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我的1949(“城市红色记忆”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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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娜作者时为国民党中央党部速记员。:国民党在南京的最后几次“中常会”

“最后的晚餐”

1948年12月31日,蒋介石在他的黄埔路总统官邸举行晚宴,到场的有李宗仁、孙科等40多人。

辉煌耀眼的彩灯映出的是一张张忧心忡忡的阴沉面孔,无人笑谈,唯闻杯盏之声。在座的都是国民党要员,他们深知局势的严重,隐隐意识到这是蒋家王朝“最后的晚餐”了。

餐后,蒋介石以低沉的语调说:现在局面严重,党内有人主张和谈。我对于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不能不有所表示。现拟好一篇文告,准备元旦发表。蒋介石说这番话时,仍然板着那张上海人说的“死人面孔”,可以听出他内心极度的无奈和恼火。

蒋介石让张群给大家念文告。这纸文告,洋洋数千言,旨在“求和”文中也暗含“下野”之意。但他对和平提出了五项先决条件,归结起来就是,要在保存国民党的“宪法”“法统”和军队等条件下,才能同共产党重开“和谈”。这实际上是一个很有欺骗性的和平阴谋。

张群念完文告,全场鸦雀无声。蒋介石扭头问坐在右边的李宗仁对这篇文告的意见,李宗仁答道:“我与总统并无不同的意见。”

这时,CC派骨干分子谷正纲等人语带悲腔,坚决反对发表这个有总统下野表示的文告。也有人表示同意发表。于是双方又开始争论。

本来就心怀鬼胎、怒火中烧的蒋介石,被他们的争论挑得火更大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想离开,是你们这些国民党员想让我离开!我之愿意下野,不是因为共党,而是因为本党内部的某一派系!

这“某一派系”,无疑是指李宗仁和白崇禧为首的桂系。

几小时之后,城墙上就出现了这样的标语:“蒋总统不辞退,共产党就不和谈。”“蒋总统不辞退,就没有希望得到美国的援助。”有人认为这是李宗仁为首的主和派干的。

事实上,此时美国大使馆一直赞成和谈,支持李宗仁及其主和派。

“国军”大败,蒋介石心急如焚

1949年元旦,蒋介石的“新年文告”发表了。同日,蒋介石召集国民党高级官员在南京总统府举行团拜仪式,似在向大家告别。

但是蒋介石还不引退,是想等待共产党方面对他的元旦求和文告的反应,他在“走开以前”,还要布置许多事情。元旦那天,在蒋介石发表文告的同时,毛泽东为新华社写了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1月5日,新华社又发表了《评战犯求和》。

1月10日,规模巨大的淮海战役结束,“国军”大败。

1月14日,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时局的声明》,提出八项和平条件。

面对淮海战役的失败,面对共产党的八项和平条件,主和派认为别无选择,只好接受。

蒋介石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南京频频召开了一系列会议,研究对策。我和机要处的职员忙得不可开交。

蒋介石看到毛泽东《关于时局的声明》后,即召集他的智囊团陈立夫、谷正纲、彭昭贤、李唯果、黄少谷、陶希圣等十余人开会讨论。会议做出三项决定:

一、对中共所提和平条件不做拒绝表示,要以和平姿态争取延长三个月的时间,在江南最少再征集50万军队。

二、和谈由国民党和民社党、青年党三党出面,以民、青为前锋,以证明南京政府并非一党政府,而是三党政府。

三、统一对和谈的领导,中心地点需在上海;对不受蒋领导而奔走和平的人物及碍于环境不能逮捕之民主人士,授中统以特权,不择手段对付之。

“中常会”气氛凝重,人心惶惶

1月15日,蒋介石又召集国民党高层人士张治中、邵力子、张群、吴忠信四人研究和谈问题。蒋介石在会上说,先研究一下中共提出的和谈八条件。接着他对张治中和邵力子说:“政府中只你二人不是中共指明的‘战犯’有和谈资格。”会上,张治中和邵力子都主张与中共和谈,认为不要失去机会,再打下去,会大家同归于尽的。张群还拉张治中、邵力子一起劝蒋介石引退,以争取美援。

