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光落在左手上
工作日的夜晚并不堵车,从近郊回到市区有高速,但最快也需要将近两个小时。
关飒被平躺着放在后排座位上,安全带牢牢地扣在身上,但并不拘束。她渐渐平复下来,没有睡着,意识逐渐清醒,听见方焰申找来烧秸秆的老乡,正在交涉。
这地方太偏,原地等待救援的时间不可预估,方焰申干脆给她的重机雇来一辆货车,谈好价格,请对方帮忙把她的车送回去。
关飒开始持续地咳嗽,喉咙发紧,因为感官从那片火里逃不出来,直到方焰申开车上路往回赶,夜色铺天盖地,除了路灯的光亮,什么都淡了。
火光越来越远,车里有薄荷的香气,一切都让人心安。
她躺了很久,一直盯着车顶,逐渐感觉到市区灯影辉煌,终于能找到力气开口,轻声叫他:“方焰申。”
开车的人长出一口气,这几乎成了一种默契,关飒用这种方式证明她醒过来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他是谁。
“还有两个路口,快到了。”方焰申从后视镜里看她,又补一句:“你要是躺着不舒服就解开安全带吧,坐一会儿。”
关飒确实头晕,于是依言松开自己。她尽量不做出太大的动作,以免引他无谓分神,轻声和他说:“放心,我不会乱动,你好好开车。”
“你不能再一个人夜里出来,太危险了,还骑车去这么远的地方。”他声音平稳,但加重了尾音,“飒飒?”
关飒嗯了一声,没有抗拒,眼睛看向车窗外,回答他:“好。”
她盯着车窗看了很久,想起过去的事,有些想笑,于是抬起手指碰碰玻璃,低声和他说:“我记得的,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程慧珠把我锁在车里了,一下午就留个缝儿让我喘气。我在车里哭,怎么等她都不回来,也打不开车门……我脑子乱,但还是模模糊糊有印象的,最后是你过来了,找东西把车窗砸开的。”
开车的人有些惊讶,这事太早了,此刻关飒一提,他才想起来。那是十多年前大家还住在大院里的事,关飒好像还没上学,一个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把她母亲惹急了,像只弃猫一样被锁在车里反省。方焰申想起自己当时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看见,时间太久已经有邻居发现了,可大家都围着车不知如何是好。
程慧珠家里打起来不是新鲜事,只是谁也没想到,那天当妈的非说女儿疯了,不管不顾,扔下孩子半天不回来。
那一年的天气虽然不热,但关飒的精神已经撑不住了,她一个人趴在车里,无声无息对着车窗流眼泪,近乎绝望。
方焰申在车外看着她不放心,也不敢走,最后对着她的眼睛于心不忍,想出一个办法,直接砸碎车窗,把关飒抱出去了。
如今的他一边想一边叹气,“那次慧珠阿姨太过了……再生气也不能这么关孩子啊,多危险。”
“是啊,程慧珠永远都不明白,那个下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了。”关飒的口气平淡,她对过去无怨无恨,“精神病,想死的念头太多了,但每次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就想想你。”
很快就到熟悉的街角,毛家兄弟的小卖部里有人在买烟,路边送冷饮的车上有人在卸货。关飒又把额头贴上车窗的玻璃,看见后视镜里的货车一路尾随,把她的宝贝机车也给运回来了。
等到方焰申停下车,她才再次出声问:“你今天一直跟着我?”
车里始终没有开灯,方焰申回身看她,轻声笑了。
他知道她又看见了火光,然而此刻轮廓暗淡,他只和她说:“没有,今天确实有急事,是老孟看你出门不放心,打电话找我,说你去了弘光村,我刚好就在半坡岭那一带,请所里的老哥哥帮忙去看看。”
关飒的脑子清楚多了,自然能听懂,“难怪派出所的人去得那么快。”
他看见她的发丝在座椅上蹭得凌乱,已经遮住了半张脸,剩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分外清楚。
他伸手过去轻轻摸她头顶,关飒懒得躲,僵着没有动。
方焰申趁着这一时片刻,把她的头发全都理顺,和她解释:“张哥说就是打架了,人没事,做完笔录怎么都要七八点,所以我多等了一会儿,路上能陪你回来。”
没想到他开车顺路追过来,直接看见关飒倒在路边,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的手指停在她头上,忽然又往后挪座椅,似乎想要仔细看看她,低声说:“现在的发套都是真发做的吗?还真看不出来,连摸着的感觉都一样。”
关飒眼里微微一闪,忽然抓住他的手,声音发哑,开口却很清楚:“是不是出事了?”
