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山海经》所载的“黄帝”
《山海经》单称“黄帝”者共 13 次236,黄帝在《山海经》里的形象较复杂。其特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其一,黄帝为诸帝之一,而非诸帝之长,更非诸帝之君。《山海经》里称为帝者,有天帝、黄帝、帝尧、帝俊(舜)、炎帝等,可以并称为“群帝”,只单称“帝”者,有些可以推测是黄帝,有些则不可肯定。如《西山经》载“帝”将锺山之神的儿子称为“鼓”者“戮之锺山之东”,再如“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郭璞注谓“天帝都邑之在下者”,只是讲昆仑丘之帝是“天帝”,《西山经》里有“天帝之山”237,或有专家断定《山海经》里单称的“帝”和“天帝”,都是黄帝,恐怕难以成立。古代文献中没有天帝即黄帝的说法,也没有黄帝杀“鼓”之类的说法,将这样的“帝”断定为“黄帝”是缺乏根据的。这种情况表明,在《山海经》的世界里,黄帝和炎帝、帝俊等一样,并没有取得可以涵盖诸帝的单一的“帝”的身份。如果比较起来,帝俊的影响,在《山海经》里应当还要高出黄帝一头238。
其二,《山海经》里的神多为兽面兽身或人面兽身之形239,而黄帝则和诸帝一样,以人的形象出现。其形象中见不到鸟兽的因素。《山海经》时代的先民,虽然尊威力强大的鸟兽为神,但常在这些神的形象中添加人的因素,如“人面而马身”之类。实际上是认为人胜于鸟兽,黄帝以及其他的帝的形象皆脱离了鸟兽的因素,是那个时代的人对于他们更为尊崇的表现。《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述儒家“四灵”观念时说:“毛虫毛而后生,羽虫羽而后生,毛羽之虫,阳气之所生也;介虫介而后生,鳞虫鳞而后生,介鳞之虫,阴气之所生也;唯人为倮匈而后生也,阴阳之精也。毛虫之精者曰麟,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倮虫之精者曰圣人;龙非风不举,龟非火不兆,此皆阴阳之际也。兹四者,所以役于圣人也。”240伪古文《尚书·泰誓》云:“惟人,万物之灵。”正是春秋战国时期儒家思想的一个命题。《山海经》关于兽、神、人、的观念,正可谓儒家人为万物之灵观念的肇端。
其三,黄帝类乎《山海经》里的“不死民”,但并非神仙。《山海经》里有“不死民”,说此国之人长生不死。这使我们想起传说中的黄帝也是类乎不死之人。相传黄帝有长寿三百年之说:
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吾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黄帝三百年。”241
《山海经·海外南经》有“不死民”,“其为人黑色,寿考,不死”。此不死民,乃传说中的“殊方之族类”242,并非是汉晋人所谓的羽化升天之仙人243。黄帝虽然在《山海经》里备受关注,但并未许他以“神”或“仙”,而只是一位称为“帝”的“人”。黄帝的形像自来是“人”而非神怪,直到战国秦汉时期依然如故。如谓:“上古黄帝,其为人黄色圆面、大头、美肩背、大腹、美股胫、小手足、多肉、上下相称行安地,举足浮。”244又谓“河目而隆颡,黄帝之形貌也”245,完全是人的形象。 儒家所言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246,亦是人(而非兽或神)的特异功能。 黄帝长寿三百年,亦只是人的长寿,而非神仙或殊方之族类的不死国之人。
其四,黄帝在《山海经》里也有些神异的表现。如说黄帝种下了一棵称为“建木”的树,“百仞无枝”247,后世将此树说成是登天的天梯。又如,说黄帝以夔皮作鼓,《大荒东经》载“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248。再如说黄帝命应龙、女魃攻杀蚩尤249。总之,这些神异表现,说明黄帝有一定的权威,在诸帝中有较大的影响。
《山海经》里黄帝的这几个特点,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是书成书时代的问题。“黄帝”从传说到进入史载,成为“人文初祖”,经历了一个比较漫长的时段,这个时段中又能分别出几个各具特点的不同阶段。《山海经》里的黄帝形象若符合某个历史阶段的特点,则应当成为推测《山海经》一书成书于某个历史时段,或者成书于这个历史时段稍后的时期。
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两周时期的黄帝形象。
“黄帝”之称见于史载者,最早是《逸周书·尝麦》篇。此篇内容主旨是周王召集大会,命令作为五官之长的“大正”来制定法律刑书,即所谓“王命大正正刑书”。上古时期兵刑不分,故周王举黄帝伐蚩尤之事来说明刑罚之必要。是篇载:
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末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250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从前在天地初分的时候,设立了两个领袖,让他们治天下。天命赤帝分派重、黎二卿治理天下,又命令蚩尤居住于少昊氏的地方,天让他们治理四方,完成上天交给的任务。但是,蚩尤却把赤帝逐走,与赤帝在涿鹿之地大战,使得九方之民靡有孑遗。赤帝很害怕,请黄帝支援,这才把蚩尤捉住,在冀州之时野将他杀掉。从这个传说里可以看到,赤帝与黄帝地位相当,蚩尤也与之相差不多。赤帝的影响似乎还要大些,只是后来被蚩尤打败,势力和影响才稍减。
