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工作日的清晨永远是从早餐摊开始的。
天一亮方焰申就走了,连老孟都还没起。他出门开车,发现街边几家卖包子的起得比他还早,香味扑鼻,五点多钟已经开锅了。
他的眼睛有旧伤,没有早年那么好的视力了,因此没注意到关飒就站在楼上的窗口,一直看他开车离开,更不知道她又对着镜子戴上假发,摊开笔记本,慢慢记录下他出现的一切。
方焰申很快赶回家躺了一会儿,换上一身简单干净的衣服,又找到一大盒菊花茶,直接跑去局里。
队里的人都跟着陆广飞出外勤,连邵冰冰都被拉去半坡岭分局里熬夜了,早上七点半的刑侦大队里显得格外萧条,只有两个新人早上在蹲守办公室,配合整理数据。
方焰申把墨镜夹在衣领上,径自往里走。靠里侧有间小屋子,平时都是内勤办公,他抬眼看见里边有人,果然,祝千枫从不迟到。
这位祝师傅实打实算是局里的老人了,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线,辛苦了半辈子,却毁在爱喝酒的毛病上。当年他参与的重大案件终于告破,提前报备,跟着几个老同事出去庆功,直接喝断片了,于是他大冬天披着棉猴儿散德性,一个人跑出去满大街找厕所,半路酒劲上来,又吐又闹,等早起才发现自己的裤腰带都扯断了,竟然把配枪丢了。
据说那会儿大家急到把整条街的厕所都掏了一遍也没找回来,所幸祝千枫报告及时,本人检讨的态度良好,被撤下来转内勤,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从此对方彻底了断往上爬的心思,二十年如一日,守着一张小桌子,踏踏实实帮他们跑腿忙保障,成为案头工作一把手,在队里人缘最好。
此刻的祝千枫刚刚接完水回来,一见门口的人就笑:“方队,都要解放了,还来这么早?”他接过他的杯子,打算往里兑热水,低头一看说:“哟,菊花茶。”
方焰申靠着门边,舔舔牙根,“上火好几天了,这节骨眼上又出命案,老陆和大家都在前边扛着,我于心不忍啊,睡不好觉。”他继续踩着自己的鞋跟,硬把皮鞋穿成了拖鞋,跟着祝千枫往屋里走,抬腿蹭上他的桌子坐着,凑过去说:“再帮我个忙。”
说着他手里一松,把那盒带来的菊花茶直接放到了桌上。方焰申很清楚和局里这帮老人打交道的人情世故,花茶是随便喝着玩的东西,不值钱,他正好不轻不重地拿过来,套个近乎。
祝千枫手里的茶叶没拿住,直接一撮掉缸子里了,一看他这样,哈哈大笑着说:“您歇一天还歇出五讲四美来了?有事说话,要什么我去办。”
方焰申抱着胳膊开始发愁,“不是,现在隔着老陆……”
他后边的话不用说完,祝千枫赶紧把花茶拿起来欣赏,秒懂地点头说:“知道,我先不和副队通气。”
方焰申问他:“你是局里的老人了,还记不记得继恩疗养院的案子?”
祝千枫慢腾腾地忙他早上那一套,沏茶,开电脑。他一边干一边想,只觉得有印象,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来,“哦我记得,最后有个孩子说她在院里见过尸体……那都多少年前了。”
“那起案子的受害人全是精神病患者,没有行为能力,很多证词无效,警方只查到拐卖人口。主犯王戎因为挟持人质而被击毙,还挖出五个涉案人员判刑,我记得院长也被问责了,所以找你帮忙,再仔细比对比对那些出狱人员,看看他们这些人里有没有近期出来的。”
“好,我再去调数据。”祝千枫答应下来,表情有些严肃了。他把茶杯端正地放在桌面上,低声问:“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半坡岭的受害人符合当年那孩子说的特征,但跨度太久了……”祝千枫突然顿了顿,“你觉得和近期出狱的人员有关?”
方焰申点头说:“我还得去现场排查,这几天离职手续上的事帮我缓一缓,反正人都在分局那边,一时半会领导顾不上问。”他说完往外走,清晨时分阳光大好,满屋子明晃晃的光。
祝千枫还在屋里念叨:“方队留心眼睛,别开夜车啊!”