方焰申保持着向后的姿势,扭得实在别扭,于是指尖在她手心轻点,恰到好处地安慰道:“只是市局有个案子,别多想,我就是看你挺适合戴这一顶的。”
后边的货车开始按喇叭,司机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方焰申松开她,下车和老乡安排好,把她的摩托车卸下来推回店门口。
夜里十一点,恒源街上的店基本都关门了,来往没什么行人,只有路口偶尔才有车声。
方焰申替关飒打开后排的车门,伸手想扶她下车。全程他只是微微皱眉,看她不动,又探身过来问:“头晕?能走吗?”
这语气堪称温柔了,可关飒从十二岁听到二十四岁,知道他说得四平八稳,连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路旁水果店的招牌还亮着,方焰申逆光而来,于是车里薄荷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愈发重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始终只能躲在车内的暗影里,于是突然有些不甘,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方焰申一愣,很快又笑。他干脆坐进来,圈着她的肩膀,无奈道:“飒飒,我今天出现场就这身衣服,没换呢……”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邵冰冰揶揄自己的那句话,明白过来“要脸”是种什么滋味,生平头一回浑身不自在。
关飒不松手,下巴抵在他肩头,总结道:“所以是出命案了,在半坡岭附近。”
他没否认,提醒她:“还不能公开,你知道这两点就行了,最近别乱跑,不然老孟多担心啊。”
这借口圆满。
可惜小祖宗早长大了,此刻的关飒枕着他的肩膀,非要反问:“你就不担心?”
方焰申拍拍她的后背,叹了口气,拖着她的腰,直接把人往外拽。他嘴上还有空开玩笑:“叔这不是担心。”他看她下车的动作还算利落,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于是说完后半句:“我是心疼啊。”
关飒的手还抓着他的胳膊,原本只想扶一下,此刻又开始发抖。
她的情绪刚刚才被收拾好,突然听见他顺口而来的几个字,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发酸。她藏不住自己的难过,不管不顾又犯了毛病,愤怒突如其来:“方焰申,如果我刚才路上没发病,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出来见我?”她看见自己的车被端端正正摆在门口,他做什么都能万事周全,每一次都要在她濒临放弃的时候突然出现。
起初关飒还会庆幸,但时间一长,她发现这是一种慢性折磨。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把他藏在心里,一个人沉到海底,做好孤独万里的准备,突然又被拉出海面,非要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光……她被迫在反反复复的绝望中得到一盒糖,这几乎成了方焰申的套路。
他眼角的疤清清楚楚,但并不突兀,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看不出他在意什么,想要什么,他把一切锋芒都藏得分毫不露,真真假假地攥着两个核桃,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
关飒的唇角也在抖,她非要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眼睛仍旧空空地盯着他:“你觉得欠了我,所以总想救我,可这世界上的警察那么多,悲剧天天都在发生,救人的永远不止你一个,我也从来不缺你这个叔。”
她说得咬牙切齿,说完就想跑。
方焰申的大切车门还开着,于是抓住关飒的手腕,防止她情绪过激。他拿上杯子锁完车,这才好言好语地劝:“飒飒,先回家。”
话音刚落,旁边水果店里探出一张脸,“呸”地一声吐出瓜子皮。
上午隔壁阿姨刚卖完方焰申果篮,此刻她正目瞪口呆地围观他们拉拉扯扯。
阿姨实在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遇见镇住关老板的奇人。
不怪群众有偏见,关老板脾气又狠又怪,平时连个好脸都没有,一个姑娘动起手来能撂倒一片,此刻却仿佛豹子变了猫,竟然对着那买水果的男人又扑又抱……还闹上别扭了。
阿姨实在有点笑不出来。
方大队长表情十分坦然,颇像接熊孩子回来的家长,竟然还能边走边和阿姨打招呼说:“谢谢您的果篮,又新鲜又漂亮。”
对方吓得慢慢缩回店里,开始念经驱邪。
关飒想起那个粉蓝色的鬼东西更生气,那完全就是哄小孩的把戏,于是她走得飞快,腕子拧着劲,只想甩开他。
方焰申面不改色,手心的热度又开始烫人。她实在有些烦,一脚踹开门口的旅人蕉,进去就说:“放开!”
