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云家往事(2)
云家的大小姐云初喜欢上了一个戏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和戏子私奔了。云家的家主直销此事后气急败坏,把二人捉拿回府。
云初小姐声泪俱下,苦苦哀求,让家主就当没她这个妹妹。此后,云初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衣为柴米油盐而发愁的寻常妇人。
在佛前打坐的青容每每回想起此事,总不免一声轻叹。手中的佛珠粒粒捻过,二十年的光阴在寂夜中喑哑流逝。
庙外的夜色浓浓,庙宇掩藏在深林之中。远远望去,层层掩映之下只见庙宇一角。
冷风吹过,深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庙前的空地却是盛满月光的一片净土。
佛前只剩青容一人还在打坐,他享受着无边的夜色与寂凉。黑暗笼罩在佛殿中,只有一盏佛前的青灯微微发亮。
熹微的灯火照在佛像的脸庞上,佛的面容更加慈祥平和。佛用他那微狭的凤眸凝视殿前的苍生,闭口缄默心中却思量着如何渡人成佛。
佛不语,他也不语。佛与他对弈,以这光阴为局。青容在佛前跪了二十年,终是参悟不透佛念。他的一颗尘心,难渡。
二十年前,青容还是绝美无双的戏子,三分唱腔七分扮相,每日来听戏的客人有增无减。
台上他唱着别人的故事,台下的云初却用真心为代价入了戏,此间朝朝暮暮。三年之后的中秋,云初赠与他一盒月饼。
云初言:“天上的嫦娥与人间的后羿难聚,人间你又与人间的我相离多远呢?”云初认真的看着他,眸光在清晖下一闪一闪。
青容闻言,莞尔一笑,覆手拥抱着云初,说道:“我就在你的身边。”抱着的云初就像一片天边的朝云,软软的,暖暖的,带着阳光的暖意。
而他,就像夜间的云,带着皎月的洁白,带着清晖的冷清。他比月光还要干净,比月色还要美,云初就是喜欢这样的一个青容。
之后他们就私奔了,又被云家的家主捉拿了回去。家主对他们威逼利诱,本以为云初会就此放弃,谁料云初哭得一塌糊涂,匍匐在家主的脚边说道:“我就是不要云家,我也不能不要青容。”
云初竟然愿意为了他,抛弃整个云家。
那一瞬间,才是他真正对云初心动的时刻。青容始终觉得,当爱一个人,到可以毫不犹豫地与世为敌时,才是真正的深情。
云初爱他,他也爱云初。最终家主气愤地把他们赶出了云府,实则就是同意了他们在一起。云家说到底也是一方名门望族,容不下他这样身份卑微的姑爷。
青容只是一个戏子,给不了云初锦衣玉食。即使每天都有很多富家子弟以财务相赠与他,但是他看都没多看一眼。
青容知道,世俗之人不过是贪图他的皮相,恶心至极。
他就如一只栖息在沙洲之上的鸿鸟,宁可挨冷受冻,也绝不委屈在捡练的寒枝之上休息。
青容也知道,云初就是欣赏这样清高孤傲的一个他。云初与他,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了。
他没能给云初一个像样的婚礼,云初说他已经以浩瀚星辰为媒,往里山河为聘。
云初的骨子里那种大家闺秀灵动与才情,令他沉醉,又令他自卑。
他与云初结为夫妇之后,同居在一条古街里。他披星戴月的去戏楼唱戏,云初在家里揽一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每当青容看到云初还在捻针绣花时,他都会揪心的疼。那双手,曾经不沾阳春水,那双眼,曾经领略过京城禁宫的风华。
如今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手被扎的千疮百孔,眼神也有点模模糊糊。她身上萦绕着的,不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而是柴米油盐的熏气。
“你嫌弃这样的我么?”陡然间,云初抬头一问,红了眼眶。原来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变化,由一个在云端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寻常妇人。
青容将云初搂入怀中,哽咽着说:“你不要嫌弃这样的我才好呢。”他嗅着云初身上的气息,人间烟火,才是生活的气息。真是苦了他的云初了。
回忆至此,佛前的青容一声苦笑。那些日子虽然清贫,可是过得平淡而甘甜。云初为了他如珠玉落入尘土之中,他却只是接受着云初的恩惠。