方焰申没接话,迎着光脚步一顿,在房间里直接带上了墨镜。
两个新人正闷头啃包子,听见动静回头,发现他们队长最近穿衣风格颇为讲究,走路都带风。
“方Sir!您这身行头太帅了,让冰冰姐看见,她又得晕。”
说话之间,方焰申帅不过三秒,手里一空,又把核桃拿出来了。他顺道还把人家桌上没开封的豆浆端起来喝,不满意地评价道:“这都是粉末冲的,喝多了不好,你们早起半小时去食堂就能买现做的。”
小伙子刚二十出头,一嘴青色胡茬,拿着干巴巴的包子往下生咽,被领导教育得无言以对,只好嘴甜起来:“哥!您正值盛年,养生多浪费啊”
这句“哥”叫得顺耳,方焰申满意了,举着豆浆就走,扔下一句:“前方同志在荒郊野岭拼命呢,你们赶紧配合队里工作,法医报告出来马上传我。”
太阳确实晃眼,小伙子坐办公室都晒出了一头汗,此刻屏幕都看不清了,答应下来就跑去拉窗帘。
又是一个暴晒的日子,等到方焰申再回到半坡岭的时候,队里还是没逃过现场复勘,所幸办公室的新人办事都很积极,他着急催的报告倒是比预想之中来的快。
他在林地外找到一块荫凉地,忙着看消息。石涛被他们副队盯得紧,人还扎在湖边没空出来,只剩队里的娇花围着他。
邵冰冰一边看屏幕一边琢磨:“明显窒息征象,解剖见颈部皮下出血,确实是机械性窒息而死……还有这句,面部、四肢无挣扎导致的皮下出血。”她抬头看他,“死者几乎没有反抗行为。”
“她注射过地西泮,昏迷后才被勒死的。”他点了点下边的药物毒素鉴定,忽然皱眉,想了一会儿继续说:“而且她生前长期服用过氟哌啶醇,胃里有残留。”
“那是什么药?”邵冰冰对成分不熟,有点迷茫,凑过去翻页提醒他,“死者缺乏多种微量元素,还有骨质软化症……曾做过子宫切除术,不是近期的手术,无法判断是否和案件有关。”
他们昨夜在村里排查,暂时没找到可疑地方,案发的第一现场还是个谜。
方焰申没急着解释,又问她:“失踪人口那边没有突破?”
邵冰冰有点犯愁,连死者身份都无法确定,更没法顺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没有,包括这一带可能的低保户都查过。”她低声又指指林子里,“涛子说你想扩大搜索范围,但现在技术也没给结果。”
方焰申笑了,手里的核桃塞进兜里,然后冲她勾勾手指,明显又有安排。
邵冰冰对此非常熟悉,拉低帽檐挡住太阳,恨不得直接堵死他的话:“不去,我一个女同志,不方便跑腿。”
“队伍里就需要你这样的女同志,你目标小,把胖子偷偷叫出来,咱们再去和乡亲们聊聊。”说完他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邵冰冰,满脸欣赏地说:“放心,熬了一宿照样水灵儿,还是刑侦一枝花!”
邵冰冰哭笑不得,这会儿不是斗嘴的时候,他们共事多年,工作时的默契还是有的,于是她立刻就问:“你有线索了?”
“氟哌啶醇是治疗精神病的药,早年常见,可现在已经是二线用药了,还有地西泮……这都是严格的处方药,死者应该是精神病患者,凶手有办法拿到管制的二类精神药品,这是个调查方向。”
她觉得奇怪,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方焰申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糊弄一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邵冰冰知道他不想细说,扭头安排同事去诊所,查这几种药的使用情况。
方焰申看看时间,赶在中午进村最合适,毕竟饭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人,“死者生前应该被关在一个完全没有窗户的地方,地下室或者是菜窖一类的。”
这起命案虽然没公开,但在附近肯定传开了,队里大张旗鼓去排查其实没什么用,明面上的房子肯定没事,要查就还得暗访,而且死者已经有明确的骨质软化症了,起码得在类似的地方待过好几年。
邵冰冰已经对死者身份概括出明确的搜寻方向:“女性,患有精神病,曾经做过妇科手术,多年前失踪……应该是过往发病时走失,难怪我们查近期的记录没用。”
方焰申点头,他顺着路往前看,不过半公里的土路,不远处就是村落,东西两个村口相对,名字也起得省心,就叫半东和半西村。
他锁上车,打算一会儿直接带人走过去。
春夏时节的半坡岭除了黄就是绿,风一吹还夹带着化肥的味道,公路的建造仿佛只为谋生,村里人依旧保有旧日的习惯,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就算是路,歪七扭八,不知道通往何处,山头上也一样,不经开发,让荒草和树成了王。
凶手处理尸体潦草,一方面因为环境有利,一方面也可能知道死者根本无人寻找。失去生育能力的年轻女性,还有难以治疗的精神病,这对于传统家庭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如果她发病走失,时间一长,家人很容易放弃。
方焰申想着想着叹了口气,干这行越久,对于人性深处的善恶就越容易失望,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世上总要有人守住底线。趁他的眼睛还看得见,如果继恩疗养院里真有被掩盖的秘密,无论过去多久,他必须查清楚。
邵冰冰发现方焰申一直盯着远处,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说:“凶手拐走一个疯子,给她打针吃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突然在最近杀人,还割头皮,难道这么多年他才发现疯子不能生育?觉得自己亏了报复?这也太离谱了……”
方焰申忽然低头看她,打断她说:“精神病不是疯子,凶手才是疯子。”
他的眼神格外凝重,邵冰冰被他看得错愕,竟然有些心虚,摆手表示顺嘴而已,准备去林子里找人。
她走出没两步,湖边的复勘又有新发现,石涛自己跑出来了。
他迅速和方焰申汇报:“栏杆上找到摩擦痕迹,距离发现尸体的位置很近,怀疑是投掷重物时留下的,现在已经叫人去湖里打捞了。”
“好,副队那边盯紧湖边,咱们再去村里一趟。”
郊区的命案没有告破,相关消息持续封锁,但生活还要继续。
敬北市艳阳高照的日子后继无力,一晃就到周六,又要开始降温。
今天是关飒需要复诊的日子,但假发店生意不错,她替一位肺癌晚期的阿姨选戴假发,忙完已经过了正午。老孟给她热好饭,她端上楼坐在窗边,眼看市区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冒着尖,阴沉沉的天从上方透出来,一整片浓郁的灰底子,极远处层层滚着云,像要闷出一场雨。
自从方焰申离开假发店之后,关飒没有再收到他的消息。
她知道他们的工作性质,命案必破,因此对他消失并不意外,直到店里新订做的门脸都被抬来装好了,她才恍惚地觉得这日子又退回到过去。
如果不是那盒薄荷糖还在,那一夜的火光和月,又统统成了她自己的臆想。
她吃完饭让老孟帮忙看店,一个人过马路去医院。
距离关飒上一次出现急性激越症状,已经过去五年,这期间她几乎没有再发病,恢复了自知力,维持得很好,也没有换过主治大夫。
她的医生是陈星远,对方正好都在三院里挂职做课题,固定时间会在医院办公,于她而言更加方便。
综合医院里没有特设精神科,关飒一路去七楼的心理医学中心。外边等待的患者不少。走廊尽头的房间只是办公室,平时并不对外。
她敲门进去,陈星远正对着电脑,抽空抬眼和她打个招呼,又看看时间说:“今天这么早?”
