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华氏温度
从机场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沉,钟闻坐在计程车里,看着远方天空上一抹不愿退去的绯红晚霞,感觉它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轻盈、奇妙,像是包裹着无数又冷又热的火苗。
生活一向顺遂又无趣的他,从未有过如此跳跃的心理体验。
刺激又迷人。
他又回到陈觅双住处门口时天已经黑了,但法国人的夜晚来得晚,他们习惯八点以后才吃晚饭,街上甚至比白天还热闹。只是陈觅双的店又关门了,钟闻下车仰头看,所有窗子都黑着灯,身后的司机已经取出他的行李箱,马不停蹄地开走了。
又去哪里了呀——钟闻噘着嘴想,会不会又和白天那个男的一起出去了?他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觉得自己就像个门神。他试着理智分析了一下,下午那会儿陈觅双刚和那个男的分开,如果晚上又约了见面,何苦要回来一趟。
钟闻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准确地说,是另外一个人——Amber。
他决定去碰碰运气,主动出击总比被动等待来得高效,人家不都说越努力越幸运吗!
只是想去找人,拖着行李总归碍事,城区里面的路又不方便拖箱子,钟闻一时找不到寄存的地方,正发愁时,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家租车公司。他二话不说跑过去,比比画画和人家说要租一辆最便宜的车。
接待的人满口答应,给了他一个很优惠的价格,只是钟闻见到车时有点傻眼,那是辆上市时间很长,外表破旧,内部空间十分狭小的小轿车,他怀疑整个租车公司仅此一辆。他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坐在驾驶座上尝试发动,车子发出奇异的抖动,然后熄火了。钟闻一脸茫然地望向窗外租车公司的人,那人还特别幽默地给他加油。
钟闻暗暗想着自己是不是被坑了,好在第二下发动了。他开着这辆小破车,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在尼斯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寻找着陈觅双。他先去了老城区的酒吧,包括之前遇见Amber的那家,都没找到人。陈觅双是很好认的,但Amber戴什么样的假发,化什么样的妆,钟闻就不确定了,因此他只得看到一个亚洲女孩就仔细瞅,几次被误会成他要搭讪。
之后钟闻又去了海岸线上的酒吧一家家找,在一家爬满植物,犹如热带雨林的酒吧的天台上,他看到一个金发女郎趴在栏杆上,手里举着杯花花绿绿的饮品,望着远处优美的海岸线。从背影看,她一点都不像陈觅双,甚至都不像之前看到过的Amber。她穿着一件类似睡袍的暗紫色裙子,直坠脚踝,面料也是丝绸质感的,泛着奇诡的光,长长的金发披散在背上,像个大号芭比娃娃。有个高大的欧洲男人,以一种明显调情的姿态背靠着栏杆和她说话,似乎想用什么独到的见解引起她的注意,她却没什么反应,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从钟闻的角度根本看不到她的脸,他却一眼就确定她是陈觅双,心中发出好像微波炉完成工作时的“叮”的一声。他快步走过去,故意卡在那个欧洲男人和陈觅双之间,大声说:“Sorry,I'm late(抱歉,我迟到了).”
欧洲男人见状立刻举手耸肩,转身离开了,而陈觅双转头看到他,一瞬间惊愕得无以复加,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时候钟闻不是应该在飞机上吗?陈觅双再度被拉回现实,却有种更深的恍惚感,她心想自己是不是喝醉了,魔怔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钟闻笑嘻嘻地说,“你好啊,Amber,我们又见面了。”
转瞬间,陈觅双从钟闻的微表情里看懂了他想干什么,他想装作不知道她是陈觅双,装作他们只在几天前的夜晚见过面,将这场角色扮演进行到底。Amber突然将心中的不解与紧张全放下了,勾起了一抹懒洋洋的笑容,说:“是啊,真巧,这就叫冤家路窄吧。”
“喂,你可别忘了,上次我可是帮你的!”
“那这次呢?”
“这次……”钟闻鼓了鼓腮,“我是看他说话那么无聊,你又不爱听,帮你解个围。”
“他在讲他工作上的事,还挺有意思的。”
其实Amber并没有仔细听,刚刚就是在望着成片的屋顶和夜色中的海岸线发呆,但她故意这样说。
钟闻立刻就气不过了,愤愤地说:“我有一大堆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说,你听我的!”