方焰申把人送回来也不着急走了,他发现店里的门没装好,相当于对外的通路锁不住,只好跟着她往后去,又问:“小门有没有锁?”
“有,不过一般都不锁。”关飒心不在焉地接话:“房子里没什么可偷的,还住个精神病,除了你,没人有胆儿往后闯。”
“你的药呢?”方焰申发现门后就是客厅了,站住四下打量。
她家里有老孟收拾,简单干净,保留居民楼原有的格局,房间里四白落地,其余家具都是黑色,一看就是自己动手组装的。
这会儿家里还亮着灯,平时也是这样,一旦关飒没提前打好招呼,老孟就要等她,她不回来他也不肯睡。
关飒大声冲里屋喊,甩着钥匙扔在桌上。
很快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老孟戴上老花镜开始念叨:“回来就好,吃饭了吗?我正担心呢,今天怎么这么晚。”一说完,他扭头看见方焰申,十分惊喜,拉着他坐下,死活不松手。
算起来,两家人做过几十年的老邻居,直到关飒的母亲程慧珠带人搬走,虽然还在敬北市,但城里的日子就是这么奇怪,交通越来越便利,连通讯都简化了,可人们想见一面反而格外不易。
关飒直接去冰箱上拿药箱,回头和方焰申说:“老头一直想你呢,聊两句赶紧走。”
老孟好歹是个岁数大的长辈,一听这话脸都皱了,没忍住教育她:“这孩子!不能这么和焰申说话,多亏他当年救了你,连你妈妈都感激他。”
“我妈?”关飒一听这话笑出声了,把药瓶放在桌上,“我妈不恨他就算好的,都怪他开枪太准,如果打歪点,把我一起打死才好呢,她就不至于天天带个累赘,还能多活两年。”
“飒飒!”方焰申原本不在意,听见这话摇头抬眼,一时声音又沉下去,“先把药吃了。”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吃齐拉西酮作为日常用药,此刻不再多说,倒水吃药,又把药瓶、病例都拿出来给他看,“全部遵医嘱,没有私下停药,不在急性期,没有阳性症状。”她说完又找来一张便利贴,写上电话和姓名,贴在他的保温杯上说:“这个是我主治医生的电话,姓陈,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打给他确认我的病情。”
老孟只听清几个字,但已经猜到方焰申是特意把人送回来的,关飒可能又发病了,于是追着要问。
方焰申示意他一切都好,关飒现在情绪稳定,先过今晚再说,没必要增加紧张情绪。不等老孟再问什么,关飒已经直接上楼了。
夜里风不小,吹得外边的树梢东倒西歪,什么动静都有。
老孟特别高兴,把过去托人从新疆带回来的小老窖都拿出来,拉着方焰申不让他走。
老人没什么亲戚朋友了,很多年没人能好好叙旧,他听说方焰申最近不忙,闹着要一起喝两杯。
很快夜深,窗外的蚊虫迎着光往纱窗上扑,老孟把阳台的门关上,收拾好了桌椅。他知道方焰申不能再开车,非要留他在店里凑活一晚,还真诚地拿出自己刚在菜市场买来的一身新睡衣,非说他能穿。
方焰申盯着睡衣上印歪的蓝气球,一时有些沉默,但他心里惦记店门还敞着口,终归有点不放心,只好答应下来,上楼去空房间里休息。
恒源街这里虽然是市区,但老房子太多,没有CBD商圈热闹,十二点一过,主路上连车声都没了。
二楼的灯已经全灭,四下无声无息,关飒吃过药,应该早睡了。
方焰申上楼的时候尽量放轻脚步,关飒一向不喜欢阳光,果然还是住在西边那一间。时间太晚,他不方便再打招呼,于是自己去找东南边的空房。
老孟说屋子是客房,但一看就没人住过,堆着几件老房子里搬来的家具,肯定是老头不舍得扔,还有单人床,墙角是歪腿的小柜子,上边压着几本不知道多久没人碰过的旧相册。
方焰申开始翻看石涛晚上陆续发来的消息,警方走访扇湖附近的两个村,没能找到死者的相关信息,一一排查去过湖边的人,时间都对不上,也没有发现可疑人员。队里已经提取指纹和颅像拿去比对失踪人口的记录了,但目前三个月的记录里没有查到,还在扩大时间范围。法医确认死者没有遭到性侵犯,但生前曾被长期囚禁,严重营养不良。