关飒脸色如常,还是黑衣长裤,斜背一个腰包装东西。
她自顾自开始拿病例、日常用药、还有保留记录习惯的笔记本,动作一快,包里的薄荷糖掉出来了。她顺手倒出最后一颗塞进嘴里,坐在椅子上和他说:“常规查血那些项目还没去,化验室排长队呢。”
陈星远示意她不着急,“这两天降温,早晚出门多加件外套。”说完他起身把通风的窗户关上,又给她倒来一杯温水。
这位大夫除了必须的白大褂之外,看起来实在和治病救人没什么关系。关飒特立独行惯了,可当年找到陈星远的时候也有点意外,这位陈医生在传言中是位实打实的业界精英,三十多岁而已,已经成为敬北市小有名气的精神科医生,没想到本人形象十分个性。
他喜欢留半长的头发,褂子里永远露出深色系的衣服,看起来过分年轻,说话却不浮不躁。
关飒还记得,陈星远私人诊所的窗台上堆满了他收集来的黑胶唱片,顶上那张的封面,是来自瑞士的哥特金属乐团。
陈星远显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于各自生存的领域而言,他们都是异类,对常人口中世俗的评判有无法苟同的棱角。
这对于关飒近乎微妙的认同,更容易让她敏感的神经获得安全感。
今天的陈星远显然一天都不需要开会,头发已经低低绑起来,胸口露出藏蓝色的T恤领子。
他开口问她,有些担心:“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如果关飒感觉正常,自然会选择避开医院的高峰时段复诊。他说着去看她的用药的情况,又补了一句:“头疼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症状?”
“不明显。”关飒从小接受治疗到如今,用过太多药物,一旦副作用加重就要进行调整,认真想想回答:“偶尔反胃,一直没什么精神。自从我妈走了,这两年失眠的情况好多了,反而每天都困,别的还算稳定吧。”
陈星远斟酌药量后,又去翻看关飒的记录,聊她近期的日常生活,顺带关心了一下假发店里的生意。他问她最近遇到的客人,确认她的思维和表达都没有出现问题,也没有出现被控制感和思维散播,最后又说:“幻听和幻视的情况有好转么?”
关飒没说话,低头慢慢地转手里的糖盒。
对面的人不催促她回答,目光落在她最近的记录上,“你见到方焰申了,不是幻觉?”
关飒喝了一口温水,放松下来说:“这一次我能确定,因为幻觉里的他……眼睛还没有受伤。”
“所以和他偶遇,让你产生情绪变化,导致你再次看见‘流血的人眼’,妄想加重。”陈星远很清楚她的症状,又示意她不用紧张,“这是典型的思维障碍。”
在关飒的认知里,病情迫使她把自己当成方焰申受伤的罪魁祸首,反反复复求证,而在医学角度,这是一种阳性症状,属于妄想的范畴。
“除此之外,你还记得自己做过其他什么事吗?不合常理的,让你清醒过来觉得不舒服的行为?”
关飒听见这话笑了,眼角微微下压,她信任自己的医生,因此说得十分坦白:“我勾引他,和他表白,但他拒绝我了,让我想起来就觉得生气,这样算吗?”
陈星远一愣,随后也笑了。
他往后坐了坐,手里转动的笔被他按在桌上,很肯定地说:“你的病情控制得很好。”然后他点开电脑,放了一首舒缓的古典乐,又说:“庆祝一下,这里办公室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凑活听点大家不嫌吵的吧。”
关飒对古典乐完全无感,只好把糖盒收起来。
她扭头看窗外。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外边已经渐渐飘起小雨。
她有些出神,一旦松弛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安静而沉默。
桌后的人写好各种处方交给她,又看着她说:“你来这么早肯定还有事,说吧,还需要我做什么?”