整个晚上,钟闻都在给Amber讲自己二十岁出头有限的人生里还能记得清楚的有趣的事,比如幼儿园的时候不午睡,跑去掏对床小朋友被子里的棉花;比如小学的时候被同桌的屁臭到举手报告老师;比如高中的时候跟好哥们儿因为各自喜欢的明星吵架,过不了多久两个明星传出绯闻,搞得他俩非常尴尬……他故意用一种单口相声的口吻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逗得Amber一直在笑。Amber今天化的妆比那天稍微淡一些,但亮晶晶的,好多闪粉,眼下还贴了亮片,口红改变了嘴型,笑起来显得张扬且无畏。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钟闻忍不住想。不过哪个她都很好看,有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魔力。此时此刻,钟闻唯一后悔的就是他租了车,不然他也能陪着Amber喝两杯,不像现在只能喝无酒精饮料,显得像个没进过酒吧的小孩子。
而Amber却没有注意他此刻喝的是什么,也不觉得他幼稚。如果放下过往的记忆,放下她的感官,仅作为Amber这样一个年轻、自在、出来找乐子的女孩来看,钟闻其实是个挺可爱的消遣对象。这就是她喜欢这样的环境的原因,夜晚,昏暗的室内,混乱吵闹的背景乐,再喝到微醺,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和任何人都无关的世界,可以任由自己缓缓下沉。五感变钝之后,平常那些困扰的问题都不用去想了,放不下的也能放下了,能认识些与人生无关的人,转脸就能再不相认。
其实Amber在酒吧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大多只是喝个酒,唱个歌,跳跳舞,随便聊聊,陌生人说的话都不必记在心上。相对地,自己说的话别人也不会记得,这样最好。回到家里后借着酒劲睡个好觉,天亮时就当作大梦一场。
也正因如此,Amber尽可能不和别人保持长久的关系,一旦在某个地方有人缠住她,她就会走掉。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场梦,一个碎片,一个秘密,是不存在的影子。
可是,钟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她是影子,他也会一次次踩中她。这让她没有安全感,却也带来难以置信的刺激。
“你这几天去海边了吗?”Amber懒洋洋地问。
“当然去了,尼斯的海岸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不去。但是就看了看,没晒日光浴,我对美黑没有兴趣。”
“这里太闷了,我想去海边吹吹风。”
“行啊!”钟闻顿时来了精神,“我有车,想去哪儿都成!”
Amber没想到钟闻居然会有车,但她没问,任由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她到了车旁边。坐进狭小又脏兮兮的副驾驶座,Amber的关注点却全在手忙脚乱发动车子的钟闻身上,轻笑一声问:“有驾照吗?”
“当然!我刚成年就考了,一次过!”
话音未落,车又熄火了。钟闻糗得要命,赶紧解释:“是车子太烂了!”