目前唯一的突破是死者衣服上缠住了一些塑料纤维,应该是凶手搬运尸体时留下的,死者曾被装在蓝白红三色的塑料编织袋里,其余更多的细节还在等实验室的反馈,包括毒检结果也没出来。
石涛给他发语音,愁得直叹气:“方队,那编织袋是村里有个厂造的,我盘问一圈,发现家家户户大中小号齐全,装被子衣服还有卖土特产的……说是特别便宜。总之这也不算个线索,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死者生前被关了很久,她很可能不是近期失踪的,还要再扩大时间范围。”
“那起码基本确定凶手确实在半坡岭一带活动,不是远距离抛尸。”方焰申问他:“副队怎么说?”
“副队刚才还咆哮呢,今晚通宵,如果明天还没有头绪,回去复勘。”
“你问问祝师傅,我要的名单有了吗?”
石涛发来“等一下”的小猪表情,他已经晕头转向,此刻才想起来,赶紧给他传过来。
方焰申仔细看了一遍,没有让他眼熟的名字,但时间过去太久,他不放心自己的记忆,于是和石涛说:“行,我明天去找他,你先忙。”
石涛发来一个铁锅炖自己的表情。
方焰申靠在床头转核桃,盘了半天也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相信直觉,他突然又给石涛发消息说:“只是我的猜测,但如果时间来得及,你们再加上两个条件去比对失踪人口吧,范围放大到最近十年,有精神病史,失踪时是长发。”
“十年?方队,过去条件有限,派出所的记录根本就不全,希望渺茫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无凭无据提这种要求,肯定让副队骂一顿。”
“如果那个说法是真的,那现在推测出来的线索应该有帮助。”方焰申只能说这么多,其余的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何况毫无相关证据,他又发过去说:“老陆的脑袋是铁打的,你等他反应过来太慢了,还是私底下求求祝师傅吧,他在内勤混了这么多年,能去技术那边给你想办法。”
石涛已经无法用单一表情来表达他的绝望了,怒刷满屏幕的土拨鼠“啊!”,外加“人艰不拆”才结束了对话。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过去方焰申几乎不怎么喝,但一到刑警队里,工作强度上来,哥几个忙完之后除了想喝一顿,好好睡一觉,聊别的都是扯淡。
方焰申属于那种喝得越多想得越多的人,不像石涛那种死胖子,一喝过头就直接断片儿,天打雷劈都没他的呼噜声大。他就不行,比较遭罪,比如此刻,他想得再多,案子目前根本不在他手上,身份为难,还隔着牛脾气的陆广飞,他除了仗着老脸帮忙,一切只能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
他洗澡换过衣服,穿着老孟那身新买的气球睡衣,把自己的宝贝核桃放在床头,躺下很久才睡着,恒源街这一带果然安静,夜里只有蝉声听得清楚。
不知道是几点,房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方焰申长期一个人住,潜意识里十分警醒,再加上喝过酒,让他连梦里都是案子的细枝末节,任何反常的声音出现都极其明显,以至于他突然惊醒,摸过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半。
不早不晚,窗外黑压压的树影子照进来,连风都停了。
脚步声已经从一楼上了楼梯,就停在门外。
他今天没有带枪,队里的配枪虽然还没上缴,但被他直接锁在办公室里了。谁都不乐意非公务期间带着它,一旦丢枪会造成无法想象的后果。
