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云家往事（1）

云家大小姐及笄时，其母赠其一支步摇。

步摇形似一只翩翩欲飞的鸟儿，边饰灵动的流云纹，鸟喙处衔着一粒朱色的玉，颇有拨云排雾凤上九霄之感。

此步摇名为翠鸟衔珠，传言曾是前朝皇室的陪嫁，珠玉本为温润之色，后至前朝权势滔天的侯爷的府中后，流传出来之后就成了朱色。

这朱色好看至极，相比之下，全天下的红玛瑙都要黯淡几分。朱色似女子的丹唇，似新开的山茶花，更有意思的说法是，它像一粒剧毒的相思豆。

云容得到这支步摇之后，极少去戴。云容云容，一身诗书灵韵的母亲为她取的名儿，云想衣裳花想容，多美的意蕴啊。

这年上元节，母亲马上就要带着云容与众姐妹出门游灯了。

云容在镜前久坐，凝视着镜中的人儿，眼眸之间几分灵动，妆容正合时宜，可是怎么看也差一笔点睛，难将她全部的灵韵展现出来。

她又换了几身衣裳，又梳了几次发髻，都觉得不满意。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镜中人儿的发簪上，那是一支宝石金簪，俗气。

云容取下宝石金簪，朝镜中的人儿看了看，没了发簪点缀，看起来又显得少了几分娇媚。云容拉开放发饰的香木抽屉，一眼就看见了及笄礼上，母亲送的那支翠鸟衔珠步摇。

天色渐暗，屋内生了黑，看东西朦朦胧胧的。步摇静静地躺在香木抽屉里，周遭光线发暗，但是那粒朱色的珠玉，却像是死寂中的活灵，将云容的眸光点亮。

云容一喜，别上步摇。在步摇的映衬之下，发髻乌黑发亮，肤如凝脂，唇的丹色明媚而柔和，妆容下的她娇艳欲滴，恍若临凡的神妃仙子。

这翠鸟衔珠步摇，正是点睛之笔，与衣饰妆容烘托出了她全部的娇媚灵动，颦笑间流转的神韵与往常大不相同。

云容心满意足的看着镜中的人儿，朝它莞尔一笑，它也朝云容莞尔一笑。镜中之花，自是娇艳无比。

姐妹们惊讶于娇媚的她，她腼腆一笑，以帕掩口，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都透着惹人怜爱的娇俏。

上元节街头的风景独好，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才子佳人，妖童媛女，或相聚小饮，或谈笑风生。

云容留恋于灯火之中，觉得半世的浮华皆藏于此。她不知不觉间与母亲、众姐妹走散了，可是眼前的盛景又让她不思归返。

朦胧的灯火将她引入仙境，凡尘的烟火早已从她的身上脱离，她满目欢喜，澄澈平和的眸间倒映着灯火的暖光。

她美得就像一个仙子，从不知远方的仙境而来，误入了这尘世，又在尘世中寻得一片如梦的仙境。

步摇上，那粒朱色的珠玉，朱红之色犹如朝霞余晖，纯粹而美丽动人。

娇俏清灵的她踏着轻盈的步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一朵在清池上优雅划动的白莲花，花瓣在晚风中徐徐舒展，暗散的幽香沁人心脾。

此前入梦，此间是梦，此后梦醒。

她看到不远处的桥上，一个孑立的身影，青袍雪纹袖，仰头凝视天边的皎月，雪白的领口露出一小截颈。

夜色是凉的，月光是冷的，灯火是暖的。

他沐月光而立，如羽化之仙。桥头朦胧的灯火延伸到江面深处，夜色与江水融入在一起，微凉微寒。

他所思所念的哀情，隔着遥遥的灯火，传递到了云容的心尖。她的心口好像有冰融成了水，很疼，但是很温柔。

云容连忙跑上前去，可是跑到桥头时，却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她的心怦怦直跳，脸上是桃花隔在一拢烟雨中的淡红。

她开始怯懦，犹豫不敢上前。她的手捂在胸口，每看他一眼，她都害怕自己的心会突然跳出来，离开她，跳到他的身上。

半垂眸，微抿唇。睫毛好像一道帘子，遮住了眸光中的惊艳与羞怯，一江冷水流入她的眸间，连同这无央微冷的长夜。

他们隔得好远，他在点灯的桥上看月，她在尘世的桥头看仙。看着他的每一瞬间，云容的心中都像是桃花绽开，现在，她已经开出了一片桃林，等着仙人驻足其中观赏。

突然，他侧头，对云容笑了。

月华，晚江，灯火，构成了一个唯美的大背景。他就站在背景的中间，以一笑勾人心魄，换了她半辈子的思念。

他真的是仙，飘然就在月光下飞走了，不在俗世留下一丝痕迹。

云容落寞地站在桥头，冷冷的江水长逝，灯火不敌夜色漆黑。步摇的朱色更加妖冶，映衬之下，她的容颜黯淡了不少。

烟花冷了，灯火也阑珊。

云容失魂落魄的走上桥，抚一抚他抚过的栏杆，甚凉。可是他冷清的气息还在，从脚底钻入云容的心尖，她捂着自己的胸口，任由里面刚刚融化的水，又结成了冰。

兜兜转转，她从灯火的仙境中走出，回到了尘世。她的衣裳绣着金色的蝴蝶，她的眉心点着朱砂，眉毛画得修长，正合当下的时宜。

她没有了先前的灵气，变回了一个尘世的女子，终要经历生老病死。

一个士族公子与她邂逅，公子顽皮逗趣而才气翩翩，惹得她阵阵发笑。可是，无论她怎样发自内心得笑，心中终究是没有冰融成水的那种疼痛与温柔。

她迷恋那种疼痛与温柔，那是一种凄凉的美。冰雪明知在阳光下会消融，可是还是贪恋阳光的温暖与明亮，飞蛾扑火般地扑入阳光的怀抱，直至自己彻底融化。

这种凄凉的美，在云容的心底画了一个囚笼。心中的桃花都已枯萎，枯枝便成了囚笼的棱与柱，她将最美的自己困在其中，等着那位离去仙人将她救出。

她似乎魔怔了。可是她不在乎。

上元节的士族公子心悦于云容，变着花样的讨好云容，最终三媒六聘去了云家。云容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坐上了花轿，掀开她的盖头的士族公子满心欢喜的笑。

她的夫君给了应给她的一切，荣华富贵，一世深情，可是最终也没能代替她心中的仙人，将她从枯木囚笼中救出。

云容困了自己半辈子，直到鬓间起霜，再戴艳丽的翠鸟衔珠步摇都要被人笑话了，她才摧毁了心中的囚笼。

她放弃了，假装那日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心间的那块田土最终荒芜，再也没能开出鲜艳的桃花，反而长满又高又细的杂草。

等她的小女儿及笄时，云容将那支翠鸟衔珠步摇赠与了小女儿。她看着小女儿那双灵动的眸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要带小女儿去上元节逛灯会，即使小女儿一时走丢了也无妨。那是属于小女儿的仙境，属于小女儿的仙人，属于小女儿的梦。

云容终究是个凡人，她老了，眼睛渐渐的看不起了，眸光早已不复年少时的清灵。当她看到自己的夫君时，总会以为是那日桥上的仙人。

她把这件事说给她的夫君听，夫君听了哈哈大笑，说了一番酸溜溜的话，又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会陪你食人间烟火，陪你慢慢白头，与你相守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