“明明是你把离合抬得太快。”
“才不是……”
这样说着,钟闻脚下却小心翼翼抬起来,车子立刻顺利发动了。他眼珠一转,默默鼓了鼓腮,Amber将脸转向窗外,嘴角却忍不住勾了起来。
车子以一种近乎缓慢的速度朝海岸线开去,夜晚的灯光大多是橙黄色的,并不十分刺眼,将这个白天里也喧嚣拥挤的度假胜地烘托得静而暖。一路看过去,不必认真分辨是哪里,就像在看昏黄的旧影片,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尼斯的海常被人说是受老天眷顾的,海岸线广阔优美,同为地中海,这里却因为天空和日照的关系,比意大利、法国的许多沿海城市和岛屿的海都要蔚蓝。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代价,尼斯有美丽的海,却没有人们热爱的沙滩,这里的海滩全部是鹅卵石,坚硬、滚烫。但即便如此,这里的海滩仍是日复一日堆满了人,或是放一把沙滩椅,或是铺一张垫子,面朝大海,享受着阳光。远远望去,海滩上一排排的人跟晾晒的鱼没两样。如果想看最漂亮的法国姑娘,去尼斯海滩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亚洲人不像欧美人那么热爱晒太阳,也不是很能欣赏小麦色,大多是拍拍照,踩踩水就走了。陈觅双在尼斯这些年也很少白天在海滩徘徊,所以她没让钟闻将车随意停在某处海滩的周围,即使是这个时间,海滩的鹅卵石上仍旧有人躺着,她想去更特别一点的地方。
就这样,Amber指引着钟闻一路开到了海角,到那里时已经很晚了,背后的城市关掉的灯更多了一些,山本身的存在感反而突显了出来。海角是以一块突出陆地直插入海的巨大山体命名的,它的角度是斜向上的,所以算是一处断崖,在崖边竖着一座白色的灯塔。
海角周围有商圈,而且这里是看日出、日落的绝佳地点,常有邮轮和有钱人的私人游艇停泊。但这个时间周遭已经没有人了,世界清静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个,好像这里真的是天涯海角。
虽然有楼梯,但要爬上去还得翻越一些疙疙瘩瘩的礁石,Amber穿着高跟鞋,带着一点醉意,举步维艰,双手像企鹅一样张开。钟闻本来跟在她后面,却总觉得不够安全,而且她摇摇摆摆的样子好可爱。他在背后抬了好几次胳膊,终于借着Amber的一次歪斜,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虽然尼斯气候温暖,但盛夏已经过去,海风很凉爽,钟闻的手干燥而温暖,非但不会让人感到冒犯,反而会觉得很依赖。Amber丝毫没有挣脱的意图,两个人就这样牵手爬上了悬崖,一直走到灯塔下面。
站在灯塔下面,所见所感都是很奇妙的。夜晚的海恢复了它浩瀚汹涌、危险莫测的那一面,偶尔经过的船照不亮它,山上的房屋照不亮它,唯有星星能在它表面洒下一层细密的光。城市是暖色的,海是冷色的,而隔在他们之间的海岸线,无论是鹅卵石还是坚硬的礁石,都无法吸收折射任何光线,看上去像一条纯黑的履带。这还是钟闻第一次在这种时间、这种角度看尼斯的景色,可能是因为头顶灯塔的光,好似蒙上了一层天然的滤镜,看起来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旁陪伴的人不同,她是特别的,所以和她一起看到的景色也是特别的。
“很漂亮吧。”Amber微微扬起脸,海风吹起她金色的长发。假发比较纤细轻薄,一缕缕黏在脸上,将她的脸衬得更小,加之亮闪闪的妆容,她失了烟火气,像是活了的芭比娃娃。
“是啊。”钟闻不会放过了解陈觅双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提出问题,“你来这里多久了?”
“三年多了。我在巴黎念书,快毕业的时候思考之后要去哪里,最后选择了这里。”
钟闻暗暗琢磨着陈觅双的年纪,也就比他大三四岁吧,在他看来,这完全算不上年龄差。只是如今陈觅双有自己的居所、自己的事业,他却仍然在闲晃,对未来毫无打算。而在他这个年纪时,陈觅双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将来,这让他多少有点自惭形秽。
其实一直以来身边也不是没有厉害的人,他从来不羡慕、不对比,偏偏在陈觅双面前,他突然觉得有些伤自尊了。
“对了,你的滑板是跟谁学的啊?”
于是钟闻开始瞎打听,想从陈觅双感兴趣的东西里找到自己擅长的表现一下。
“偶然遇到的一个男孩,教了我一夜,我就学会了,板子也是他送的。”
钟闻噘了噘嘴:“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当然没有,我不习惯和别人保持长久的关系。他当时想留我的联络方式,我拒绝了,但他还是坚持把滑板送给我,说以后还会遇见。”Amber笑了笑,“我一直想着要是再遇到,就把板子还给他,所以偶尔会带着,但居然真的再没遇见过。”
“那代表你们没有缘分,也没有要见面的决心。”钟闻得意起来,“你看我,总能找到你。”
“你不会想要我夸你吧?”Amber斜了他一眼。
“也可以啊!”
钟闻笑得很讨打,深深的酒窝在夜里看起来像一个顿号:“那除了滑板,你还喜欢什么运动?游泳会吗?”