关飒精神倦怠,但偏偏弯着眼睛笑,看着他说:“陈医生,我想进行催眠治疗。”
“不行。”陈星远不假思索地回答,“催眠确实对心理问题有一定帮助,但明确的精神障碍必须通过药物治疗,已经超出心理范畴了,而且你的病史长,催眠会刺激潜意识呈现到意识层面,我无法预料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还会加重对你的刺激,导致丧失自知力。”
关飒不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她接受他的治疗初期就有过这种想法。陈星远理解她的诉求,因为病人总想弄清关于自己幻觉的真相,可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念头本身就是疾病带来的痛苦。
关飒不断对自己所谓“看见”的阴谋进行求证和分析,这就是精神分裂的常见症状。
陈星远不同意,告诉她事实:“方焰申的伤和你没有关系。”
她摇头说:“不,我是想回忆小时候的事,我需要更清楚的记忆。”她睁开眼看着他说:“我在疗养院里看见了一些事,涉及人命,涉及到很多和我一样的患者!他们没有条件得到治疗,只能被当成疯子,甚至被人谋杀……”她越说越有点激动,撑着桌子站起来,希望他能够听进去,“你相信我,出事了!十二年的悲剧重演,我必须想起更多线索!只有我才能帮他找到证据!”
“停,听我说,现在不要想了。”陈星远打断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压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坐好。
他的手撑住她的后腰,带着力度慢慢松开。
关飒照做,深深吸气平复下来,又把杯子里的水都喝了,躁动的思维让她承受不住,下意识捂住脸。
周遭的音乐还在继续,大提琴的声音沉稳而华丽,让她绷紧的思绪骤然松开,渐渐陷入温缓的旋律之中,很快,她陷入无意识地浅眠,倚在椅子上休息。
直到窗外的雨都停了,关飒睁开眼睛缓过来,示意自己感觉还好。
陈星远没想到她还真能睡着,被她逗笑了:“我信了,你不失眠。”
可她还没忘记刚才自己的话题,仍旧执着请求:“你能不能帮我一次,如果十二年前的事是真的,那我很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了。”
陈星远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他泡了一杯咖啡,告诉她:“你喜欢的人是个刑警,方焰申的工作需要面对各种危险现场,而你对他的执着,把与他相关的一切,在你自己身上不断放大,这不是个好现象。”
医生不该干涉病人在恢复期的私生活,他以往对此仅仅给出建议,希望关飒能够学会记录,用客观的方式试着辨别。
但此刻不同以往,关飒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说:“所以你不会帮我。”
“作为你的医生,我需要对你的病情负责,一旦发病,后果严重,我不能再对你进行任何刺激。”
关飒看他态度坚决,也没必要再徒劳浪费功夫了。
她起身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收好,临近四点钟,这个时间楼下不会再有那么多病人,她可以去做常规辅助检查,于是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看到自己那个笔记本,那是陈星远送给她的,外封是科技环保材料,随身带着轻巧实用,封底印有浅浅的诗句:
“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博尔赫斯。
关飒曾经很喜欢这首诗,以至于收到这个笔记本的时候,她开始信赖陈星远,对医生的刻板印象所有改观,如今她把它放回包里,自嘲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陈星远突然叫她,“关飒。”
她回身看他,窗边的人还穿着白大褂,双手交叠在桌上。或许因为职业的原因,陈星远对自我情绪的控制非常好,面相柔和,永远不会和人进行激烈沟通,但此刻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格外低沉。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说:“作为朋友,我更需要对你负责。客观来说,方焰申拒绝你的表白,是好事。”
关飒狠狠地撞上了门。
他们并不知道,雨停的时候,方焰申已经开车来到三院了。
前几天扇湖里打捞出了东西,是装运过尸体的编织袋,凶手将它装满煤渣和石子投湖遗弃。他们在袋子拉链处找到了某种黑色线团类的织物残留,算是个突破方向,已经送去检测。同时队里继续在村里暗访,虽然没查到第一现场,但逐渐有老人回忆起有关受害人的线索。
多年前,半东村里有个疯女人曹红,她嫁过来当年就死了丈夫,守寡没多久婆婆也没了,就剩她一个人,精神崩溃。没想到后来她自己也得了病,说是做过手术,不能再生孩子,这意味着连改嫁的指望也没了,从此她就疯疯癫癫地乱跑,根本没人管,再后来不知去向,根本没人关注。
随后经过核实,证实受害人就是曹红,案子暂时有了进一步调查的方向。方焰申见好就收,余下的工作留给了陆广飞,中午从半坡岭就回市区了。
没等他能回家补个觉,方沫突然开始刷存在,玩命打电话找他,显然那小子又从病房跑了,而且能让他这么上心的,又和他的祖宗有关。
电话里的人喊得嗓子都劈了:“哥,我遛弯的时候看见关飒来看病,她去七楼了,那层都是看心理的!”
方焰申刚刚熬了两宿,没什么精神头聊天,随口就编:“哦,心理问题,工作压力大吧。”
方沫愕然,不了解卖假发能卖出什么压力,但他每天刷微博,各种抑郁焦虑的新闻层出不穷。他恍然大悟,心疼地说:“那可坏了,上次店里有人闹事,她肯定留下心理阴影了,别是抑郁症吧?”
