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汇学理论与应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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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移就式

移就有同词移就和异词移就两类。

同词移就指一个词同时具有抽象和具象两个义位,造词者借用具象义位去表达抽象义位。如“吹”有“合拢嘴唇用力出气”和“说大话”两个义位,前者有具体可感的形象,后者则无象可感。为了将“说大话”的含义表达得形象生动,便借用“吹喇叭”来表示。“吹喇叭”的吹其实是“合拢嘴唇用力出气”义,“吹喇叭”之所以具有“说大话”的含义,就是借助了移就的手段“暗度陈仓”的结果,从而达到了生动的表达效果。不同方言不同时代用相同方法创造的类似的词还有“吹牛”、“吹螺”、“吹大梨”等,取象虽异,但都可表示“说大话”的含义。不少人在探讨“吹牛”一词的由来,大都属于皮傅之谈,未能把握这类词的创造机制(参杨琳,2013 )。

俗语“有好果子吃”的说法,一般用于否定句和反问句,表示没有好的结果。例如:谭力、羽儿《下海女人》第四章:“不识庐山真面貌的何云俊,未免高兴早了点,在少年而老道的陈海燕手中,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蒋子龙《收审记》:“工商局、检察院后面又牵动着复杂如铁网一般的社会关系,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跟他们抗争,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呢?”也可以仅仅说“有好果子”。金克水《跟弘一法师学做人》(外文出版社,2010∶32):“强求没有好果子,顺其自然才好。”“有好果子吃”是在“好结果”的基础上用同词移就的方式创造的生动化形式。

“随便”扩展为“随你便”、“随他便”,属于正常的语用扩展;但言语中有时也扩展成“随你(他)大小便”或“随你(他)的大小便”。例如镕畅《花影》(海天出版社,2005∶41):“放学我在车棚等你,去还是不去,随你的大小便。”这显然是用同词移就方式创造的生动化形式。

四川剑阁话中称说大话或撒大谎为“日烧白不打底子”,字面意思是吃烧白不打底子。“烧白”是当地的一道菜肴,一种蒸肉,做此菜时肉下面先要放上土豆、甘薯之类的食材垫底,(黄尚军,2002∶155)。为什么吃烧白不打底子会有撒大谎的意思呢?原来当地方言中称说谎话为“日白”(理据为“说+空白”),方言中“日”又有吃的意思,为了形象生动,便移就于“烧白”菜肴。“打底子”比喻事先做准备。普通话中类似的说法是“说谎不打底稿”。

《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驴打滚】❶高利贷的一种。放债时规定,到期不还,利息加倍。利上加利, 越滚越多,如驴翻身打滚,所以叫驴打滚。❷食品,用黄米面夹糖做成,蒸熟后,滚上熟黄豆面。”施春宏(2012) 分析说:“为什么驴子翻身打滚了就可以比喻‘利上加利’?这‘加’的部分不好理解,难道指滚的次数在增加吗?似乎不尽然。可见,上述释义尚未提供充分的相关信息来帮助我们理解和把握词义结构。其实,‘驴打滚’的第二个义项倒可以帮助我们获得更加切近的认识。它用来指一种食品,这种食品‘蒸熟后,滚上黄豆面’,而且每滚一次,沾上的黄豆面就越多,这样滚下去,自然越来越多。这与驴子在泥地里打滚时越滚身上泥土越多的情况在认知经验上是相通的,也正是人们用‘驴打滚’来命名该食品的依据。同理,高利贷亦有‘越滚越多’的特征,故也可用‘驴打滚’来比喻。”这种解释是立足于共时平面的想象。语言历时发展的事实是,先有“滚” 表示利上加利,然后才有“驴打滚”的说法。“滚”在清代初期的文献中已有利上加利的用法。如清李之芳《李文襄公别录》卷6《严禁赌博告示》(康熙二十一年七月):“奸棍乘机串同旗营豪恶开场放赌,探听良家子弟、殷懦愚民,引诱入局,拈头设阱,潜藏高楼密室,深巷幽居,妇女司门,踪迹诡秘。赢则流连忘返,输亦无计脱身,遂使勒票滚利,倾荡家财。”清曹去晶《姑妄言》(1730)第十四回:“我当初借易老爹只十两银子,这些年来利上滚利,才聚上许多。”清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七回:“那老西儿又要逐月滚息,一面不肯,于是又重新磋磨,说到逐年滚息,方才取出纸笔写借据。”至于利上加利义的“驴打滚”,《汉语大词典》举的最早例证出自周立波1948年的作品《暴风骤雨》。基于这一事实,我们认为“驴打滚”是在“滚利”、“滚息”的基础上用同词移就的方式创造的生动化形式,是用具象的“翻滚”义表达抽象的“利上加利”义。按照这种理解,也就不存在“‘加’的部分”在“驴打滚”的词义结构中没有着落的问题。论者给“加”找到的理据是“驴子在泥地里打滚时越滚身上泥土越多”,未免牵强。生活经验告诉我们,驴子在泥地里打滚的情形反而少见,常见的是在普通的地面上(如庭院、土路等),不可能越滚身上粘土越多。