Amber摇了摇头。
“我水性可好了!”钟闻一下来了精神,背都挺直了,差点要跳起来叉腰了,“回头我教你游泳吧!”
“去海里游过吗?”Amber意有所指地问。
“呃……”钟闻沉吟了一下,这好像还真没有,不过反正都是游泳,海里也一样,他梗着脖子说,“游过啊!”
虽然钟闻平时说话也总是撒娇耍赖,让人搞不清楚他说的话是不是有夸张的成分,但此刻Amber很清楚他在吹牛,她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这激起了钟闻的好胜心,他站了起来,双手交握活动着关节,跃跃欲试地说:“这样,我现在下去游一圈,你就答应下次还和我约会!”
“好啊,不过……”Amber答应得很干脆,“要裸泳。”
钟闻满脸的不敢置信,却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这才对嘛,陈觅双或许不会说这样的话,但Amber可是个不甘示弱的姑娘。
从悬崖的边缘朝下望去,底下有一圈月牙状的鹅卵石滩,从上面看来非常狭窄,而真的从高高低低的礁石上迂回下去,倒也足够宽敞。这是一块真正的无人海滩,背后就是高耸的山体,面前是翻涌的海浪,他们藏在黑暗里,头顶的灯塔反而成了掩护。钟闻觉得此时此刻任何人在任何角度都注意不到他们,他们变成了秘密。
可奇异的是,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凝成了无人角落里的一捧光,他的心里前所未有地明亮。
站在石滩上,钟闻麻利地脱掉了自己的帽衫,海风拍在皮肤上,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Amber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并不是个爱好健身的人,也没有八块腹肌,但胜在皮肤白皙紧实,透着青春的朝气。
“那个……”
如她所料,钟闻的手放在自己裤腰带上,还是犹豫了。他眼神闪烁,不住咬嘴唇,半天都没解开一颗扣子。她其实一直在等钟闻自己退缩,虽然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思维混沌,想事情都慢半拍,但她很清楚跳海游泳这种事是胡来,只是此时她乐得逗一逗钟闻,看他如何收场。没想到的是,钟闻为难的不是游泳,而是:“裤子还是不脱了吧……”
Amber扬了扬眉毛,忍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点头:“行,你想脱我还不想看呢。”
听她答应了,钟闻兴冲冲地把身上的手机、钱包之类的东西都放在地上,脱了鞋,面对着漆黑的海水开始热身。
他应该会感到害怕,大海和家门口的小河当然不同,对他而言最直观的差别是气味。海水的气味既洁净又刺激,闻久了会有点发晕。可这气味正应和了钟闻此刻的冲动,反倒成了他一定要游的催化剂。
稍稍活动了一下,钟闻试探着朝海水里走去,没走两步就淹到了大腿,他上下摆动手臂,想做个漂亮的鱼跃姿势。谁知Amber从背后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是不想被海水的声音盖住,特地提高了音调:“你疯了!真跳啊!”
“没事的……”
“回来!”
海水能没过钟闻的大腿,也就到了Amber的腰线位置,她刚才被吓着了,意识到钟闻是来真的,她不管不顾就扑了进来。现在往回走,才感觉到阻力和害怕,海水不断溅在她的脸上,脚下是什么根本看不到,这对不会游泳的人来说太崩溃了。
她的脸上保持着镇定,可浸在海水里抓着钟闻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在用力。
“喂!你干什么?”
下一秒,钟闻居然直接将她拦腰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地朝岸边跑去。Amber脑子里一片混沌,也说不好该不该让钟闻把她放下,只能发疯似的拍打他的背。
就差一步迈上石滩时,钟闻想要将Amber放下,结果因为一段时间头朝下,加上莫名的混乱,脚沾地的那刻,Amber没有站稳,眼瞅着要倒在地上,钟闻惊慌之中想要拉她,自己脚底却打了滑,反倒朝着Amber扑了上去。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倒在了漆黑无人的石滩上。
事发突然,钟闻只来得及提防自己不要压疼Amber,所以尽可能地把手脚都叉开,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膝盖也撑在她的身侧,姿势反而更加……糟糕。
然而在最初的瞬间,他们都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是在极近的距离下凝视对方的眼睛。无论俯视,还是仰视,人的长相看起来都会不太一样,但思维停滞了,他们也看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对方。
一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整个海湾的星星似乎都映刻在对方的眼睛里。
最后还是Amber先反应过来,微微移开了视线,伸手在钟闻的肩上推了一把,想让语气凶一点,却因为心慌而变得绵软:“还不起来?”