说着说着他还来劲了。
方焰申怕这傻弟弟不知深浅又犯蠢,直接开车来了医院。
果然,那二货穿着住院服,鬼鬼祟祟地躲在门诊楼一层假装等号,很快四下空荡荡的,就剩他一个人在那掩耳盗铃,方焰申实在嫌他丢人,想把他扔回病房。
方沫抓着他坐下说:“先聊清楚,你和关老板怎么回事?”
方焰申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歇了一会儿才说:“我和她认识的时候,你小子还玩泥巴呢。”
这话透着不一般的意味,方沫更不干了,“胡扯,哪个小姑娘能看上你?也就警花姐姐老大不小的,天天围着你转。”
可惜他哥今天实在太累,没空废话,方焰申催他说:“小婶说了,明天要化疗,让我看着你,别胡闹,赶紧回去。”
方沫这才想起自己的治疗方案,一脸凝重地摸摸此刻还算饱满的发际线,叹了口气,冒出一句:“那正好,我找祖宗买假发。”
这人就不禁念叨,不远处的电梯门一开,关飒已经下来了。
方焰申知道她需要定期复查,于是一把捂住方沫的嘴,抬手打招呼,“飒飒?”
关飒扫他一眼,连眼神都冷下来,不肯说话,径自往化验室的方向去了。
方沫觉出气氛不对,扭头问:“你招她了?”
钢铁直男方队长回忆了一下,想起前几天夜里的事,敷衍着把方沫拉起来说:“快走!五点查房你不在,护士又得给家属打电话。”
他看见关飒去往化验室的方向,估计要抽血,于是趁着这点时间强行把兔崽子先送回了病房。
方沫躺在病床上还在胡说八道,虽然他的肿瘤切除顺利,但为了防止后续癌细胞扩散,最终经过专家会诊,还是决定让他接受一个疗程的化疗。
连护士都没见过精神头儿这么大的重症,检查完毕,和他逗了两句就走了。
病房没有外人了,方焰申觉得眉骨的位置一抽一抽地疼,被他表弟搅和得有点忍不住:“你不清楚关飒的情况,她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不一样,别自作多情,也别去店里打扰她,管好你自己。”
方沫突然安静下来,诡异地盯着他,看了半天问:“哥,你这是防着我呢?”
床边的人给保温杯续上热水,口气淡定地回答:“可以这么理解。”
方沫惊呆了,没想到人的脸皮能和岁数一起增长。
方焰申斟酌了一下,觉得和傻子沟通还是得撂狠话,凡事先断根,省得方沫不顾自己的病情每天惹事,于是他一边泡枸杞一边说:“我看着关飒十二年了,没你小子的份儿,懂了么?”
病床上的人眼珠子都不转了,方沫原本以为是段小八卦,没想到误打误撞撞破了他哥的大秘密,他脑补出无数狗血情节,想起方焰申那句“飒飒”,酸溜溜地开口说:“难怪……你这尺度太大了。”
“满意了?”方焰申伸手拍拍他的腿,微笑着补充:“再让我发现你找她,打断你的狗腿!”
“等会儿,哥你别忘了,还有冰冰姐呢,她和你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等你等到三十岁了,别说不知道啊!但凡和你有关的事她都关心,连我过生日都想着,每次你一盯案子人就没了,连句话都不留,都是她帮你和家里打招呼……这也太渣了吧!”
方沫不过是顺嘴一说,但谁都没想到今天的事全都这么巧,正好门外有人敲门,病房的门根本没关严,人一碰就开了。
邵冰冰是来探病的,她素着脸,换了牛仔裤,日常出门看不出职业。她好心好意买来水果看方沫,还带来最新上市的Switch游戏卡,怕他住院无聊,然而来的不是时候。
她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浑身不自在。
今天队里除去方焰申可以先走之外,只让女同志换班回来了,邵冰冰的家离三院不远,顺路过来,她想过方焰申可能也在,但没想到一来就听见他们在说自己,前后对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她进退两难。
三个人都有些沉默。
邵冰冰想当做不知情,尴尬地要打招呼,但平时胡搅蛮缠那套本事突然就破了功,仿佛直接让人揭穿老底,话都堵在嘴边,干巴巴地冒不出来。
方焰申率先开口说:“正说你呢。”他过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把游戏卡拍在方沫床头,拧着他的脖子说:“好好看看,你冰冰姐仙女下凡,根本看不上我。”
这话给了邵冰冰台阶,让她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猛地钻出来,恶狠狠地接话说:“没错,哪个不长眼的跟了你哥,直接拥抱晚年生活,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方沫笑不出来,脸都抽了,赶紧转话题,打开Switch要玩,把这棘手的场面扔给方焰申自己处理。
所幸警花姐姐根本没想多留,一旁的方焰申顺势跟上她。
方沫做口型打镲问:“你干嘛去?”
