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妈妈
“妈妈……我是——我是小谦……我,我来看你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有好点了吗?”
我斟酌着,终于有勇气去探她的手心,记忆里光洁带着薄茧的手已经不在了,我小心翼翼的避过针管隔着防护服牵着她,感觉妈妈的手今天格外的热。
我踌躇半天,最后只能声音沙哑干巴巴地胡乱地诉说着,最终,我的视线被她头颅鲜红的导血管所吸引,我下意识开口道,“……妈妈,你疼吗……”
我连忙别过头闭上酸涩的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注意她手术过后新添的伤口了,说点别的,内心却再一次暗骂自己语言上的贫瘠与无能。
千千万万与妈妈的回忆碎片在脑海内闪烁,可我开口却说不出万分。
最终,我鼓足勇气回过头,身体向前倾,双手握住将妈妈温热的手握紧靠近我的心脏,眼神诚恳、嘴唇颤抖地对着妈妈耳旁开口道,“……妈妈,我想你了。”
“——家属探访时间结束,15分钟到了,你出来吧。”护士进来打断了我。
这次探视格外的匆忙,我没戴眼镜视力很模糊,不知是视线反光还是怎么,我临走前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妈妈眼角泪光的闪烁。
15分钟有这么快吗?我脱下防护服意识有些恍惚朦胧,盯着细细颤抖的手臂,我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最近咖啡喝多了吗?怎么感觉自己最近经常容易手抖。
照例如同完成任务一般吃过午饭,沉稳的大舅妈见我过来突然叫过我,“戚文谦,你最近有好好睡觉吗?你没事吧?你脸色很差——”
我疑惑的歪头看着她。
二舅依旧毒舌,“你的黑眼圈和脸色像死人。”
在医院听到这个字,我的反应如同被蛇咬,我回瞪了他,抿着嘴没说话。
“你快去睡一下午觉吧,我今天不怎么困,床单刚换的,你快躺一下。”大舅妈紧接着说道。
我有很太累了吗?
我躺在ICU隔壁房间的陪床上,脑袋一枕上床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象着一墙之隔的就是妈妈,我突然感到一阵安心,便微微欣慰地合上了眼。
床板硬硬的,我睡得并不踏实,但是我感觉我好像做了一个很深的梦,与妈妈有关的梦……
我一开始梦到的又是沐阳最初最初的房子,依旧是爸爸妈妈吵架,我很害怕,我在梦里的惶恐心跳声,我在梦里都能感觉得到。
我默默地如同局外人一般盯着梦里捂着耳朵偷哭的缩小版自己,脚伐平静地走开了。
接着是博园小区,我依旧记得那个在傍晚时期湖面上闪烁得如同鱼鳞一般的湖。
妈妈开车接我到了江城,路上还出了车祸,好像是那一次在田地里车仰马翻的经历——我好像对那次在座位上倒立的印象比对童年的阴影印象更深。
那个梦的意识非常的清晰,我甚至还听到了车上剧烈的颠簸声,我我甚至还有能切身感觉到头脑一阵天旋地转。
不知道是身体做梦的颤抖还是由于我被外界急促的铃声所强制吵醒,我迅速地被吵醒了。
匆忙地从床上挣扎的起身,通过听声音的定位,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妈妈房间里传来的心率检测仪异常的声音,我突然感觉心里一阵强大的不安。
迅速穿衣下床,我出门前匆匆瞟了一眼一眼时钟,原来我从六点多仅仅睡到7:40而已,不到半个小时的不踏实梦境我竟然感觉过了一天。
我迅速出门,门外全是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我喘着气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处。
大舅妈见我出来,拉我过来低声说,“戚文谦你醒,是被吵醒的吗?……简汐她,情况又反反复复了,现在准备去手术室了。你大舅他已经去签手术知情同意书了……现在也没有我们的事,手术不可能那么快做完暂时也不需要人看护了,二舅正好也要回去,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回家避一下吧?”