方焰申起身慢慢靠近房门,在门边的五斗柜上摸索,抓到一把拧家具的螺丝刀,反手藏在背后,抵在墙边,猛地把门拉开。
老房子是前后通透的格局,他的房门正对关飒那一间,此刻两边全开,一阵对流,吹得眼角生疼。
门外有人,直挺挺地站着。
他攥紧螺丝刀,一瞬间牙都咬酸了,终究没出手。
深更半夜,外边的人是关飒。
她似乎没想到方焰申还醒着,见他突然开门退了一步,有些出神,却没有受到惊吓的表情。
反倒是他警惕过度,勉强想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夜晚的关飒没有戴任何假发,她自己的头发不足一厘米,像个男孩子似的,只有短短的毛寸。
人的容貌失去头发的掩饰,五官分明,此时此刻的关飒依旧漂亮,一张脸更尖了,眼睛大得甚至有些突兀,从肩膀到颈上的曲线完美。
她不知道为什么暗夜游荡,隔着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裸露出所有旧日的伤疤。
方焰申看着她,一颗心猛然揪起来。
关飒只穿着黑色的吊带睡裙,整个人在月光之下瘦而苍白,连轮廓都要被风吹散了。
他慢慢把螺丝刀放回柜子上,扯着嘴角笑。房子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没有其他动静。
他确认再无异样,开口试探她:“飒飒?”
关飒示意自己没事,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笔记本,看起来下楼就为找它,然后自顾自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
她在火灾中头皮被烧伤,后枕部的头发早都剃掉了,而后数年,经历过几次植皮,但仍有些毛囊无法再生,于是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一直保持着极短的寸头。此时此刻,所有暗色萎缩的皮肤异常清楚,只是颈后多出一道青色的痕迹。
白日昭彰,关飒可以用各式各样的假发混入人群,减少不必要的解释,她可以做那个漂亮又冷淡的关老板,然而夜晚却是私密的,她只想干干净净地坦白伤口。
关飒一直很坚强,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却从来不害怕面对自我。
方焰申此刻就没这么轻松了,他觉得她的眼神都在放空,于是尾随走到她房间门口,轻声问:“我可以进去吗?”
她点点头,从柜子下踢出两个柔软的懒人坐垫,又扭头和他说:“不要紧张,我没发病,就是有点分不清……”她率先坐下去,地上铺着长毛地毯,还有一个纯白的收纳筐,她伸手在里边摆弄什么,继续说:“我分不清自己看见的是不是真的,每一次你出现的时候,我都要确认。”
方焰申发现她的房间很空,几乎干净得过分。除了床、桌子和衣柜以外,没有其余大件的家具了,白色的墙壁毫无装饰,门后还吊着个打拳的沙袋。
此刻房间里拉着一半窗帘,不断被风吹起,浓郁的背景和消瘦的人影,像是电影里才能拍出的夜。
他说得笃定:“你现在很清醒。”
关飒扬起脸笑,她的眼睛幽幽起了雾,一如十二年前,她蹲在树下接过他的糖,仰脸就叫:“叔叔。”
那时候的方焰申才刚刚毕业参加工作,莫名其妙就长了一辈,心里老大不乐意。他哄了关飒好久,试图骗她叫哥哥,但她偏不。后来他想通了,人家小姑娘眼里的哥哥可能都是白衣少年,和他这种玩核桃的不是一个路数。
如今的他脸皮更厚了,穿着肥肥大大的老头睡衣,摆着大爷的谱儿,蹲下身问:“你这么大了还管我叫叔,我弟又管你叫祖宗,咱们太乱了。不如你就叫声哥?这样从头捋顺了,多好。”
关飒的机灵劲儿可一点没少,她懒洋洋地向后撑着上半身,接话道:“叫你哥的多了,叫叔的可就我一个吧?”