方焰申瞪他,声音还夹着笑,虚情假意地指指他的脑袋说:“啧啧,小可怜,哥去给你买假发。”
很快方焰申和邵冰冰一起进了电梯。
有时候同事之间太熟了也不好,工作时成天泡在一起,此刻一沉默,找什么话题出来都显得生硬。
就连今天的天气都不争气,一场雨下得淅淅沥沥,不值一提。
邵冰冰避开目光,堵着气和他开口说:“我来医院是想给队里的祝师傅开点安神的口服液,他不是老睡不好么,正好想起方沫这边也在医院。”
方焰申点点头,给她竖个大拇指比赞说:“行,能上战场杀敌,也能下厨房扫地啊,内外一把好手。”
邵冰冰笑不出来,又说:“咱先说好啊,我可不是为你才看方沫的,就是认识久了,那会儿他跑队里找你去的时候,刚上高中吧,老觉得他就小孩一个,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得癌了……我父亲也是癌症没的,一听这种事,心里难受。”
方焰申老神在在,笑着说:“放心,方沫的情况还算稳定,化疗就两周,主任说如果之后指标不高,没有扩散,保守治疗就可以了。”
邵冰冰扭脸看他,嫌弃地说:“你赶紧回家睡觉,眼睛都是血丝,真成老头儿了。”
方焰申抬手挡着电梯门,示意她先走,“是,女同志先请。”他拿出车钥匙,想把她一起带回去,但邵冰冰还要去开药,直接拒绝:“假客气,你们平时想着点我是女的就行。”
她连住院楼的门都没走出去,手机就收到了无数条消息。她低头一看,脸色都变了,回身就喊:“方队!”
方焰申正往门诊楼的方向拐,听见这动静又停下来。
邵冰冰追过来给他看:“半坡岭最新的情况。”她声音沉下去,没心思开玩笑了,“队里下午上山了,结果在山南又发现两具尸体,初步来看,死亡时间比曹红还要久。”
与此同时,方焰申的手机也响了,一首《焚心以火》的老歌响彻大厅。
石涛在电话里补充完邵冰冰的话:“新发现的两位被害人都是女性,同样被死后割取头皮,从尸体特征上来看,和曹红的情况类似,生前也被长期囚禁过,但这次的受害人没有明显致命伤,目前法医怀疑她们很可能是被毒死的。”说完他很快就挂了电话,毕竟动不动就和“前队长”通气的事,着实干得不守纪律。
邵冰冰长长地叹气,没心情琢磨晚饭了,“麻烦了,这么看起来,犯罪模式基本固定,割头皮这事就是个人印记……咱们要找的八成是个连环杀人犯。”
凶手显然先看上了半坡岭那片山头处理尸体,那里实打实都是荒地野路,而后又发现沉湖这个办法也不错,没想到湖边的被害人反倒先被发现了。
方焰申一直没回话,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拿着邵冰冰的手机仔细查看内部最新通报,起身看向她说:“在山上继续搜,按照凶手的习惯,应该还会把抛尸工具都扔在附近,肯定还要扩大排查范围。你今晚赶紧休息,明天赶回去,有任何相关消息马上发来。”他想想又说,“还有上次打捞出来的袋子,里边那些黑色的线团是重要突破口,如果查出结果了赶紧告诉我。”
“你明早不去?”她十分惊讶。
他摇头,示意她别忘了他此刻的身份,“就因为案子复杂了,严格保密,陆广飞才是负责人,我不能积极过头,他一旦知道队里私下通气,于情于理都没法交代。”他说着又故作疲惫地往楼上指指,“为了往后几天能睡个好觉,我今天死活得把假发给我弟买来。”
邵冰冰觉得这话刻意,但看他说得十分认真,也没理由再反驳,答应下来匆忙离开。
虽然快到夏天了,但市区刚刚下过雨,天色一直不好。
三院里各科室都准备下班,只剩下走廊里冷白色的灯光。
方焰申继续往门诊楼的方向走,路上抓紧时间给祝千枫打了一个电话。早起对方给他发过比对名单,再次确认了继恩疗养院里的相关涉案人员,没有今年出狱的。
祝千枫已经尽力,详细跟他说:“方队,有个判五年的出来最早,我特意帮你去查了一下他,人早去外省了,如今成家有孩子,在当地挺稳定的,没有最近回敬北市的记录。另外三个都是四五年前出来的,唯一的女性是当年的护士,早被家里弄出国了,没有可疑行为,都和半坡岭不沾边,最后剩下院长程继恩,判了十五年,还没到日子呢。”
“你看到分局那边的最新情况了吗?”
祝千枫知道他在说新发现的被害人,回答他:“看到了,如果真和当年的案子相关,凶手的冷却期太长了,有没有可能不是服刑人员?我再查下。”
方焰申已经拐进化验室所在的区域,抬眼看见远处的关飒刚抽完血,于是说:“好,我回市区了,明天去办公室。”
关飒一直在做基础检查,她对于医院的流程很熟悉,很快已经完事,让护士把结果直接上传给陈医生,一转身,发现方焰申竟然还在医院里。
她假装没看见,继续按着自己的胳膊往外走,背着的腰包没系好,眼看方焰申走过来顺手就给她拉上了,让她一口气愈发顶在胸口。
方焰申浑然不觉,扶着关飒的手肘,直接想把她往外领,仿佛一切都没变,今天他又特意来等她回去。
耍猴都比他有意思。
关飒抬腿,膝盖往他后腰撞,开口就说:“我最讨厌自来熟。”
方焰申无奈避开,还得腾出手挡她的腿,口气十分温柔:“小心抽血的地方,走,先回家,别在这儿闹。”
“又来了。”她皱着眉,表情懒散,“我死不了,没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该吃药吃药,该过日子过日子。我有精神病,要是哪天说错话了,你就当我发疯,千万别当真。”
最后那半句,几乎发了狠。
他还挺认真地点点头,摸摸她的脑袋说:“是,还真有病,又说胡话。”
关飒甩开他,身后的人不羞不臊,一路跟着问:“店里的大门装上了么?”
