙,自己也没经历过“小鹿乱撞”的时刻。初二的时候,她倒是对某个学长另眼相看过,谁知道学长换了个失败的发型,云舒就大失所望了,还怅然了半天,仿佛失恋一样,被施玉修笑了足足半年。

那之后就是郁聪了,成天形影不离,总免不了有一些很暧昧的时刻,像是有时候云舒抬头,会发现郁聪正望着自己;或者过马路的时候没注意旁边的车辆,被郁聪一把拉回来……

每到那种时候,野阔就夸张地大叫:“我都八百瓦啦!”

搞得云舒和郁聪都很尴尬。

长大就是一个不停地困惑和解答的过程,云舒想了一会儿就觉得烦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呢?

她总以为很多事情到了一定的年纪后,就自然而然地懂了,结果都十七岁了,才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懂,然后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弄懂。

雪岸或许早就懂了吧?雪岸那种人……

想到这里,云舒忍不住打开雪岸的朋友圈,她屏蔽了雪岸一年多,再打开,发觉还是老样子。雪岸最新一条朋友圈内容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了,照片是原版的英文小说内页,那本著名的《月亮与六便士》,附注的内容则是:大多数人所成为的,并非是他们想成为的人,而是不得不成为的人。

雪岸的朋友圈同她本人一样精致,永远是钢琴、裙子的一角、精美的瓷器、晴朗的天空……云舒有时候觉得雪岸从来都没有变过,沿着八九岁的那个梦幻般的女孩儿的形象长到了十七岁。可是大部分人在青春期里都会变的,十二三岁时都喜欢那种唯美浪漫又脆弱的东西,诸如白纱、粉红色、丝带……经不起一丝的污浊与敲打;到了十五六岁,却喜欢有一点儿灰、一点儿残缺、一点儿坚硬质地的东西,诸如深蓝色、夜晚、萧瑟的冬季……

只有雪岸没有变过,她始终无法忍受任何瑕疵,偏执得令人畏惧。

云舒关掉了朋友圈页面,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她真的配不上雪岸吧?但朋友之间,如果还要讲究配不配得上的话,那她宁可没有朋友。

这时候,学校的公众号发布了新的推送,是关于成人礼的。

云舒所在的学校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大规模的成人礼,高三的学生同家长一道向学校告别,并拍照留念。成人礼总共三天,除了常规的校长发言和学生宣誓之外,还有文艺会演。那几天往往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候,所有学生齐聚一堂,最后一起填写成人卡,并放飞气球。

云舒点开看了一眼就关闭了页面,反正这种正规的活动是没她什么事的,可是萱悦发了消息过来,问:我们可以再一起跳支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