房间里没有开灯,好在云散了,月光之下的人一脸无害。
气氛陡然静下来,方焰申也只有对着她的歪理才无话可说。他低头一看,发现她的收纳筐里竟然全是糖盒。
关飒一个一个把它们拿出来,金属的空盒子碰在一起发出响动,率先受不了的人竟然是他。
方焰申突然明白过来这些东西是什么,十分惊讶。
她整个人浸在月光里,拿出来给他看,慢慢开口说:“这是最早的,十多年了,我去疗养院之前和我妈打了一架,站在院里捡石头割手,那会儿你估计是实习回来吧,跑去给我买的。”
那年月的小卖部没有卖进口水糖的,于是方焰申特意去超市,买了很大一个圆盒子回来,里边都是什锦果味的硬糖,现在看起来,盒子的边缘早已锈迹斑斑。
从那之后,他送的所有糖她都吃了,偷偷把糖盒留下来,除了被送去疗养院期间的那些,因为一场大火,她无法再找,“住院的时候我记得你送过三盒,但他们不允许我回现场,过了几年我还去过,疗养院的地都推平了,什么都没了。”
白天他给关飒新买的那盒糖在外边单独放着,显然她还没有吃完。方焰申其实没有特意挑选,只是结账的时候说还想买点糖,水果店的阿姨随口说新上的货,要不要给女朋友带一盒,他看了看是薄荷味,适合戒烟,也就买了。
此刻他握住她的指尖,开口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吃糖,但那时候你小……我问过大夫,说小孩吃点甜食可以缓解焦虑情绪。”
后来渐渐变成他的习惯,而她如此珍藏。
关飒的指尖泛凉,缠缠绕绕扣紧他的手,她推开那些糖盒,欺身过来,几乎就在他面前。
方焰申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一时目光避不开,直接看见她的伤口,他忽然反应过来,让她转过身。
他终于看清她颈后,她在烧伤的边界处纹了一行刺青,细密地花体英文。
关飒念给他听:“That a burnt child loves the fire。烫痛过的孩子仍然爱火。”她笑得肩膀颤动,“是不是很适合我这副样子?”
“飒飒,我一直很自责。”方焰申猛然松开手向后坐,他对着她脑后的伤口有些无法自持,“如果我早点击毙王戎,他根本来不及把你抱起来……你就不会被他扔进火海。”
方焰申觉得此时此刻是他分不清现实了,月光里的关飒连影子都耀目,让人触不可及,像是一场梦。
他不敢来看她,每一次来了见到她,看到她独立坚强,看到她和疾病抗争,看到她拼尽全力生活在阳光下,他都要反反复复面对内心的煎熬。
关飒值得更好的人生,却因为他的失误,让她留下永恒的心魔。
关飒转过身,伸手抚上他的眼角。
她摸索着寻找那道伤疤,喃喃地念:“不,你一直都不明白,因为你,因为那场火……我才真正活下来。”
有些回忆,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十二年前的夜,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关飒幼年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应该遗传自她的生父,而她母亲程慧珠在大院里赫赫有名,世家之后,家境良好,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早年被骗,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非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一起,偷偷生下了关飒。院里的人都是老邻居,或多或少都知道程家的事,程慧珠根本不会做母亲,也不会照顾一个幼童,她对女儿的态度十分微妙,导致关飒从懂事起就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很早开始发病。
关飒十二岁那年旧病复发,先是被关在家里严密看护,可她一旦疯起来会持续出现幻觉,有极强的攻击性,她的母亲渐渐无法忍耐,将她送入舅舅开的继恩疗养院。
社会上对于精神疾病的认知不足,普通家庭根本无法承担照顾重症患者的压力,病人发病的时候场面无法控制,丧失意识,最先遭受痛苦的往往都是家属,因此很多和家人动过手的病人无法被理性对待。继恩疗养院里有很多四五年都无人过问的病人,亲属已经寒心,态度冷漠,甚至有些亲属直接改换联系方式,故意失联,明摆着要扔病人自生自灭。
那种情况之下,私人的疗养院里渐渐有空子可钻,开始有医生对丧失神志的病人下黑手,涉嫌人口买卖,很快被警察查封。
主谋的大夫叫王戎,狗急跳墙,他在警察上门传唤的时候故意纵火,拉上全院的人同归于尽。
