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他的一生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仕前阶段。三十七岁前,在家过着养亲、读书的生活。他接触了一些南明遗民,了解到许多南明王朝兴亡的第一手史料和李香君的轶事。对写一部反映南明兴亡的历史剧萌发浓厚兴趣,开始了《桃花扇》的构思和试笔,但“仅画其轮廓,实未饰其藻采也”(《桃花扇本末》)。二、出仕阶段。1684年康熙南巡北归,特至曲阜祭孔,三十七岁的孔尚任在御前讲经,颇得康熙的赏识,破格授为国子博士,赴京就任。三十九岁,奉命赴江南治水,历时四载。这个时期,他的足迹几乎踏遍南明故地,又与一大批有民族气节的明代遗民结为知交,接受他们的爱国思想,加深了对南明兴亡历史的认识。他积极收集素材,丰富创作《桃花扇》的构思。康熙二十九年(1690),奉调回京,历任国子监博士、户部主事、广东司外郎。经过毕生努力,三易其稿,康熙三十八年,五十二岁的孔尚任,终于写成了《桃花扇》。一时洛阳纸贵,不仅在北京频繁演出,“岁无虚日”,而且流传到偏远的地方,连“万山中,阻绝入境”的楚地容美(今湖北鹤峰县),也有演出(《桃花扇本末》)。次年三月,孔尚任被免职,“命薄忍遭文字憎,缄口金人受诽谤”(《容美土司田舜年遣使投诗赞予〈桃花扇〉传奇,依韵却寄》),从这些诗句看,他这次罢官很可能是因创作《桃花扇》得祸。三、隐居阶段。罢官后,孔尚任在京赋闲两年多,接着回乡隐居。康熙五十七年(1718)这位享有盛誉的一代戏曲家,就在曲阜石门家中与世长辞了,年七十岁。他的作品还有和顾采合著的《小忽雷》传奇及诗文集《湖海集》、《岸堂文集》、《长留集》等,均传世。
孔尚任在《先声》中,借副末之口概括了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桃花扇》写的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
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几次南渡政权,东晋和南朝共二百七十年,南宋一百五十年,但最短命的是南明王朝,仅仅一年零一个月就覆灭了。占有江南广袤的富庶地区,拥有数十万武装的南明,为什么如此短命呢?这是很值得深思的问题。《桃花扇》通过艺术形象,相当真实地反映了这段历史,比较深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作者认为南明政权的迅速覆灭,主要在于统治集团的腐朽、权奸的误国。他塑造了马士英、阮大铖两个丧国的权奸形象。阮大铖是老牌的政治阴谋家、野心家,依附魏忠贤失败后,屏居南京,时刻窥测方向,伺机重登政坛,但都遭到了失败。马士英,《明史》称他“贪鄙无远略”,是阮大铖的靠山。剧本写崇祯皇帝去世后,他声称“幸遇国家多故,正我辈得意之秋”(《迎驾》),把迎立新皇帝当作一宗大买卖来做。在阮大铖积极筹谋,四出奔走下,抢先迎立昏庸的福王为帝,“凭着这拥立功,大权在手”(《迎驾》)。从此马士英篡夺朝政,阮大铖死灰复燃,把南明一步步推向覆亡的深渊。他们排斥异己,“日日罗织正人”(《逮社》),制造恐怖的统治。“进声色,罗货利”,“呼朋引党”,把向弘光选优献乐,作为中兴第一要事,而兴国大事,无一筹划。他们“私君、私官、私恩、私仇”,“无一非私”(《拜坛·眉批》),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他们又推行“宁可叩北兵之马,不可试南贼之刀”的卖国方略,当清兵南下时,竟下令将北防的兵力调去堵截左良玉“清君侧”的大兵,丢下凤、淮一带,千里空营,让清兵长驱直进,“这江山倒像设着筵席请”(《誓师》)。当兵临城下,史可法在扬州告急时,马士英、阮大铖惊慌失措,带着搜刮得来的民脂民膏,娇娃美女,仓皇出逃。一夜之间皇城大乱,南明也随之丧亡。孔尚任在原书《小引》中说:“《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可以说,通过误国权奸的形象塑造,达到了其创作意图。