《逸周书·尝麦》篇的制作时代,李学勤先生指出,是篇“文字很多地方类似于西周较早的金文”,其内容则多与《吕刑》相呼应,所以推想“有可能是穆王初年的作品”251。张怀通先生从职官系统的比较,推测其制作“最初当成于西周早期”252,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推论。我们从现今所见的甲骨卜辞及可靠的商代文献里见不到“黄帝”之踪影。所以可以推测,“黄帝”(包括赤帝、蚩尤等)是西周早期追溯古史时才见诸史载的传说。
除了《尝麦》篇的记载以外,对于这个问题可略作推测的还有《左传》的一个记载。春秋早期晋臣卜偃为晋臣占卜,结果吉利,原因是“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253。卜兆即占卜时龟版上可预示吉凶的纹兆。夏商周三代占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对于龟版上的不同类型的纹兆加以分类命名,排列其所预示吉凶情况。《周礼》谓“太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254。卜兆的大类有百二十项,每项的占辞有十,则总计有一千二百条之多。孙诒让说:“周时取其占验最精而可用者,存此三法,使卜者职之。”255西周时期应当有占卜之书,其内容当包括何种卜兆形状及名称、所预示的吉凶等。《尚书·金縢》载周公为武王占卜事,“乃卜三龟,一习吉。启籥见,乃并是吉。”所谓“书”即是占兆之书,应当就是《太卜》所言载有“三兆之法”的书。《左传》所载卜偃之语的意思即指这次占卜所得龟版上的纹兆即占兆书上所载名为“黄帝战于阪泉”的纹兆,这是一个预示胜利的吉兆。此书应当是自西周以来所有者。这个记载,和《逸周书·尝麦》篇的记载一样,亦是西周时期已有黄帝传说的一个旁证。
在西周时期的传说里黄帝的地位只是和赤帝、蚩尤等比肩的一“帝”,但是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他却声名日隆,并且在诸家学说里他有不同的形象出现。儒家多强调其“抚万民,度四方”256,聚合天下邦族,一副和善亲民形象。道家则记载了黄帝的另一面。《尸子》有“黄帝四面”的说法,说是出自孔子弟子子贡所闻。“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谓四面。’”257从子贡所言可知,春秋战国时期有“黄帝四面”的传说,而孔子对于此说别作解释,说是黄帝命四人分治四方。后来晋代的皇甫谧也说是“分掌四方,各如己视”,并称之为“黄帝四目”258。皇甫谧此说法是“黄帝四面”说法的讹变,实际是一致的。《山海经》诸神习见人面兽首者及多首者,未见有四面者。与之相近的是称为“颛顼之子”的三面人。说这种神人,“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这种传说到了商代似乎衍化为四面之神,20世纪50年代末湖南宁乡出土的《大禾人面纹方鼎》259,四面皆铸有人面(神面?)。此鼎或当与“黄帝四面”的传说有关。孔子不相信人有四面,所以另作分治四方的解释。这正是孔子不信怪力乱神的态度的反映。在儒家的叙事系统里,黄帝大体上是以亲民圣王的形象出现的,而道家的观念中黄帝则还有相当残暴的一面,说黄帝擒蚩尤的时候,“剥其囗(皮)革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赏。翦其发而建之天,名曰之(蚩)尤之旌,充其胃以为鞫(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腐其骨肉,投之苦醢,使天下唼之”260。至战国后期,黄帝形象则为之大变。《韩非子·十过》载师旷语谓:“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261可以说在人、神两界,黄帝都有了极高的地位与权威。
《山海经》里黄帝的形象为我们推测《山海经》的撰作时间提供了参考。
可以看出这样几个要点,一是,正逐渐成为天下万族之祖,但与儒家的五帝说的“黄帝”尚有距离。虽然有较大的影响,是许多邦族之祖,但他不唯没有后世“玉皇大帝” 那样的权威262,就连战国时期儒家学派所撰《大戴礼记·五帝德》所言黄帝“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263的权威也还没有具备。二是,作为可以升于天上的神,他摆脱了比较原始的人兽合体的模式,而全部为人的形象。从这两个方面看,这种形象的黄帝不会出现得太早,因为他没有初期神灵的人兽合体,也不会出现太晚,因为他尚缺乏儒家古史叙事系统所言的权威。《山海经》里的“黄帝”虽然在山上也有杀戮之事,但并没有“合鬼神”的作为。黄帝在《山海经》里面虽然多处出现,但并非众神之主,而只是影响较大的神灵之一,尚不具备号令众神的权威264。
《山海经》中这种形像的“黄帝”应当出现于春秋战国之际的古史传说。《山海经》成书时代也当距之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