曾经他以为是云初施舍了他爱情,是云初为他付出一切,在那份甘甜的背后,是他狭隘的心胸。青容一边接受着云初给他的一切,一边又自卑敏.感,觉得自己一辈子也难以去回报云初。
可是爱情从来都是两厢情愿,哪里来的施舍,哪里来的报答。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终是误入歧途。
想到这里,佛前的青容的笑容才真正苦涩起来。因为这种狭隘的想法,致使他错过的远比获得的更多。
佛像睨视着面前的一切,六界苍生皆悲苦,究其根源不过一个情字。佛闭目刹那,山间的山茶花开了。
云初在闺中时,有一个对门的士族小子,名叫吕涛,总喜欢找她玩。长辈说门当户对,吕涛说天赐良缘,云初却不屑一顾。
吕涛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幼时逃学,少时叛逆,掀过云家其他姑娘的裙子,对云初却是恭恭敬敬。
长辈说吕涛这个人本性不坏,就是有点玩世不恭。云初冷哼一声,没把这话当真。
可是有一日,云初在街头被一群地痞流氓围堵,吕涛只身一人把云初护在身后。明明吕涛身上在发抖,明明他可以丢下云初一个人跑,可是他就是要站在云初的面前,说要保护云初。
最终吕涛免不了一顿胖揍,还是仆从叫来了官府的人,把那群地痞流氓绳之以法。自那以后,云初对吕涛的偏见就没那么深了,吕涛天天高兴的乐开了花。
青容与云初结为夫妇之后,吕涛贼心不死,总是会带着礼品和钱财来找云初,云初每次都把吕涛堵在门外。
有一年花灯节,吕涛送了八十一盏花灯到家门口,九九八十一,意为希望和云初长长久久。
云初看见了青容脸上的不悦,二话不说就张罗着把吕涛送的花灯给卖了。
青容破涕为笑,说:
“云初,你可真是心狠”。
云初把卖了的钱交给青容,说:
“就当是地上捡的。”
两人相视一笑,最懂对方的人莫过彼此。
青容把那些钱拿去为云初买了一支素簪,晚上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云初。
云初见了满心欢喜,要青容为她戴上。
青容手里握着素簪,双手颤抖着为云初戴上,云初对着家里粗糙的铜镜看了又看,夸青容眼光真好。
青容听了一阵心酸,他的云初,曾经可是名门之女,若是着从前,这样的素簪她看都不屑去看一眼。如今,她却觉得如获至宝。
爱一个人,竟然卑微到了尘埃里。
云初是这样。
青容也是这样。
与云初在一起,他无时无刻都不会不自卑,尤其是知道吕涛的存在之后。吕涛可以豪气地一口气为云初送八十一盏花灯,他却只能送云初一支素簪。
若是云初没有遇见他,吕涛会给她十里红妆,会给她锦衣玉食,让她过得比现在好千倍万倍。
这种自卑一直让青容在感情中饱受煎熬,终于,一张请柬打破了这种不平衡。
有大户人家修了一方豪华的林园,里面设有戏台,请青容去唱戏,可以支付的报酬很丰厚。青容把这件事情说给云初听,和云初商量,云初却连连摇头。
云初说:“里面的手段肮脏,我不希望你去。”云初出身于名门,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远远要比青容多,但是云初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
青容迫切地希望可以打破这种不平衡,所以他并没有听云初的话,去了为他们唱戏。果然,进去没多久,就亲眼见识到了里面的阴暗,手足相残。
主人家阴笑着说:“你是个聪明人。”主人家的话令青容不安,可是他又不敢和云初说。云初现在怀了他的孩子,不能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没过多久,主人家给了青容第一个任务,协助主人家除掉前来投奔的表少爷。青容的人物很简单,就是把当年那些肮脏的往事,在表少爷面前用戏演一遍。
表少爷听了那出戏,疯了。
青容因此获得了一笔巨款,虽然是不义之财。他笑着把这笔钱交给云初,云初觉得奇怪,问他缘由,他搪塞过去,云初便迟疑地接过了钱。
此后,主人家越来越信任青容,青容也为主人家办成了不少事,获得了不少犒赏。但是,云初却受到了牵连。
云初说,街坊四邻听到了一些传言,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了。青容一愣,当初他没有想过这么多。
但是现在家里有些家底了,既然街坊四邻与他们不善,那他们就搬家。正好,青容也祝腻了这种简陋的房子,也可以为云初改善一些居住条件。
他们搬到了一处雅致的小宅,又给身怀六甲的云初雇了两个使女,让她们照顾云初。云初心中不安,他用谎言安慰着云初。