皮肤的触感让钟闻想起来自己还赤裸着上身,他连滚带爬地起身,抓起自己的帽衫套上,海风有多凉,他的脸就有多烫。
Amber坐起来,看了看自己手肘上被石头弄破皮的地方,又看了看湿答答裹在身上的衣服,心中满是不解。她鲜少如此狼狈,也不是拿狼狈当刺激的那种人,可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总是隐隐想笑。
“闹够了吧,我要回去了。”她起身朝海滩上走去。
“等我!我送你!”
钟闻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东西塞回口袋,快步追上了Amber。但他的脑袋里还在回放刚刚的画面,居然不好意思再去牵Amber的手了,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车子缓缓往回开,路上Amber始终看着自己那侧的窗外,而钟闻一直偷偷瞄着她的侧脸。直到停在花店门前,钟闻才将打了一路的腹稿说出来:“我能不能上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啊?”
“洗澡不行。”Amber看着自己湿透的衣服,还是留了转圜的余地,“换个衣服赶紧走。”
“好嘞!”
Amber让他去二楼的客用卫生间换衣服,自己则到楼上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了舒适干燥的居家服,摘掉了假发。她想等钟闻走之后再洗澡,结果在楼上待了半天,也没听见楼下有什么动静,钟闻仿佛在浴室里蒸发了一样。她心里怀疑钟闻是不是偷偷洗澡了,但也不愿意下去敲门问。
靠在自己熟悉的床头,沐浴着夜晚柔和的灯光,身上的湿冷被干燥的衣服一扫而光,整晚的疲惫和血液里的酒精残留不期然地产生了化学反应。钟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试探性地走上楼来,看到她上半身歪倒在床上,腿还垂在床下,就这样睡着了。
其实钟闻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慢,他上了个卫生间,冲了冲腿上的盐分,换了衣服,理了理发型,然后用手机找了找附近的旅馆。也许是玩手机占用的时间长了点,但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他看着已经恢复了黑发的陈觅双,她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床单上,像是某种奇妙的图案。钟闻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腿放到床上,头扶正放到枕头上,盖好了被子,就这样蹲在床边托着腮,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如果他现在走了,还要拿钥匙锁门,之后还要来还钥匙。如果不锁门的话,他又放不下心。钟闻喜滋滋地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留下来。
他下楼去,从里面锁上了门,又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拽出一条薄毯子,回到了楼上。窗边放着一张两人坐的小沙发,坐垫是分开的,底下有四个支脚,不是适合睡觉的那种。钟闻躺上去,整个人蜷成一团,不过从他躺着的角度能看到陈觅双的睡脸,他心满意足。
这一夜,钟闻睡得很疲惫,外面天蒙蒙亮时,他就坐了起来,看了眼表,刚过六点。他觉得时间还早,下楼冲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利索,然后打开陈觅双家的冰箱,想着怎样能做出一顿爱心早餐。
没想到陈觅双手机里设有六点半的闹铃,没过多久她也起来了。只是陈觅双醒后,并没有往常的轻松之感,只有震惊和无措。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模糊掉细节,只剩下那些疯狂的碎片,她摸着自己的头,心想,我到底干了什么啊。
当她注意到沙发上多出来的毯子,听到楼下的动静后,震惊全部转化成了羞耻。她翻身下床,冲进浴室,将自己锁了起来。
钟闻怎么会留在了这里,她怎么会在屋里有人的情况下睡着了,她怎么会连妆都没有卸,任由自己这样凌乱地迎接新的一天……她双手压着洗手台的边缘,看着镜子里眼线晕开的自己,感觉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她不是没有失态过,但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失态过,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男人。
只是楼下的钟闻不知道浴室里的一切挣扎,他只听到些动静,知道陈觅双起来了。于是他手忙脚乱,加快动作。问题是他压根不会做饭,只是把切片面包放进了面包机里,这还是他第一次用面包机,弹出来的那刻吓得他一哆嗦。他拿平底锅煎了两个蛋,有点煳了,不过还是努力用铲子切出了一个爱心。
