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映带右军书
上海博物馆曾经举办的“中日古代书法珍品展”在文博界、书法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使参观者感受到一种跨越千年的文化震撼。该展最引人瞩目的展品当属王羲之的墨迹,尤其《丧乱帖》更是存世王氏书迹中最为精良、地位至高的一幅。《丧乱帖》长期由日本皇室御藏,为一睹芳容,国人守望千年,吾辈亦翘首三十载。十天展期,奈何公务庞杂,脱身不得,直至展览预定闭幕前才急请上海的朋友联系,得知展期延长一天,大喜过望,次日下午匆匆赴展,终了夙愿。
对王羲之《丧乱帖》的向往,是从我中学时期开始的。那时正值“文革”,传统文化蒙难,传统文化精品尽数遭劫。我虽无法正常读书,却在老师和前辈们的呵护下,有机会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旧东西”。因为学校停课,父母分别被关进“牛棚”,我们姐弟三人只能在南通祖父处或上海姨妈家辗转小住。在上海,我常去的地方就是南京东路的朵云轩、福州路的古旧书店等处。一个中学生整天就在这几家店打发时光,直到吃晚饭时才踏上陆家嘴渡轮回家。那时的上海,虽然是阶级斗争风暴中心,但我在南京东路、福州路的几家书店,却还能在供批判的柜台里找到想要的书和帖。古旧书店虽没有几人问津,但其清雅的氛围、飘逸的书香与外面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喧嚣而过的宣传车形成强烈的对比,一片肃杀中让我感到一丝暖意,也让我得到那个时代难得的文化熏陶。进入七十年代,局势稍有了些好转,在上海还曾有过几个文化方面的展览,印象最深的是1973年上博举办的“中国古代书法展览”,让刚上高中的我开了眼界。其中,王羲之的《丧乱帖》更以其书体之优美、气势之雄奇,深深打动了一个少年的心。
丧乱帖(局部)
东晋 王羲之
王羲之,人亦称“王右军”“王会稽”。他秉性耿直不畏权贵,更不愿为一官半职折腰。在会稽内史任上时,同僚王述官气很重,王羲之很不以为然。后王述偏偏官运亨通,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并常常与他作对,令他难堪。王羲之忍无可忍,愤然辞职,隐居于会稽的蕺山之间。著名的《告誓文》书,就是他在受到王述压抑打击之后,去先人坟上诉告,发誓不再为官的一篇楷书檄文。王羲之习书勤奋超乎常人,他在山谷之中苦学钟楷、张草二十多年,山里的竹叶、树皮、木片和山石皆为所用,不计其数。随着王羲之书法技艺的不断长进,其艺术视野也不断扩展。他博采众长,遍学李斯、曹喜等人书体,融会贯通,终将汉魏以来的质朴书风变为妍美流便的行草。唐朝蔡希综的《法书论》云:“晋世右军,特出不群,颖悟斯道,乃除繁就省,创立制度,谓之新草。”真可谓是开一代晋书之风流,领天下第一之风范。
我喜欢王羲之的墨迹,不仅仅因为那次展览《丧乱帖》给我带来的震撼,还在于孩童时描红练字,父亲常用王羲之苦练书法的故事给我以激励。我虽然没有像父亲希望的那样,苦练而成书艺大家,然而却养成了喜好书法的生活情趣。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参观古代书法展览时,便特别留意王羲之父子的书帖,以期一饱眼福。
上海博物馆离无锡很近,每当得知展出《鸭头丸帖》等藏品时,总是要去浏览一番的。其实王羲之流传下来的二十多件书作,均是历代摹本而无一件真迹,其中名声最大的要数乾隆皇帝收藏于“三希堂”的“三希”了。所谓“三希”,即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珣的《伯远帖》和王献之的《中秋帖》。现在除《快雪时晴帖》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外,其余两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后两件珍宝我已先后在其展出期间得以近睹,但《快雪时晴帖》只能在印刷品上相见,未能一睹其庐山真面目,多少年来一直引以为憾事。
有一次随团去台湾,我特地要求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不巧那年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竟不在展出之列。原来台北故宫博物院为保护书画珍品,防止加速老化,特选出时代久远、纸绢状况较脆弱、在艺术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七十件作品辑为“书画精华”,每年选择部分作品轮流展出。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和《平安何如奉橘三帖》列为七十件精华珍品中前二位,可见其“书圣”的崇高地位。关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幸未散失并平安到达台北有不少美谈,那志良著《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和吴瀛著《故宫尘梦录》都有涉及。《故宫尘梦录》第十一章《扣留书画,放出元宝》中有一段生动的记载:
这时已经是11月17日(1924年),当日清晨将清室从前的警卫队解散完毕,由鹿司令派所部步兵代任警卫。溥仪夫妇以及两老妃的应用器具、衣服、物品,夹带一些珍珠宝贝都运出去了,仅仅在溥仪的铺盖之内,发现了一件所谓“三希”之一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同一件仇十洲画的《汉宫春晓图》,不客气地扣留下来,其余的都放走了。
如果当年被溥仪带出宫去,《快雪时晴帖》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台湾之行,可惜“三希堂”中在台北的唯一“一希”还是未能看到,实在遗憾。所幸那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轮展的十六件书画精品中,王羲之的《平安何如奉橘三帖》尚在展出之列,并提供了与其相关的资料,独辟专室供观众观赏。此帖也是三帖合成一卷,北宋初年藏驸马都尉李玮家,有“李玮图书”收藏印。后入宣和内府,再绍兴内府,明清为项元汴及京口张氏、笪重光等所藏。入清内府未受重视,《石渠宝笈初编》著录列次等,《三希堂法帖》亦未收入。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先后放入《故宫法书》《晋王羲之墨迹》等。不管怎样,看到了王羲之的另一件珍品,也算不虚此行,难得,难得!