作者还用浓墨重笔,描写了南明武臣的腐败误国,以黄得功等为首的江北四镇,掌握南明的兵权,但竟为争夺元帅军帐的座位排列,大动干戈,“没见阵上逞威风,早已窝里相争闹,笑中兴封了一伙小儿曹”(《争位》)。他们又秉承马、阮意旨,移镇上江,堵截左兵,让清兵长驱直进,加速了南明的覆灭。刘泽清、刘良佐两镇还把弘光当作宝贝,“送与北朝”,企望“赏咱们个大王爵”,“倒戈劫君,争功邀赏。顿丧心,全反面,真贼党”(《劫宝》)。
在整部剧作中,始终贯串着进步力量与权奸斗争这条主线。以李香君为代表的底层人民,以复社文人为代表的进步力量,以史可法为首的忠义将士,一直与阮大铖的复辟和马、阮丧国罪行作针锋相对的斗争。李香君在《却奁》中,根据种种迹象,洞察阮大铖的阴谋,毅然却奁,使阮大铖拉拢复社的企图不能得逞。在《守楼》中,她以头撞壁,不惜牺牲生命,不肯下嫁奸党田仰,忠贞于侯方域的爱情,反对马士英、阮大铖的迫害。在《骂筵》中,她立意做个“女祢衡”,当阮大铖命她侑酒唱曲时,乘机将自己满腔积愤尽情披露,把马、阮的罪行一一控诉。她凛然正气,刚烈的行为,掷地有声的言词,反映了广大人民对权奸的痛恨和斗争,表现了光辉的爱国思想。
史可法在“迎立”这个关系南明兴亡的关键问题上,反对迎立昏庸的福王;他竭精尽力化解四镇的武装冲突,以期团结对外。当门户洞开,清兵已入淮境,扬州城危在旦夕时,史可法忠怀激烈,以理以情晓动将士精忠报国。言尽以泪,泪尽以血,血泪淋漓,沾满战袍。终于感动官兵,誓与扬州共存亡。“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誓师》)。三军将士同仇敌忾,气壮河山。当扬州失守,又得知弘光已溜出南京,“江山换主,无可留恋”时,史可法毅然效法屈原,投江自尽,表现了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
怎样看待《桃花扇》对清朝的描写呢?孔尚任要把南明的历史,编写成戏剧,搬上舞台,是冒着很大政治风险的。清初几起文字狱,大多与写明史有关。康熙二年,孔尚任十五岁时,就发生了震动朝野的明史案。以庄廷名义出版的《明史辑略》(或作《明书辑略》)中,只因有不少“违碍”的语词,竟酿成大狱,入狱者数百人,被处死者七十多人。《桃花扇》如语词违碍,或对清朝有所指斥,说不定也会造成大狱,株连九族。
作者在《孤吟》中,假借赞礼之口说:“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暗示他反映现实的某些“含糊”和“遮盖”有不得已的苦衷。作者在开端《先声》中,脱离作品内容和故事情节,列举康熙二十三年出现的十二种祥瑞,歌颂太平盛世,这只是作者为剧本买一个保险的手法。作品“含糊”、“遮盖”的手法不止一端:他尽可能回避清兵与南明的冲突,巧妙的是始终不让清兵走上舞台。对南明城池的易手,主要写南明战将的内哄,忠义之士的独立难支,统治集团的望风而逃,而不写清朝的用兵。根据历史记载,史可法在扬州城陷时,被清兵俘虏,不屈而死。《明史·史可法传》:“城遂破,可法自刎不遂,一参将拥可法出小东门,遂被执,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师也。’遂杀之。”而作者改写为沉江殉国,从中可以看出他既要避免在舞台上出现清兵杀害史可法的形象,又要歌颂史可法的一番苦心。作者在“夹缝”中也往往透露了一些清兵南下造成的恶果,如写扬州被攻陷时,“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沉江》)。