对人说恭维话叫“戴高帽子”。《汉语大词典》解释说:“戴高帽子,《北史·儒林传下·熊安生》:‘道晖好着高翅帽、大屐,州将初临,辄服以谒见。仰头举肘,拜于屐上,自言学士比三公。’后因以妄自尊大,冀人誉己为好戴高帽子;而以吹捧、恭维别人为给人戴高帽子。”这一解释本自清翟灏《通俗编》卷25《服饰》:“好戴高帽,《北史·熊安生传》:‘宗道晖好着高翅帽、大屐,州将初临,辄服以谒见,仰头举肘,拜于屐上,自言学士比三公。’按:今谓虚自张大、冀人誉己者,曰好戴高帽子,盖因乎此。”翟灏的记载表明乾隆年间已有“戴高帽子”的俗语,但说此语来自北魏宗道晖戴高翅帽的爱好,不免牵强。古代喜欢戴高帽的人有的是。屈原在《离骚》中多次提到他戴高冠,如“冠切云之崔巍”、“高余冠之岌岌”。《隋书·礼仪志》记梁代:“帽,自天子下及士人,通冠之,以白纱者名高顶帽。皇太子在上省则乌纱,在永福省则白纱。又有缯皂杂纱为之,高屋下裙,盖无定准。”明郎瑛《七修类稿》卷29《山农刺时》:“王冕,字符章,号山农,元末人也。身长多髯。少明经不偶,即焚书读古兵法。戴高帽,披绿蓑,著长齿屐,击木剑,行歌于市。”何以见得俗语“戴高帽子”源于宗道晖的“好着高翅帽”?“好着高翅帽”跟恭维话又有何干系?

我们认为“戴高帽子”是“戴”的移就形式。“戴”有喜爱义。北宋王溥《唐会要》卷79《谥法上》:“戴, 赠秘书监琅琊县子颜师古。”原注:“爱民好治曰戴。”唐权德舆《唐故常州刺史独孤及谥议》:“其初在濠,其后在常,皆因俗为理,人用爱戴。”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7319、7320):“戴,喜爱。中原官话。山东梁山: 戴吃 | 戴听 | 戴见。”“戴爱,喜欢,看得起。晋语。山西离石。”字亦作“待”。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 4283):“待,喜爱。晋语。山西太原:这几天我待吃饭咧。”喜爱义的“戴(待)见”流行于很多方言。《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引申为说让人喜爱的话,即恭维。应钟《甬言稽古·释言》:“(甬)俗以诡辞推崇人呼为戴。”将恭维义之“戴”加以生动化,就有了“戴高帽子”的俗语。生动化具有随机性,所以可以有其他变体。《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带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官场现形记》第八回:“他原是最坏不过的,看见陶子尧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晓得是喜欢拍马屁、戴炭篓子的一流人。”《汉语大词典》:“戴炭篓子,犹言戴高帽子。谓受人吹捧。炭篓子细而高,形似高帽子,故云。”“炭篓子”取其镂空、空虚之义,与高帽子无关。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7321):“戴花帽子,奉承。江淮官话。湖北红安。”此取花而不实之义,与“炭篓子”类似。由此可见,“高帽子”取拔高、夸大之义,溯源于历史上某人喜欢戴高帽子无疑是走入了迷津。