说到观帖,还有一件憾事。去年上海博物馆从海外收购的宋《淳化阁帖》最善本,展出轰动一时。《阁帖》第六、七、八为王羲之书,计四册,其间多处枣木板横裂纹、银锭纹粲然可鉴,为信实可靠的北宋原刊拓本。那次因公务繁忙,我未能赴上博观看。这次专程去上博看“中日古代书法珍品展”,除王羲之的《丧乱帖》之外,日本方面还特地带来了他的《孔侍中帖》《定武兰亭序》(吴炳本)、《十七帖》和王献之的《地黄汤帖》等,观者真是眼福不浅啊!其实王羲之还有一帖在日本,即《游目帖》,亦属唐摹本,纸本草书。有“绍兴”“此外何求”“正谊书屋珍藏图书”“乾隆御览之宝”等印,清时藏内府,历咸丰、同治,赐恭亲王。后流入日本,安达万藏氏收藏,内藤湖南有跋,二次大战时在广岛毁于原子弹。
《丧乱帖》也是三帖合一(东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藏),共有十七行,首八行为一通尺牍(《丧乱帖》),第九行至十三行乃一行一行之断筒(《二谢帖》),第十四行至末行另成一通尺牍(《得示帖》),帖名取自起始之语言。原为卷子,现改装成轴,典型日本式装裱,极为精美雅致,与书法浑为一体,不火不俗,虽有玻璃相隔,仍能感受到一股书卷之气扑面而来,这是近现代书法作品无法感受到的。《丧乱帖》虽属唐摹本,但文书俱妙,文笔优美,淋漓酣畅,笔势精妙,结体多欹,书体章法疏朗自然,质朴无华。全帖气韵不凡,枯润有致,潇洒跌宕,不愧为一件煊赫海内外的名迹,实属王羲之的典型之作,真正体现了其晚年书风的神采。相传唐太宗极爱王羲之书法,在位时不惜重价在全国搜罗王羲之真迹,并请高手勾摹复制,以便流传。不仅如此,太宗还在《晋书·王羲之传》中作赞辞云:“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如此厚爱,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丧乱帖》在唐代就传入日本,盛行的说法是由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时带去的,它的右方纸缝间有三方铭有朱文“延历敕定”的印记,昭示了其作为延历御府秘藏的文物地位。延历相当于唐德宗建中三年至唐顺宗永贞元年(782—805)。据日本《支那墨宝集》记载:“此幅久藏御府,后西院天皇崩后,购于尧恕亲王,亲王为妙法院教皇,经该院保存至今,后献帝室保存。”众人所知,王羲之的字迹,如今存世仅二十余幅,几乎都被证明是后人的摹本。相比之下,日本宫内厅所藏《丧乱帖》最具晋时古意笔风,实属真迹下一等绝品了。
远官帖
东晋 王羲之
千年瑰宝得以重返祖国,可谓奇事,更可谓盛事。三十三年前我在上海参观“中国古代书法展览”初知《丧乱帖》时,曾想这辈子怕不能见到珍品了,如今梦想成真,岂不令人感激而涕零。兴奋之余,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观《丧乱帖》时的心情为什么出乎寻常地平和?我从头至尾注目欣赏,一遍又一遍地观看,一遍又一遍地体会。王羲之一代书圣,其神品如此平和,个性如此沉静,书卷之气盎然,难道这就是书圣的真谛吗?千百年来为历朝帝皇所喜欢、为历代文人所歌颂的,不就是书圣的人格品质和书体的卓然风姿吗?书法的内涵应在书卷气,历览古今书法家,从王羲之到颜真卿或是张旭,从苏东坡到黄庭坚或是金冬心,都从读书中来。只有以读书人的功夫打进去,才能以读书人的气质走出来,带着盎然的书卷之气,贯注到书法创作的全过程,作品自然也就洋溢着文人气息了。黄庭坚对苏东坡的书法就是这样评价的:“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耳。”苏东坡如此,王羲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书圣王羲之之所以成为书圣,不仅在于其书法本身,还在于其人品之高、其心境之平、其气质之雅,包含了文化、个性、情感、意境乃至哲学的深刻内涵。《丧乱帖》是王羲之晚年书法作品的典型,这件唐代摹本惟妙惟肖,最接近原作风格,体现了书圣的艺术功力和人格魅力。对此帖的艺术成就无论如何评价都不为过,其意义无可量也。《丧乱帖》这一书法瑰宝,去国千年,归省十日,国人得以一睹芳华,吾辈得以一解梦怀,当谢好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