我闻言内心一颤,呼吸捋顺后我睁大眼睛对舅妈目不转睛道,“我不回去,我在这里等她。”
她双手停滞在原地,手足无措片刻后无奈道,“……好,好吧,那你回刚才那个房间等着吧。”
“不必了,谢谢舅妈,您午休把床让给我,我已经很感谢了。您要累了就去睡吧,我就在这等着。”我急忙跟上前面推着妈妈担架床的医生护士们,临走前依旧不忘飞快地展现着完美的笑容对她说,哪怕是我现在心急如焚,根本就没有心思笑。
大舅妈有些猝不及防地看着我点头答应了。
我跟着来到手术室前,惶恐不安的坐下,原来在手术台前等待妈妈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妈妈生命里最后的手术台前,被妈妈从小带到大和妈妈玩的最好的小姨,全程都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大舅和两个舅妈们在医院里对妈妈也算是仁义至尽,二舅这个永远都一副随时想走的模样,我始终都无法接受妈妈命中最后在医院里会过得这么凄凉……
我当时坐在等待的铁椅上,焦急不安,心乱如麻,脑海里越乱却越是一瞬间浮现出更多情绪……
我既悲伤于妈妈急救手术台前的冷落、又是不停地在为妈妈感到担忧,另一边又在拼命的阻止自己往坏处想,脑海里甚至还时不时闪现一些无用的祈祷声。
反正我只能清醒着,焦虑不安地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观看手术室外面的数字滚动,一次又一次的抬头,在希望中等待手术门的打开。
20点、21点、22点……我就这样就等了三个小时。
我犹豫了很久后终于敢起身去了一次卫生间。还有不到2个小时就到第2天了,明天妈妈依旧还能陪我吧?熬过了顶级的焦虑后,我逐渐心态平和,我强迫自己镇定。
医院的走廊很长,很冷,我注视着白炽灯下投射的我的影子,心底依旧害怕但是比之前好多了,着急有什么用呢……我只好不停的安慰自己,哪怕是我能还是能清晰地听见我心脏剧烈蹦跳的声音。
头被消毒水呛的发晕,后来我就不记得我等了多久了,大概是一整晚上吧,恍惚中我仿佛还听到了灯闸被关的细微声音,那时我猜已经浅浅地感知到外面的天空已经发白了。
我模模糊糊睡着后竟然继续了午休没做完的那个梦。
一开始的场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在火车窗里观看外面的景色变化,我仿佛听见了我咯咯笑的声音,我身边似乎还有小姨和妈妈的说话声音。
随后又是熟悉的桂花街,梦里似乎都染着一股桂花香。
我和妈妈一起看电影,她教我弹钢琴,我看书写作业,她在一旁办公……混乱的梦里,出现了一处我没有的记忆。
我似乎发烧了,依偎在床里,妈妈躺在我的身边披着毛毯裹着我,给我唱着歌。
……旋律陌生又耳熟。
有点像我学钢琴曲的第一篇,是《摇篮曲》吗?
然后依旧又是她出差,她上班、我上学。我好像梦到了我最后一次见妈妈的场景,是过年后的火车站还是暑假回沐阳的高速兜风?
好像从此梦里再也没有妈妈的场景。
我接下来面对的是没有妈妈陪伴的那两年。
一开始是我在写字,中间是一段很乱的回忆,充斥着钢琴曲,柠檬糖的酸涩味还有一阵混乱的打斗声杂糅在一起。
后来梦境就又黑了——我好像梦到了去三中上学还有时燊安、韩筱筱。
……梦总是没有逻辑的,我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一直似乎在推搡着我的背、催促我往前走。随后我感觉她推搡的力量渐微。
我也逐渐停下了步伐,正当我想着终于能停下看看推着我前进的人是谁时,我突然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小身影一把抱住了我,梦里的我感觉我似乎也很安心她的到来俯身双手抱住了她,毛绒绒的发丝令我脖颈痒痒的,我知道那个发光的小身影是韩筱筱。
刚才那个人呢?
一片漆黑的梦境里除了韩筱筱是发光的,相拥着她的我也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受她影响也在发光,我同时也注意到我旁边还有两位一男一女驻足在旁边祝贺的身影。
我也终于能够回头看见那位光泽暗淡,几乎都快消失不见的长发微卷的女子,她似乎是微笑着的,长裙下的腿逐渐透明,站在远处。
“你去哪儿了?我感觉我有点想你,不过也就一点点……”我似乎听见韩筱筱鼻音有些重,埋在我的怀里傲娇别扭地说。
“我当然也很想你,真想马上见到你——”
我刚刚对她微笑说出口,就立马注意到旁边那位的一直带着丝丝笑意的暗淡光泽的女子如同玻璃破碎一般、碎掉消失了。
半梦半醒,我被外面的说话声所吵醒。
我这才感觉我的意识回归于我的肉体里,身体酸痛得厉害,身体除了冻得发凉以外,更多的是坐着睡着而带来的酸痛感。
我挣扎的活动身体,转动着麻木的颈部,灯真的熄了?我揉着眼睛,缓缓直立起身子,天亮了吗?
我停下了揉搓着眼睛的手,什么……
我看到了指尖的冰凉湿润感,为什么我的眼角旁有泪水?