异词移就指借用与甲词相关的乙词构成新词语或用乙词来陪衬甲词构成新词语,以达到诙谐生动的效果。如语言中原有“吃席”的说法,甘肃临夏话中有时改用“吃毡”来表示,这是因为毡和席都是炕上的铺盖,意义相关。“胡说曰扯淡,或转曰牵冷”,这是因为“牵”、“扯”同义,“冷”、“淡”同义。汉语中将“心”当作思维的器官,所以语言中把“没有心计”称为“没心”。如《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心计是个抽象的概念,为求生动,给“没心”配上具象的“没肺”,构成“没心没肺”一语。“肺”并没有心计的含义,只是由于“心肺”经常连用而被“拉郎配”。有了“没肺”的陪衬,“没心” 也获得了形象色彩。

《水浒传》第二十一回:“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白说绿道。”“白说绿道”谓胡扯乱说。“白”有空的意思。宋沈作喆《寓简》卷1:“今之俚谚谓白撰无所本者为杜田。”《汉语大词典》:“白撰,犹杜撰。没有根据的议论。”明李贽《初潭集》卷17“刘伶纵酒放达”评:“不是大话,亦不是白话。”“白话”谓空话。清陈森《品花宝鉴》第四十五回:“琴言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白说”即空说。“绿”是为了陪衬“白”而带出来的,同时也为俗语增添了形象色彩。这样解释虽然也说明了“绿”的由来,但还是有疑团的,那就是“白”的搭档最常见的是“黑”,为什么这一俗语中却选择了“绿”?可见其中仍有奥秘未被揭破。

与“白说绿道”密切相关的还有一个俗语叫“六说白道”。《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六回:“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71):“六说白道,即绿说白道。信口开河,乱说一通。”说“六说白道,即绿说白道”,大约是把“六”看成“绿”的通假字,这恐怕没有体味到俗语的构造用意。“白”在近代汉语中与“八”读音相近,有些方言中甚至同音,如合肥话中两字都读[pɐʔ]。近代汉语中把撮合男女搞不正当关系的人叫“马伯六”,也写作“马泊六”、“马百六”、“马八六”等。如宋佚名《张协状元》第四十五出:“我胜花娘子,见报街道者:唱《太子游四门》,撞见马八六。”《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明沈璟《义侠记·设伏》:“若会做马百六,我便费些钱也罢。”“胡说八道”原本写作“胡说白道”。《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七回:“你这小淫妇儿单管只胡说白道的。”《红楼梦》第八十三回:“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 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写作“八”是用了个通假字。这都表明“白”、“八”读音相同相近,由于这个缘故,人们便拉来“六”给“白”(八)作陪衬构成了“六说白道”。之所以选“六”是因为对偶需要性质最为接近的对象,“六”和“八”不但都是入声,还都是双数,匹配度高。很多方言中“绿”和“六”读音相同。《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回中韩道国说了一套酒令,其中一到六的数字分别用“孤红”(骨牌点数中的一点)、“二姑”、“三纲”、“四红”、“五岳”、“绿暗”来表示,正是《词话》作者方言中“绿”、“六”同音的反映。正因如此,口语中的“liù 说白道”被写成了“绿说白道”。至此,我们才算揭开了用“绿”配“白”而不是用“黑”配“白” 的奥秘。