她觉得他也有病,于是故意揶揄他虚伪的好心,“没装,敞着等人偷呢,最好再来个纵火犯,烧干净了事。”说完她就抱着包径自离开了。
方焰申惨遭嫌弃,看见关飒抽血的胳膊还没放下来,皮肤上自残的痕迹又露出来了,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关飒能够维持今天的样子,所经历的挣扎远非常人能够理解。在传统医学上,精神分裂是一种病因未明的顽疾,时至今日仍然没有百分百对症的药物,她必须学会和自我缠斗,才能不被扭曲的念头吞噬。
他没急着去追她,因为半坡岭的案子,他亲眼目击了其他患者的遭遇,意识到关飒从小到大所承受的恶意,很多和她一样的患者经历过非人的一生,被当成疯子,被至亲抛弃,就连走失被害也没人同情。
精神病患者徘徊在人间边缘,崩溃会给他们带来毁灭的诱惑,对于这样的病人而言,活着本身就是件难事,无异于割肉剔骨,但她都扛过来了。
他明白,哪怕有半点软弱,都没有今天的关飒。
雨后的恒源街上支起防水的大伞,傍晚时分,医院里的病人和家属基本都回家了,人一少,各家各户门前显得有些萧条。
关飒走得飞快,压着一肚子气冲过马路,胸口难受。她的神经总会干扰感官,带来应激反应,直到她把棉签都按断了,才想起来要扔,只好站在垃圾桶旁边出神,又想起下午陈星远的话,此刻才觉得医生就是医生,人家说得没错。
爱让人执着,而执着是她这种疯子的大忌。
她原本以为爱上一个人是件了不起的事,能翻山越岭,上天入地,其实都没有,有时候它只是种恼人的失落感,连她连试着期待都做不到。
她知道方焰申这次的案子一定有问题,绝不是普通的命案,但她也清楚,以对方这么多年的专业精神,没到能说的时候,他有的是办法周全,不会透露任何细节。
关飒磨磨蹭蹭走到店门口,没想到方焰申不依不饶,竟然开车先到了。她在店外都能听见里边老孟正在招呼他,她有了豁出去的心思,反正自己是个疯子,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她走进去不理他,收拾东西打算关门。
老孟话多,绕来绕去还是那些事,非要留方焰申吃晚饭。对方推说晚上还得回医院,明天家里病人要做治疗,老孟心里失落,又要去给他倒水,慢悠悠地顺着小门往后边厨房去了。
一时之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关飒拿个鸡毛掸子,一路扫到方焰申的手边,抬手勾他肩膀。
外边天暗,屋里早早开了灯,方焰申挡着半边亮,眼角都发光。
她眯着眼,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手指一抬,正好凉凉地点在他颈后,于是连说话的口气都软了三分,问他:“叔,还买假发吗?”
方焰申正在鼓捣大门,门后那堆摔碎的火花塞还是没人收拾,他顺手扒拉开,又好奇地摆弄一个假人脑袋,拎起来一团荧光粉的大卷发,显然对这造型感到震惊,点头说:“买,买多少能让你听话?”
关飒服软的时候像只磨了爪子的猫,趴在他肩膀上,笑着说:“救命恩人的话,不敢不听。”说完她起身绕到柜台后边,给他找款式,“开门做买卖,买东西我就奉陪,你有话直说吧。”
方焰申这两天都没空休息,去医院也能折腾出一场戏,就算是铁人都觉得累了。
他扯过高脚凳坐下,靠着台面揉了半天太阳穴,总算能开口:“说正事,你最近别去找那个朋友了,她家附近很快会进行封锁,包括整个半坡岭地区。”
她把他字里行间的话串起来,低头说:“半坡岭那么大的范围,南北好几个村,全封锁那就不是一般的命案。”紧接着她一顿,又问:“你这么紧张,特意来找我,难道这次的案子和精神病人有关?”
方焰申的眼睛有些充血,说话淡了不少,但目光如常。他手里的核桃滴溜溜地转,不咸不淡地开口:“不是,我知道你老去弘光村,保不齐哪个不长眼的又招你打架。”
关飒不是家猫,动起手来比豹子还烈。
她不问了,抓出一个密封袋扔出来,里边是团黑漆漆的假发,示意他就这顶合适,拿去给他家的傻弟弟玩,“真人发丝,手工织顶,进价一千三百块,看在你的份上,我送你了。”
平日里方大队长孤家寡人,上数三辈都出过显赫人物,要不是有个方沫兜底,他大概就是家里最没出息的那个子弟,以至于他实在对钱没什么概念,就算这样,他此刻也对这顶假发的价格感到惊讶。
他懒得细看,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非要对着店里的二维码付款,然后把袋子往兜里一塞,反正是关飒卖的,拿什么回去都能找方沫报销。
关飒盯着他表情微妙,忽然敲敲台面说:“你拿回去就知道,绝对值了。”
方焰申顺势贫嘴,想把那一晚的事翻篇,“叔在你这儿就没亏过。”
关飒对于他逃避的态度耿耿于怀,眼神里都是讽刺,“我记仇,话是你说的,那天夜里我听懂了。别紧张,你救苦救难,我救自己,没了谁我都会平安。”
方焰申知道她的情绪一向直来直去,由着她出气,问她今天复查的情况。
关飒把病例给他看,主治医生这次只调整了几个辅助药的剂量,没换主药,暂时也不会有别的问题。
他放心了,安慰她说:“千万听医嘱,别随便断药。”说着他忽然又看见什么,指指她柜台旁边扔着的东西,皱眉问:“那是什么?”