关飒在事发当晚被发疯的王戎挟持,险些丧命。
如果一切往事只卡在这里,她的生死由天,哪怕事后侥幸平安,这一生或许不会再有任何执着。
偏偏那天嫌犯劫持人质,僵持不下,很快出动特警。
方焰申刚工作的时候只是特警新人,被派往现场担任狙击手,一切纯属巧合。他没想到继恩疗养院发生要案,竟然演变成纵火的局面,更没想到那个坚强的小姑娘就是他需要解救的人质,以至于当他在瞄准镜里看到一切之后,才真正意识到紧张。
按规定,方焰申需要等待上级命令,因为嫌犯涉及拐卖要案,还需要从对方口中继续调查,因此领导反复斟酌,迟迟没有给出准许击毙的命令。他必须匍匐一动不动,扛着高压执行任务,时间一久,眼看王戎对于关飒有威胁行为,心态上确实急了,那是狙击手的大忌。
火势越烧越大,现场几度混乱,最后谈判失败,危险关头王戎发狂,企图伤害人质,方焰申的情绪也被逼到了极点,巨大的压力导致他错过最佳时机,虽然最后成功击毙王戎,但已经迟了一秒,对方中枪的时候抬手将关飒抱起来,成年男子倒下的力度太大,把怀里的人质摔了出去。
方焰申不顾现场消防人员的阻止,直接就往火海里冲,最后他亲眼看见大火顺着关飒的头发烧起来,再晚几秒,她整个人都要被火场吞了。
那场火不仅烧光了现场,也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此后没多久,他主动申请调岗,离开了特警队。
敬北市的夜太静,连心跳都一清二楚。
方焰申额头上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他避开关飒的手,可面前的人离他极近,所有感官清晰起来。他曾经眉骨骨折,后遗症不小,时不时神经抽着疼。他揉自己的额头,慢慢有所缓解,有些自嘲地说:“可能都是天意。”
关飒的眸子里渐渐有了他的影子,额头抵在他胸口的位置,轻声开口说:“我是个疯子,疯起来死都不怕,可我就怕连你都是假的。”
他心头一热,看她胳膊上自残的伤口,又发现她下午和人打架还是伤了,贴着纱布。他长长叹气,觉得自己折腾不动了,两口酒一下肚,直接就能喝得分寸全无。他实在有些没忍住,伸手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上她的肩膀,示意她说:“不是幻觉,我一直都在。”
一地银白,月光刚好落在她的左手上,关飒整个人都要燃起来了,浑身都发烫,她能逃出那场火,却逃不过他。
可惜方焰申的睡衣太煞风景,一看就是老孟菜市场买回来的,俗气的蓝气球飘了满身,但方焰申丝毫不觉得丢人,此时此刻仍旧一脸泰然。
关飒开始笑,越笑越大声,脸沿着他的胸口往上蹭,看他对着自己万般无奈的神色,可比吃糖管用多了。
房间里开着窗,没有空调的干扰,人太容易沉溺在拥抱的温度里。
方焰申好像很喜欢用薄荷类的东西,身上总有淡淡的味道。关飒实在贪恋,内心盘踞的魔蠢蠢欲动,好像非要咬上一口才能甘心,于是她又勾他的脖子,唇角几乎贴在他的脸边,故意说一句:“叔叔,我长大了。”
方焰申的手僵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笑,接话的口气不冷不热:“是啊,都成街头一霸了。”
关飒盯着他的眼睛,每个字都清楚而大胆:“我需要你。”她一向直接,表白近乎汹涌,不带任何歧义,只是真实地表达,“我想要你。”
他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尴尬或是意外的神色,只是把她推开了。
方焰申起身将糖盒替她都收好,又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边,如同过去那些年一样,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好好睡觉,转身要走。
“你呢?”关飒看他走到门边的暗影里,忽然开口:“你想要什么?”
方焰申关门的动作停下来,又回头看她,没接话。
关飒还在笑,这次是笑自己。她如他所愿躺下,声音却没停:“你一直在躲我,我猜你想等我长大,好好治病……我全都做到了。”就连吃糖,她都吃成了依赖,她闭上眼睛说:“你守着这座城,救了那么多人,十二年了,你自己呢?”
长夜漫漫,而守护黎明的意义,或许就是为了让人藏住一线理智,所以方焰申开口说:“我失误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他知道自己对于她的意义,恰恰因为知道,他才必须要走,“我要你平安,任何时候,哪怕没有我。”
方焰申替她把门关上,那一夜谁都没能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