后来,死皮赖脸的吕涛又出现在了他们的新居。青容彻底隐忍不了了,设计让吕涛堕马,吕涛命大没死,但是摔断了一条腿,这几个月家里都清静了不少。
直到云初临盆,生下他们的女儿,青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女儿名叫青立,云初给她取的小名叫阿清,云初说:“希望这个孩子一生清清白白。”
青容知道,云初这是在告诫他。
他假装一笑而过,心里对此却耿耿于怀。或许,他也该收手了。奈何覆水难收,主人家不但不松口,反而对他的要求越来越多。
他就像误入蛛网的白蛱蝶,以为自己一双雪白的翅膀可以助他游刃有余地摆脱蛛网,可是蛛网是猎食者的猎具,从来都没有能逃出去的例外。
他一点点地靠近蛛网的中心,雪白的翅膀愈发灰暗与沉重。他飞不走了,来到了猎食者的面前,猎食者要将他吞噬得一点不剩。
这时,他才觉察到危险的气息。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苦海无涯,哪里又看得到岸。即使渡过苦海,也不知是不是曾经那片陆地。
主人家想杀他灭口,于是放火烧了戏台,想让他葬身火海。他看着滚滚浓烟从熊熊烈火中不断冒出,突然有了一种飞蛾扑火的勇气。
若是这烈火能焚尽他的肮脏,让他复归洁白,他愿在烈火中获得永生。青容忽然想起来,云初喜欢的,是当初那个清高孤傲的青容,而不是现在这个利欲熏心的青容。
青容苦笑,正欲扑入火中,一个路过的老和尚救了他。老和尚劝他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还有挂念?”
挂念?
青容猛地醒悟过来,他还有云初,还有他们的女儿,云初还抱着阿清在家中等他。
可是他根本就无颜面对她们母女。
老和尚看着青容,“阿弥陀佛。”
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说:“你若想赎罪,便皈依佛门吧。”
青容随老和尚去了深林中的一座庙宇,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真心皈依佛门,因为他的心中始终都记挂着云初和阿清。
老和尚告诉青容可以带发修行,佛门不过是让他清静下来的地方。佛光会净化他的罪孽,慈悲的佛会告诉他何处有舟,可以渡他过海。
此后,青容便中庙宇中,吃素念经,常伴青灯古佛。年岁久了,他浮躁的心好像沉淀下来了不少。
今夜依旧寂哑,庙宇内他与佛对弈。
佛无言,他也无言。
青容回想着往事,一时情绪高昂,捻珠的速度不由加快。
“啪嗒——”
突然,佛珠散落在地。
一粒粒的佛珠黯淡无光,散落在大殿佛前,躁动地跳跃着,好像在欢呼,好像在狂喜,又好像在嚎哭。
青容一愣,抬头凝视着佛,佛慈悲怜悯的看着他。幽黄的烛火为佛像镀了一层金边,佛依旧是慈眉善目,凤眸微狭,抿嘴不语。
青容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佛慈悲。”青容含泪跪在佛前,朝佛拜了拜。泪水滴在地上,湿了一片。
他写了辞别信,连夜收拾包袱就离开了庙宇。他已经寻到了可以渡他过海的舟,他也找到了岸的方向。
晨曦之中,他的身影像极了一只翩翩欲飞蛱蝶。他要拂去身上的一切都乱尘,回到云间。
他回到了当年的家,却遇上了一场婚礼。是阿清的婚礼,转眼间,他们都女儿都要出嫁了。
婚礼上,云初认出了他,见到他时,云初涕泪齐下。青容拥抱着云初,附在她的耳侧说:“我回来了。”
云初等了他十几年。
婚礼上,另一个人的身影无声离去了。
吕涛等了云初三十余年,从幼时到少时,从她新婚到她生子,从青容离去到她等到青容回来。
花开了又谢,燕来了又去,几十年的春秋,改变了他们的音容,却改变不了他们对彼此坚守的感情。云初是,青容是,吕涛也是。
此后吕涛再也没有去打扰云初,想云初的时候就去拜访阿清的婆家。这么多年了,他陪着云初等青容,也陪着阿清长大。阿清对于吕涛来说,早已是亲女儿一般的存在。
一份感情能走到最后,需要成全。
吕涛不是放弃了,而是牺牲了。牺牲他对云初的感情,成全云初。
这么多年,吕涛早就知道,云初心里没有他的位置。只是他想守护云初的誓言,他不愿去违背。
相识未必相知,相知未必相爱,相爱未必相守。不是擦肩而过,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佛,佛成全了他。佛欲渡他为神,却反被他渡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