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散文(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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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岭宾馆的电梯旁,我碰到一个人。

那人有一张窄长的脸,还有一对发黄的略含悲伤无告的眼珠,除了头顶没有生角和下颌没有蓄胡子,那张面孔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只山羊的脸。

“嗨,是你吗?”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难道是你吗?”那张脸惊愕了三秒钟,突然松弛下来,笑了。

我们都忘了对方的名字。

但是我们都在一瞬间分辨出了对方那张久经岁月摧残而不折不挠的脸孔。

记忆真是奇怪而伟大,它总是能记住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不管那本质怎么变化;却抛弃掉那些看来重要而实际上不过是附加的东西。

我们坐下来,仿佛有一些话要说。但是我们都小心地避开对方的名字,装出这不是个问题的样子。可是我们的谈话似乎没法集中,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一边走路一边老是左顾右盼寻找什么东西。

原来我们都在极力想对方的名字。

其实,三十年前我们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了整整一年多,一块吃饭,一块劳动,一起经历了从冬天到春天的全部季节,一同经受了当时政治风云毫不留情的打击和重压。有一个夜晚,我们一起听到“林彪出事了”这一令人目瞪口呆的小道消息,那是一个神秘而恐惧的夜晚,我们一起不知所措了一整夜……那正是在伊犁巩乃斯草原的时候,伊犁的岁月和这张脸有密切的联系。可是,他叫什么名字呢?

那时我记得他会说汉语,现在他反而不太会说了,夹杂了很多维语。我说你怎么搞的?他说他忘了。

他说听说你现在当了“斯人”了。

我说,是“夏伊尔”么?

山羊笑了,你的维族话很好。

我说,好个屁,我这个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就记住了这一个词,诗人。

然后,我们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了;

再然后,我们匆忙地互相留下地址和房间号,告别了。

这一点都不奇怪,我们谁也没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我们虽然有一段共同的日子,却各自怀有不同的记忆。两个记忆像两部电影,环境一样,主人公不同,而且是两种语言的版本。

山羊上了电梯;

我上了汽车;

在汽车里我一直在使劲地想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那是个非常熟悉的,一天到晚叫无数次的名字,那个名字是这张窄长的脸孔在社会组织中相应的符号。

我终于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