陈觅双在浴室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她回想起父母从小对她的教育,他们要她做一个冷静、自律、完全掌握自己生活的人。要规规矩矩,要有计划,要矜持,要高傲,又不能太出挑,要做一个成功的人,所有的越矩、放纵,甚至是懒惰混乱,都是罪恶。
压力像是皱巴巴的塑料膜,紧紧包裹着陈觅双,她无力挣脱。必须要让钟闻走,再也不要见到他,不能再和他有任何关联,这样她的罪恶感才会减轻一点,她才能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只当作一场梦。陈觅双飞速地卸妆、洗澡、换衣服,将自己打理成白天里干净疏离的模样,她眼中的七情六欲逐渐隐去,只剩一片看不穿的云烟。
就这样,她打开了浴室的门,打算到钟闻面前,什么都不问,直接让他出去。然而一只盘子突然递到她面前,盘子上一块焦了的面包上面放着一只焦了的蛋,钟闻半靠着墙摆着奇怪的造型,莫名带着一种偶像剧的腔调:“来吃爱心早餐。”
陈觅双准备好了的话一下就被卡在了喉咙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但她的神色一直是清冷的,也没说什么话。两个人走到厨房里,这种老房子从外面看起来挺大,里面的空间却很狭小,所以装修的时候她把料理台的延伸当作餐桌。从来都只有陈觅双一个人坐在这里吃饭,如今对面多出一个人,用着她的盘子,她甚至觉得这不是她自己的家。
“你家没有除了水之外的喝的吗?”钟闻吃得有点噎,眼睛往冰箱瞟,但他知道里面只有瓶装水,连果汁都没有。
“有咖啡,我给你弄。”
陈觅双站起来,走到咖啡机跟前,打开抽屉,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咖啡胶囊。她扭头想问钟闻喜欢喝什么口味的,却撞见他托着腮看着她的甜蜜目光,心口突然堵了一下。
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一双纯净的眼睛,任谁也说不出狠话来,况且陈觅双也不是铁石心肠。
“问你也是白问。”她自言自语着,随手拿了两只咖啡胶囊放进咖啡机里。上面的柜橱里除了她自己的杯子,还有很多公用的杯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一只新的。
她这个小细节落在钟闻的眼里,像一颗落进心里的糖。他一点也不介意用公用杯子,还很高兴自己在这个家里有了专属物品。
钟闻不是看不出陈觅双态度上的变化,可他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隐隐的别扭很可爱。
那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觉得很可爱。在那个人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很开心。这是喜欢,没错了吧?
陈觅双回到座位,把一杯咖啡推给钟闻,低头把盘子里剩下的面包吃完,虽然有点焦了,但也不是不能下咽。她借着喝咖啡整理了一下心情,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没走?”
“你终于想起问我了!”天知道钟闻等这句话等多久了,他兴冲冲地解释着,“我到了机场,突然决定不走了,反正我的签证还有些时间才到期,我要多待一阵再走。”
“为什么?”
“因为你啊!”
陈觅双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我刚认识你,都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呢,感觉有点可惜,所以想多待一阵。”钟闻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但其实没什么变化的说法,“对了,昨天下午送你回来的那个男的是谁啊?”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陈觅双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回忆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谁,顺口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律师,我找他咨询点事情。”
钟闻虽然不了解国外的行情,但看电视剧也知道能在国外开律所的人都超有钱,怪不得看起来多金又傲慢。钟闻蹭了蹭鼻尖,咕哝着:“就只是……朋友?”
到了这会儿,陈觅双才明白他的意图,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真奇妙,白天的陈觅双看起来和夜里完全不一样,笑起来轻轻浅浅,甚至说话的尾音也很轻很轻。或许她自己以为这是淡漠,可在钟闻看起来,是温柔。
“当然有关系。”钟闻粲然一笑,“因为我要借住在这里,既然是朋友,就没必要打招呼啦!”