我在哭……
我的动作似乎惊扰到了其他人,抬头与身旁的一群白大褂医护人员所对视,大舅和舅妈停下了谈话声,所有人通通望向了我。
我刚清醒完的大脑原本还朦胧的处于已经熬过第2天了,今天可以见妈妈的想法状态里。
见他们眼神严肃瞬间将视线投向于我的瞬间,我顿时感觉刚放松下来的身体瞬间紧绷。
接下来发生的每分每秒对我而言,都像开了慢速一样。
大舅先是说啊,你醒了。然后缓缓地走轻,低声贴近我的耳畔对我说,“简汐在刚才前十几分钟——大约凌晨1点的时候,抢救失败去世了……”我感受到他语气的停顿声,“我们有很多通知死亡证明要签,那么就让大舅妈陪你去手术室,你独自做个遗体告别吧?——免得我们打扰了你们母子的最后对话,听到了吗,戚文谦?
我大脑清晰地听到并记录了每一句话,从听到第一句话开始我就感觉我脸上原本细微的眼泪更加如同不受控制一般在脸颊上肆意的流淌了。
话语里反复出现的抢救失败、去世、死亡、遗体……如同刀刃一般反复的拉扯着我的心,我对这几个字眼的更加敏感紧张……
什么遗体告别?妈妈什么时候成遗体了?
临走的时候我感受到大舅妈给我抚泪的手指触碰感,可惜我的眼泪依然不停地掉落着,她送我去路径复杂的手术室,停在门外前严肃的对我说。
“戚文谦……你得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的,你要忍住懂吗?——眼泪是不能掉在尸体上面的,你这样会让简汐走得不安宁的。”
谁是遗体谁是尸体?
我怔怔地目视她的离开,自己则如同受控制一般转身进入手术室。
妈妈就躺在手术床上等着我,她的脸上和头上终于撤掉了所有碍事的导管仪器。我终于看清她的脸了,虽然她现在的脸色出奇的苍白无血色,但她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几次我叫她呼唤她,我都不理我,无意中触碰到她手臂的冰凉。
当我意识到她的手再也不像昨天那样滚烫发热,她的心跳终停之时,我的眼泪也在那一刹那溃不成军。
我嚎啕大哭时下意识的蹲下,脑海里浮现的并不是大舅妈的警告,而是我依旧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又不敢当着妈妈面哭。
那日在手术室真的是我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我感觉我把十七年前都忍住没有流出的眼泪全部哭完了一般。
眼泪如同堤坝一般泄洪,哭完之后我抽搐得很厉害,勉强站起后我想起来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做,于是我只好迅速又颤抖着身躯擦拭自己狼狈的泪水。
“妈妈……”我勉强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沙哑难听的声音中,我感觉我差点又让自己眼泪夺眶。
我跪在地板上,伏在手术架前,终于亲手握住了妈妈的手,虽然是冰凉的,但是我依旧为自己牵上了妈妈的手而安心。
“妈妈,你的手好凉,你很冷吗……”在空调开的极低的手术台里,我依旧沉迷不悟的问道。
我的内心在做拉锯战,妈妈是冰凉的没错,可是那时的我始终无法承认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实。
我清醒的时候都不知道对妈妈说什么,现在哭得意识不清之后,我更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门外已经听到了护士与舅妈沟通催促的交谈声。
我深呼一口气,于他人来临最后几秒签,终于我做了原本在ICU一直不想敢的事情。
我在与妈妈永远的分开之时,上前最后一次地拥抱了她。
“……妈妈我会好好的……我很想你……”
最后的最后,我在妈妈离别的耳边说道。看着妈妈躺在担架上被护士推走,消失在了视野里。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只知道我再次醒来就已经在在桂花街了。
我是被火辣辣的喉咙给痛醒的,费力地睁开眼发现眼睛肿胀得几乎睁不开,勉强的撑起坐着,再缓一会儿,我忽然感觉浑身发凉。
好冷,今天是几号啊?
我下意识想找手机,突然想起手机前几天没很久没用了,但我也没心情找数据线或者充电宝,不过我对自己在医院待了多久印象很深,医院的消毒水位现在还浸透我的指尖和身体弥漫不去,我现在眼前恍惚中还能回忆起医院的大白墙壁,还有那空调的冰冷感……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印象深刻,所以我记起来了并且确认我在医院待了6天,每分每秒的都度日如年。
所以今天是4月26日,妈妈也确实陪伴我熬到了第2天……
我慢慢地站起,摸索着凭借着印象打开房门,门外的摆件还是普通往常一样。
妈妈还会像以前那样在房间里休息,要我喊她起床的吗?
我下意识地来到妈妈的房门前,拧开。
她的房间依旧是凌乱但干净的,有一种她下一秒就会从洗手间的门后走出来的错觉。
我没敢进门,驻足在原处许久,不希望自己突兀的上前打破了这份宁静。
跟随舅舅们急促的步伐进入殡仪馆,我却一直都始终倔强地坚信妈妈没死这个的虚假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