关飒扫了一眼,回答他:“发网,戴假发你得先套上这个。”说完她抓过两个,加上专门的梳子,一起封在袋子里递给他,“赠送全套工具。”
方焰申仔细地看了半天,那玩意软绵绵的,看着和大网眼的网袜差不多,但比它更软,而且粗糙,特别容易勾缠,于是又问:“除了戴假发,它还有别的用途吗?”
关飒摇头说:“不值钱,根本没人买,都是套头发用的。”说完她又俯身到他面前,齐齐的刘海衬着一双眼,反问道:“怎么了?”
他耸耸肩膀说:“好奇而已。”
门后又传来老孟的动静,关飒知道真等老头出来了,估计又不放人,于是指指门口。
方焰申正打算溜,冲她一笑就要起身。
“等等。”关飒按住他的手,忽然又说:“方焰申,你听着,我二十四岁了,不是小屁孩了,所以有些事,我希望你清楚。”
他没有打断,觉得她指尖发颤,凉得让人忍不住握紧。
手心里的人面色沉静,那双眼睛暗如长夜,从他把她从火海里抱出来那天开始,整整过去十二年了。
“我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后悔,无论是那场火,还是留下的伤,包括我的幻觉。”关飒不信命,也不向病情妥协,更不想让方焰申误会,她的感情不是源自年幼的感激,“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我自己想活下去,一直都是。”
人生路远,好戏刚刚开始,谁都别觉得自己伟大。
他突然有些动容,“飒飒……”但余下的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
她的执着治不好,她愿意为之努力,不差余生。
关飒说完向后一坐,潇洒地伸长腿,示意他快滚。
阴天傍晚,一过六点天就黑了,假发店早早关门。
老孟磨蹭出来才发现人没了,只好拿着茶自己喝。他抱怨方焰申总是这么急,忙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家。过去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以他们老方家的根基,根本不至于让后辈这么拼命,只有方焰申性子倔,非要冲到一线,累得满身伤,本来多好的眼睛,都让人毁了。
关飒捏着乱七八糟的发网挨个装起来,她手边就是镜子,顺势看过去,对着镜子说:“快了。”
老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转着圈又回到后边去做饭。
当天夜里又下了暴雨。
半坡岭地区的雨势不大,但对于保护现场十分不利,所幸石涛他们已经在南山上找到了另外两个抛尸所用的编织袋,被人埋在地里。这次袋子里边还有一些头发残留,目前正在鉴定是否来自死者。
方焰申睡前和石涛沟通,让他把之前发现的织物和发网进行比对,同时怀疑此次最新搜集到的头发,很可能不是来自另外两个受害人的。因为凶手对尸体处理态度随便,那些编织袋显然都不是新的,应该是日常使用留下了残留物,通过它可以追查到凶手身份。
除了南边两个村之外,半坡岭地区的北麓还有村落,方焰申希望队里能尽快锁定证据,封锁相关地区。
胖子对他们队长神一般的思路感到不解,总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但方焰申无法细说。
夜里闷雷阵阵,气温倒是降下来了,方焰申在家开着窗都觉得凉。
他暂停工作,总算有了喘息的时间,于是抓紧时间休息,哪怕后半夜雷声阵阵,他竟然也蒙头睡实了。
这一觉直到天亮,他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六点半的闹钟都还没到。
他生怕案子有消息,拿起手机看一眼,打电话的人又是方沫。
方焰申有点暴躁,这年头做人实在太难,除了应付生活应付工作,还要应付傻亲戚。
电话一通,方沫几乎脱口就喊:“哥!那假发什么鬼东西啊!我昨天放桌上忘了,今天早起打开试一下……都臭了,吓唬谁呢?弄我一头血渣子。”他以为是恶作剧,这种暗黑情趣着实让人吃不消。
方焰申翻身坐起来,瞬间意识清醒,带着鼻音追问他:“说清楚,你确定是血?仔细看看。”
“就是你昨晚送来的,从关飒店里买的假发。”方沫边说边停了,好像在那边拉住了一个护士,一叠声地嚷嚷,让对方确认是不是血液的味道,又被他哥的口气说得有点害怕,“血,真的是干掉的血!我摸着好像就是真人头发做的……一抖全是血渣子!”
“你把它原样放好,不要乱动,我马上就去。”
电话那边的人显然毫无心理准备,还在翻开看,开始给他哥形容,里边头顶的位置竟然还有萎缩的皮屑,和带血的头发一起草草织进了发网。
“哥!亲哥!”方沫的声音很快带上了哭腔:“求你快来,这玩意不对劲!”
方焰申握紧手机,突然想起昨天关飒玩味的目光,她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