这次陈觅双的表情真可谓目瞪口呆了。
“我的钱不够一直住旅馆,你总不忍心让我睡大街上吧。不过我也不白住,我可以给你打工啊,你总需要人帮忙送个花之类的吧,出去谈事情时我也可以当你的助理呀!我什么都能干,洗衣、做饭、擦马桶,都行!”
“做饭?”陈觅双低头看了看盘子,“你确定?”
“呃……”钟闻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觅双的脑袋里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音量非常大,里面混着她爸爸妈妈的声音,还有她的理智,它在咆哮着不能让钟闻留下来,那样会毁掉她的生活。可还有一个声音藏在这喧嚣的声音之下,那么微弱、安静,一字一句却又十分清晰,像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音轨,没有被掩盖,反而更突出了。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陈觅双听得出来,那个声音所说的总结起来其实只有四个字:未尝不可。
她会当着钟闻的面睡着,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相信他,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而且只要想到钟闻那么高高瘦瘦的一个人,窝在那样小的沙发上一夜,她的心居然是软的。
虽然钟闻的目的已经不能再清楚了,但陈觅双总觉得那不过是一种幻觉,地中海周边的景色太容易勾起人心底对于浪漫的向往,他们的相识又确实巧合了些,对钟闻这样的男孩来说,有一点胡思乱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放弃回国,还有昨夜的事,多少有点超过她的接受能力。
但说到底,爱慕终归不是一件错事。
陈觅双没有意识到自己想那么多只是在说服自己接受钟闻,她缓缓叹了口气,朝钟闻摊了摊手:“把你的护照拿来。”
钟闻明白有戏,忙不迭地跑去翻行李箱,还平地绊了一下,张牙舞爪,险些摔倒。陈觅双“哎”了一声,见他停都没停,稳住身体就继续跑,忍不住笑了笑。
护照交到陈觅双手里,她翻开看了看签证,还有十九天。但十九天对一个没什么积蓄的年轻人来说,需要的食宿花销确实不少。她合上护照推回去,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直视着钟闻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说:“在签证到期前,你可以住在这里。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觉得毕竟相识一场,不想让你真去睡公园。我不求你帮我做什么,只要别给我捣乱就行,所以,我要给你讲讲规矩……”
“我都答应,都听你的。”还没说完,钟闻已经抢答了。
陈觅双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不经过我的允许,不许擅自到我楼上的私人区域。那个沙发太小了,你可以睡在这层的沙发上,宽敞一点。但这是我的工作区,我每周要在这里上插花课、接待客人等,所以在我开店之前你必须起床,并且把沙发整理好。”
钟闻猛点头。
“注意卫生,浴室用完要自己收拾干净,东西不要乱放。电器不会用记得问我,不要自己乱用。最重要的是,我工作的时候你要保持安静,不要和我的客人随意搭话,更不要说奇怪的话。”
“什么叫奇怪的话?”
“明知故问。”陈觅双白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我绝对服从,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钟闻敬了个礼,“唯房东大人马首是瞻!”
“你这个人真是……”
陈觅双站起来收拾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没说出口,是因为突然想不到合适的说法。真是什么?奇怪、与众不同,还是……可爱?总之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这种精力旺盛、小动作不断的人,说他是脑子灵活吧,可举手投足又总是透着股傻气。
陈觅双打开店门,开始修剪养护那些隔夜的鲜花,外面灿烂的阳光照进来,令她感到一丝异样。可她望出去,却搞不清楚哪里有变化。
后来,当钟闻在楼上喊她,问有什么能帮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哼歌。她一个人度过了无数个风平浪静的早上,这是第一次在平静之中包含着轻快与喜悦。
同样,这也是她笑得最多的一个早上。
可是她越矩了,她做了错的选择。这个选择或许Amber会做,可陈觅双不应该,她亲自打破了在浴室里陈觅双的承诺,反而模糊了与Amber之间的界限。
都是因为钟闻。
一个凭空出现的男孩,居然改变了她。陈觅双打了个寒战,突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钟闻只是个莽撞少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因为她发现自己也在幻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