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戚文谦篇(四)眼泪的味道
若不是床上的人还些许残留着我对妈妈记忆中的五官样貌,哪怕是她已经瘦得极其厉害脱相了。我最后也只能在极度震惊之后渐渐地接受了那位躺在床上了无人气毫无知觉的人是简汐……是我的妈妈。
我缓慢地靠近妈妈,顺着我的视线,我的目光被她的剃光头发的脑袋所怔住了,妈妈头上不仅留有两次开颅手术后所留下的疤痕,上面甚至还缝合了许多细小的小伤口并且还有好几管仪器管子深扎在了颅骨里。
目光逐渐靠近下移,妈妈除了头部的仪器管,身上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管子,心电图线、输液管、营养液、尿管,呼吸管、导血管、鼻饲管……各种各样的奇怪管子交错在她身上或者面,妈妈的身子淹没在被子和管子里,我甚至都看不清她面庞的全样。
“妈妈……”我愣了很久才能做出行动,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我想触碰她,但是我害怕碰到管子,我又想握住她的手,碍于妈妈的手上面扎满了滞留针、她的手布满青筋以及针孔……最终我颤抖得厉害的手还是放下了。
我那时呼吸急促得厉害,第1次在ICU病房与妈妈见面,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完全都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我当时恐惧得厉害,当时特别害怕妈妈下一秒就会撒手人寰。
舅妈的话语萦绕在耳畔,我被迫接受了妈妈已经患癌两年,今年年初脑出血后一直未曾醒来的事实……
“简汐脑癌这个病很复杂,医生说她得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遗传因素——你知道的,你外公就是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你年龄稍微长寿一点的外婆也是因为心脑血管疾病去世,所以医生推断简家大概率的容易患有心脑血管遗传疾病……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癌症现在也挺常见的嘛——可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简汐自己本身生活习惯没那么健康规范……上班太忙了,熬夜什么才会得的吧——她得病你不知道没告诉你,应该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刚查出来生病后一直在外国治疗,今年年初才和简池回国的,本来简池因工作离开刚走的时候简汐还好好的,2月份后就突发了脑出血,到现在都没有醒……医生说4月份她一直状态很不稳定,我们就临时决定也把你叫过来,嗯……戚文谦呐,我很抱歉,我劝你有一个心理准备……”
我机械地走出病房脱下隔离服,听见舅妈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我知道她在安慰我,我怔怔的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感受到身体五感如同剥离了我的肉体,灵魂出窍一般。
我点头走出门,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更加直冲我的头顶,触目所及全是医院刺眼的白墙顶光以及冰冷的灰色地板,我茫然地停留在原地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厕所洗把脸冷静一下。
我双手撑在洗手台,任凭冰冷的水滴滴落,闭目站了很久,我深呼吸,拼命的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
……冷静一点戚文谦,妈妈的状态好像没有那么糟……不会有事的,你要冷静一点,ICU一天只能一次探护15分钟……你还有机会见妈妈的,不会有事情的,她会好起来的。
我摸着冰凉镜子里沾满水渍的脸,身体因为喘气很用力双肩耸动得厉害。
我感受到消毒水的味道一点点浸泡我的全身,自己太阳穴旁边的青筋突突的跳,我闭目就听见了自己心脏急促的声音。
天空黑得比冬天早了,毕竟现在已经是春日了。
我主动提及我饿了要去楼下买晚饭吃,舅舅们同意了,我独自坐电梯去医院食堂,看着碗里的饭菜,我毫无胃口,却依然大口咀嚼,哪怕我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饿。
我含着满嘴的饭菜。医院餐馆人很多,但是气氛很让人压抑,密密麻麻的全是病人或者患者家属在此处就餐,到处都是我看一眼就觉得心慌的病号服。
我逼着自己进食,大口大口的咀嚼着。
我现在不是可生病的时候,病人可进不了ICU啊……
我总不能这个时候哭吧?