1月17日,蒋介石召开国民党中常会,讨论与中共和谈问题。

1月20日,蒋介石再次召开国民党中常会,讨论蒋介石引退,与中共和谈问题。

在南京召开的这最后几次中常会,我都参加了速记。我将蒋介石主持的中常会决定及蒋等人的所谈、所想、所为以及其他布置,一一记录下来。由华藻带回上海,上报吴克坚,随即上报西柏坡的中情部。

1月21日下午2时,蒋介石在南京黄埔路总统官邸召集国民党中央常委临时会议,这是蒋介石在南京主持的最后一次国民党中常会。

会议由孙科主持。我和居正修担任速记。这也是我奉命打入国民党中央党部十余载,最后一次担任国民党中常会的速记。

会议开始前,蒋介石还没有到场,会场气氛非常紧张,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露出备受熬煎之状,不少人预感南京难以保住。有人说:过年也过不好了。邵力子说:完了完了,全是好战的结果。就连参谋总长顾祝同也说:再也打不下去了。

有人猜测,蒋介石想以广州为“陪都”,宋子文已被派去广东省当主席,行政院长也改由孙科充任。

众人非常关心军事方面的形势,便向一名高级军事人员打听消息。没想到他竟对大家说:“共军已抵达长江北岸,龙潭(南京)已在共军大炮射程之内,京沪铁路随时有中断的可能,诸位应早做准备。”

全场顿时一片混乱。有的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有的摇头顿足,连声叹气。有的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惶惶不安,都盼赶快散会,另谋出路。我听见两个中央常委在互相出主意。一个说:你的家眷该先去广州。另一个说:你的孩子小,要早些安排呀!还有的虽然表面镇静,但都在暗中料理后事。

这帮昔日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大人们,现在都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

我趁官员们七嘴八舌之时,扭头用手势和表情暗示身旁的速记同行居正修:不要等了,一走了之。

居正修因为经常参加各种会议,早已感觉到国民党政府末日不远。国民党“总统府”要用他工作,却只给他一张去广州的机票,不管他全家老小八口人的出路,他不愿眼看着骨肉被拆散,已于半个月前,把家眷送回家乡海宁。但自己何去何从,思想斗争十分激烈。

居正修为人老实正派,他的心绪,我早已看在眼里。所以暗示他“不要等了”。

会毕,居正修想方设法购买去上海的车票,离开南京,弃暗投明。居正修在1998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感慨地说:“沈安娜暗示我走新生之路,使我避免了骨肉分离。”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会场突然安静下来。我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头子”出场了。

蒋介石缓步走到他的座位上,像往常一样,扫了众人一眼,自己先坐下,然后示意大家坐下。我注意到,今天他的神情格外凝重。

蒋介石出示他和李宗仁的联名宣言,宣布“由副总统代行总统职权”。蒋介石终于“引退”。

这次会议,实际上就是蒋介石正式宣布“引退”的权力移交仪式。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面甚为凄婉。蒋介石声音低沉,似有无限悲伤,与他平日慷慨激昂骂共产党、训斥部下的情景截然不同。与会者中,已有人黯然流泪,有的竟泣不成声。

CC系少壮分子谷正纲忽然起立,含泪大声疾呼:“总裁不应引退,应继续领导,和共党作战到底!”

蒋介石以低沉的语调说:“事实已不可能,我已做此决定了。我今天就离开南京。”说完,起身便走。

李宗仁忙问:“总统今天什么时候动身,我们到机场送行。”蒋介石说:“我下午还有事要处理,起飞时间未定。你们不必送行!”这时,老态龙钟的于右任急忙追上前去,喊道:“总统!总统!”蒋介石停步问道:“何事?”

于右任说:“为和谈方便起见,可否请总统在离京之前,下个手令把张学良、杨虎城放出来?”

蒋介石把手向后一伸,不耐烦地敷衍道:“找德邻(李宗仁)去!”说罢,加快脚步离开,像是怕有人再找他麻烦似的。

于右任这位长须髯髯的古稀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讨了个没趣儿,尴尬地慢慢走了。其他人也黯然地离开了总统官邸。我亲眼看到了国民党历史上这极为黯然的一幕。

这次会议后,机要处接到通知:各机关文书档案尽快分三类处理,一类文件即特别重要的马上带走。我被分配整理机要处需要带走的一类文件,于是我又趁机挑选了一些有情报价值的材料。

(本文选自《丹心素裹 中央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