“驴年马月”也是用异词移就方式构成的词语。刘洁修《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开明出版社,2009∶0756):“以十二属(子鼠、丑牛、寅虎、卵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酋鸡、戌犬、亥猪)记年,其中并没有‘驴’,‘驴年’则纯属子虚;生肖不能用来称月,‘马月’亦属乌有,因有‘驴年’或‘驴年马月’表示没有期限。”这一解释难以回答为何不说“鼠月”、“虎月”而说“马月”。事实是语言中先有“驴年”表示不可知的年月或没有期限。宋惟盖竺等编《明觉禅师语录》卷2:“如此自称宗匠,欲开人天眼目,驴年去。”宋林希逸《鬳斋续集》卷2《和后村三绝句》:“谈玄要似蜜中边,末学纷纷纸上传。击竹卷帘如未会,要无疑去待驴年。”因“驴马”、“年月”常常并提,故后来附加“马月”为“驴年”作陪衬。明弘歇等编《雪峤禅师语录》卷4:“这个事不是带了习气做的,须用全身放倒,别立主人公,若也朦朦胧胧,如睡梦中,欲求其开豁,混到驴年马月未敢相许。”“马月”纯粹是根据“驴年”仿造出来的成分,有无此月无关紧要。同样的道理,因“牛马”常常并提,“猴”、“马”古来也常有关联(如“马上封侯”民俗画),所以人们将“驴年马月”也改造成“牛年马月”或“猴年马月”,尽管“牛年”、“猴年”都是存在的,但并不妨碍这种说法的成立,因为改造者只是为了给“马”配对,并不在乎“牛年”、“猴年”是否存在。施春宏(2012)认为“从源语义结构来看,‘驴年马月’比‘猴年马月、牛年马月’在认知理据上要充分一些”。词语理据的认知应该是指词语创造者的认知,从创造者的角度来说,无所谓理据是否充分,有的只是什么理据的问题。

欠债多常说“一屁股债”,这种说法明代就已存在。明冯梦龙《笑府》卷3《定亲》:“一人如厕,隔厕先有女子在焉,偶失净纸,因言:‘若有知趣的给我,愿为之妇。’其人闻知,即以自用者从壁隙中递与。女净讫径去。其人叹曰,‘虽定得这头亲事,屁股头何日干净?’”“屁股头何日干净”表面上是说自己没有了手纸,不知怎么把屁股擦干净,实际是说结婚使男方背上一屁股债,不知何时才能还清。这则笑话显然是根据“一屁股债” 的俗语而编的。清游戏主人《笑林广记》卷11《讥刺部·定亲》对这则笑话做了一些修改:“一人登厕,隔厕先有一女在焉,偶失净纸,因言:‘若有知趣的给我,愿为之妇。’其人闻之,即以自所用者从壁隙中递与。女净讫径去。其人叹曰:‘亲事虽定了一头,这一屁股债如何得干净?’”将“屁股头”挑明为“一屁股债”。

欠债多为什么要说成“一屁股债”?屁股和债务有何干系?齐如山《北京土话》(燕山出版社,1991∶287)解释说:“一屁股债:欠账太多,曰‘一屁股债’。此语最初亦不高尚,意思是所有欠账都须用后庭偿还也。日久,说者遂忘此义。”语焉不详。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唐朝年间,有个土财主去红楼里找了一位小姐。当他把银子全部付给红楼后,他的管家来报说:“老爷,不好了,夫人要来抓你了。”于是土财主慌张地往回赶,刚一出红楼便想到小姐没泡成,银子倒丢了,又回到红楼找到小姐说:“你要给我写张欠条,我下次好再来。”小姐一想也无可厚非,便拿起笔砚写起欠条。可是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怎么写,总不能直接写欠淫债啊,最后便在欠条上写了:“今欠王大财主一屁股债,择日清还。”从此“欠一屁股债”的说法便流传了下来。齐如山“用后庭偿”的说法大约是根据这类传说做的解释。然而这类民间故事是为了解释俗语而生编的,属于据果造因, 羌无故实,不足采信。

比“一屁股债”更早的说法是“一身债”。宋齐己编《佛海瞎堂禅师广录》卷1《台州护国广恩禅寺语录》:“分别说三乘,惹得一身债。”清金堡《徧行堂集》文集卷15《纯铸奉海幢命礼觐归宗方丈予无僧使附致候书戏作此偈》:“尽着讨便宜,依旧一身债。”与“债”搭配的动词往往是“背”、“负”、“拖”、“拉”等,如“背着一身的债”、“到头来拉了一身债”等。“背”、“负”、“拖”、“拉”的对象总是在人身后。语言中常用“屁股”指代身后。如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九回:“怎么一署巡抚,他就跟着屁股赶来!”今天还常说“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跟在屁股后面转”。为了表达的生动,便将“一身债”换成了“一屁股债”。重庆话中将欠债很多说成“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两肋巴”是“一屁股”的陪衬,比只说“一屁股”更为形象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