不知道是脑海里闪过一秒“哭”的字眼触动了我,还是嘴里塞太多面部肌肉压迫了我的泪腺,我吃着吃着突然感受到自己豆大的眼泪如同不受控制一般争先恐后地从酸涩的眼眶里涌出。
为什么我现在会哭,我现在应该不能哭的吧,我要冷静下来,我要好好吃饭,我要照顾好自己。
然后……然后去陪陪妈妈,我应该冷静,我不能哭的……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想。
可是越是这样想,我感觉到我的情绪与眼泪越是不受控制……
我其实真的很难受,我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是这是真的——我现在好想放声哭泣,然后找我熟悉的人倾诉抱怨……
能不能让我调整完情绪,短暂的崩溃完后,等我处理完情绪,再面对这一切呢……
我怎么不告诉我,妈妈?为什么我早点告诉我你两年前,我刚上初二你就得脑癌了呢……
我匆匆地扒完最后的饭菜,掏出纸巾颤抖的身躯和手更擦不住自己的泪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但凡你搞一点告诉我我有个心理准备,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崩溃……我捂着满脸的泪水,蜷缩着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抽泣。
泪水朦胧中,我感受到有句态度和蔼声音极低的女音问我“你没事吧?”,恍惚中我还感受到了一股衣袖被拉的牵扯感。
慌乱中我连忙想拿出纸巾擦拭可惜现存的手帕纸全部被我弄湿,于是我只好用肩角的衣服擦泪。
我狼狈的收拾完自己后抬头,喊我的是一个极瘦的中年矮小女人,扯我衣角的是个瘦得如同骷髅包着一层薄皮的小女孩。
看着女孩春日里裹得严实的冬装帽子里露出的小小一张苍白的面孔,看着她干枯手腕上带着的和妈妈同样款式的肿瘤科手环,我心底闪过一秒刺痛被逼无奈地接受了内心所迅速猜想出的女孩的状况。
“哥哥!你怎么哭了,你很伤心吗?”那个小女孩虽然有些害羞害怕,但依然壮着胆子爬上我旁边的椅子,拉着我的手臂坐下,旁边大概是她妈妈的角色也靠近安慰我。
母女俩很担心我的状况,主动上前安慰我确认我没事后,小女孩临走前特地的给我塞了一颗糖才肯离开。
她们走后,我坐在原地出神了许久。
整理完情绪之后,我将崩溃的自己一块块的拾起,犹豫片刻我决定短暂地离开医院,让自己出门走走,情绪放空。
我口里含着陌生小女孩给的糖果在医院的周围转了许久。
最终我选择了站在了医院旁边的高架桥下,身体放空,希望风能给予我平静,也借此希望它能驱散我身上的消毒水味道。
注视着身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听着周围残疾病人的乞讨声音,我阖眸听到了世界上最苦的声音。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了,我脸颊的泪痕已经干透。
医院周围都是一股浓郁的、绝望的、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离开医院了,周围却依旧带有悲伤的氛围使我的心情感到更加悲凉。
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人四处求医,门诊室永远永远人挤人,熙熙攘攘比菜市场的热闹,这条人情高架桥,一路上全是四处讨钱,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的人找我。
可惜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手机在背包里忘带,纸巾都没有了,更别说现金了。
对于这种极度贫穷到治不起病的人,我的心情既为他们的悲惨遭遇感到同情与怜悯又伴随着丝丝微妙感……我无法切身体验他们此时此刻所面临的危机,但无论我再怎么有钱,我也绝对不可能帮助所有人。
妈妈她都治这么久了,结果也……如果妈妈既病重又缺钱,我不敢想象情况该有多严峻恐怖——但好歹她治得起,她也一直在治疗吧。妈妈她从来没有放弃,虽然效果甚微……好歹她一直很乐观坚持着,事情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好转的吧……我悲哀的叹气。
——不知道是心还是环境好吵,我缓缓下楼,感觉天气变冷了。
每晚都必须要有一个家属住在病房隔壁,我想留下,可惜没人同意。我也只好回到桂花街。
回家前我给自己买了几套保暖的轻薄外套,丝毫不顾二舅在旁边低声嘲讽我此刻还有闲心臭美打扮的吐槽声。
我盯着清洗完在烘干箱里进行烘干的外套,很清楚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我不能生病,我得好好照顾自己,病人是坚决不准进入隔离病房的,我得好好休息,穿好衣服,吃好饭。我不能让自己垮掉。
我早早的洗漱完毕关灯上床,刚拿出手机想趁韩筱筱她们下晚自习之前给他们说明一下我的情况,聊天软件还没点开手机就在黑夜里电量耗尽熄灭了。我连忙去摸背包里的充电器,好像拿掉了,要找吗……算了,手机用不了就算了吧,我现在也并不怎么想用电子产品。
许久睡不着后我醒来,摸索着打开床头的荧光电子钟。
凌晨2:38点,已经是第2天了。