而写“维扬井贮秋尸”(《馀韵》),也会使人联想清兵扬州大屠杀的罪行。但作品中对抗清报国之士及降清卖国之人态度是异常鲜明的,前者大力歌颂,后者大力鞭挞,泾渭分明,贯彻始终。作品在戏剧冲突基本结束后,还着意增写《馀韵》一出,凭吊南明的兴亡,反映人民对故国的怀念,舆图换稿的哀思。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是《桃花扇》重要的艺术特色。首先,作品以侯方域和李香君爱情的悲欢离合为线索,展开戏剧冲突,推动剧情的变化发展,如线串珠。特别对侯、李定情之物桃花扇的描写,正如《凡例》所说:“剧名《桃花扇》,则桃花扇譬则珠也,作《桃花扇》之笔譬则龙也。穿云入雾,或正或侧,而龙睛龙爪,总不离珠,观者当作巨眼。”其次,作者巧妙地把侯、李爱情政治化,融进了南明的兴亡斗争。促进侯、李的结合,原是一场政治阴谋,《传歌》、《眠香》、《却奁》这几齣们卷进政治漩涡的开端。李香君的却奁,打乱了阮大铖的如意算盘,并使他们的爱情得到升华。阮大铖的政治报复,迫使侯、李生离死别,但又让他们有机会接触更广泛的社会,更坚决参与对权奸的斗争。《守楼》、《骂筵》两齣戏,把对爱情的捍卫和对权奸的斗争融为一体,构成了两次反奸斗争的高潮。南明覆亡后,侯方域与李香君意外重逢,悲喜交集,尽情倾诉相思之苦时,传道法师,当头棒喝:“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入道》)使他们冷汗淋漓,猛然惊醒,斩断情根,双双入道。南明的结束,也是侯、李爱情的了断,赋予他们爱情深刻的政治意义,抒发了强烈的亡国之痛。
将爱情融进政治斗争来描写,在戏曲史上前已有之。明代《浣纱记》、清代《长生殿》,都是通过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来串演一代兴亡历史的,对《桃花扇》有着一定的影响。但这两部戏曲所根据的往往是神话传说,还不算严格的历史剧。《桃花扇》这方面的写作难度更大,特点更突出,成就更高。
在真人真事、有凭有据的基础上,大量虚构,写作历史剧,又是《桃花扇》的另一艺术特色。原书《凡例》中说:“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以阮大铖为例,阮大铖在历史上的确是魏党馀孽,葬送南明的罪魁祸首之一。书中的复社吴应箕以《留都防乱揭》声讨其罪,也是历史事实。要借侯方域之力,化解清议对他的指斥,为香君所识破,也出自《香姬传》。至于为马士英出谋献策,迎立福王为帝;依附马士英,狼狈为奸,大兴刑狱,浊乱朝政;撤江北之兵,让清兵长驱直进;最后降清,死于仙霞岭,都出自史实。至于人物性格,也与《明史》所写的“机敏猾贼,有才藻”相吻合。但作者在细节上,又作了大胆的渲染,合理的夸张、虚构,《哄丁》、《侦戏》、《闹榭》、《迎驾》、《媚座》、《骂筵》等场好戏,都于史无征,但却把阮大铖的权奸面目,刻画得须眉毕现,神形兼备,更真实地反映了历史。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大胆夸张、虚构,创作历史剧,《桃花扇》这方面的成功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本书的校勘,根据康熙戊子刻本、兰雪堂本、暖红室本、梁启超注本互校,择善而从。校正的地方,不一一注出。断句时为便于读者的诵读,对曲文和说白中的骈语、诗词部分,除注意到语意外,还注意了它的音节和格调。注释方面,除了注明典故出处、疑难词句外,有时就整句、连句、甚至整支曲子加以串释,指出作者的用意所在。我们的工作比较粗糙,错误在所难免,恳请专家、读者多多指正。
苏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