果然,睡眠这一块还是如我所料的那般,我一躺在多年未睡的床上就开始大脑思维活跃,我感觉我的大脑都被与妈妈的童年回忆所包裹,它在夜晚里兴奋着,使我夜不能寐。
还好睡眠稀少,并不会影响我的平日活动,我从小就心态不是特别好。一遇到紧张重大的事情,比如像初三中考前几天我就容易紧张睡不着,我感觉已经很习惯了在睡眠不充足的情况下,高强度的活动。
到时候实在是困得连掐自己都没用,那就靠咖啡和茶呗。
然后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去医院隔离ICU病房,我忐忑不安的迎接每一天与妈妈相处的15分钟。
我总莫名的感觉妈妈见了我之后状态似乎好了许多。我迅速调整坐下,斗胆上前避过床畔的管子勾住了妈妈冰凉的手指,尽管妈妈已经脑出血几乎不可能再醒来,意识清醒与我说话了。但是我依旧坚持与她对话。
我始终感觉能妈妈能依稀的分辨外界的情况,我自作多情地猜测到妈妈一定是察觉到我回来了。
我跟她讲话,念叨着我高中的情况,与她诉说我和时燊安高中依然在一起,我说我今年已经17岁,大概比你高了,我上高中甚至还遇到了我喜欢的女孩。
我情不自禁、很自然地告诉了妈妈我与韩筱筱相识相知的故事。在我模糊都的视线里,我似乎观察到妈妈的睫毛轻颤,“我现在最喜欢的女孩叫韩筱筱,她性格很活跃,很开朗,我感觉你们两个如果能见面,绝对会有很多话题的。妈妈,我好希望你能醒来见见她……”一想到韩筱筱嘻笑神情灿烂的模样,我也不自觉地与记忆里的韩筱筱一起轻笑了。
我莫名的感觉妈妈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了。
那段关于韩筱筱插曲回忆好像是我这段时间唯一的开心事情了,接下来的每天我都过得非常难熬,在家也否在医院也罢,只要没进入ICU病房没有陪在妈妈身边,我感觉我这几天永远都很惶恐不安……
我每天都在逼迫自己不要想其他的,但是我依旧很害怕……哪天我会失去妈妈。
我独自一人等待的日子内心确实异常痛苦与煎熬。
好在妈妈状况时好时坏,但依旧与我同在时状态很稳定,某次我与妈妈的对话不自觉地提到了从前。
“我记得我小时候很怕你……因为你那时脾气不好,很容易撒气打我,我记得我小时候很怕你……”我牵扯着床上的细皱,低声喃喃,“原谅我长大了才知道那之后你因为家庭和工作的双重打击所导致心情烦躁的。记得当时你突然走了,另一个人到来后我一直害怕你不要我了,还好你没有,妈妈,你不会不要我的吧……”
可惜我始终没有听到她的答案,妈妈留给我的永远是一片安宁的沉默……
25晚我探房结束我照旧选择在医院等待夜幕降临——在家只会让我更加惴惴不安,正当我与亲戚们会面,舅舅们决定要送我回去过夜,我正半信半疑于医生听说妈妈情况不好的话真否之时。
ICU病房突然铃声作响,护士们连忙赶来打断了舅舅们的对话,妈妈那日深夜就因为情况稍危,最后迅速地进手术台抢救做了个手术了。
我记得我那天的心情,我第1次晚上9点没有离开医院而停留在此。
等妈妈出手术室的时间里我真的很害怕,刚开始我还可以四处踱步,眺望走廊远处,可是越到后面等得越久我就越来越紧张。
我高频率的望着电子钟,身体喘气的频率比钟表秒钟走的还快,我真的很害怕面对我一直回避的结果。
一直等护士走过来联系舅妈,只有真正的听见妈妈手术完毕目前状况安全,我才敢稍微放松一会儿。
我蹲在地上毫无如释重负的感觉,蹲着盯着白炽灯下照射着我头发的影子。
我眼底逐渐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湿润,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太累了身体突然放松有点不习惯,总而言之,我又想哭了。
我叹气,缓缓地扶着墙壁站起,随后抬头盯着刺眼的白炽灯。
我从小就不喜欢哭,亦或是我从小就明白眼泪对我而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能别的孩子一哭就会有家长抱,就会有人哄,久而久之从此他们就懂得眼泪的甜头。
而我不同。
听妈妈说,我从小就不怎么哭,她说我婴儿时期是月嫂带大的,月嫂只负责小孩吃饱穿暖,哭是不会哄着抱的。我怀疑我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就明白了,流眼泪没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很少哭,只有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实在是太崩溃了,我是不会哭的。
我感觉苍白炽盛的白炽灯烤干了我的泪水。
允许探访已经是那次手术两天后了。
4月的那个晚上,我坐在车里打开窗户,第1次嗅到了空气中春天的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见妈妈,是太久没见到她了还是她状态真的变好了呢?我记得那夜我终于鼓足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妈妈的手已经非常蜡黄枯瘦骇人了,可我一点都不害怕依旧与她十指相扣,我感觉她的掌心很热,我隔着隔隔离手套轻轻的抚摸了许久,原本还在纳闷,之前妈妈的手指都是冰凉的,这次的手怎么这么热时,我之后才懂得了所谓的回光返照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