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海经》郭璞注所载“畏兽”释义
“畏兽”之称见于《山海经》的郭璞注。其意当指让人畏惧的怪兽。这类怪兽,先春秋文献有所记载。相传春秋后期晋平公梦见“朱熊窥屏”,子产言此朱熊为共工所化,“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顾,其状如熊,常为天下祟,见之堂,则王天下者死;见堂下则邦人骇;见门,则近臣忧”265。《山海经》里多有“食人”之兽、鸟和精怪,并且多集中于《山经》,据查,《南山经》和《北山经》各有三,《西山经》和《东山经》各有四,《中山经》有二。《海经》中亦有让人生畏的怪兽。《海外南经》和《大荒东经》皆有称为“视肉”之兽,郭璞《图赞》称其为“聚肉”,说它“食人薄味”266,《海内北经》说“蜪犬”、“穷奇”两兽“食人”皆“从首始”267。即令不是食人之兽,也会因其怪异而让人恐惧。汉魏时,或有人将这类鸟兽图画成书,称为《畏兽》。郭璞注《山海经》每言某兽之形“亦在《畏兽》画中”,如《西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举父”,郭注“亦在《畏兽》画中,似猕猴投掷也”。《西山经》又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駮,是食虎豹。”郭注:“‘駮’亦在《畏兽》画中。”《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貆而赤豪,其音如榴榴,名曰孟槐,可以御凶”。郭注:“辟凶邪气也。亦在《畏兽》画中也。”268可见郭璞之时确有《畏兽》一书,此书似亡佚于北宋时期,南宋姚宽撰《西溪丛语》,谓郭注《山海经·大荒北经》“强良”之兽,“亦在《畏兽》书中,此书今亡矣”269。郭称“《畏兽》画”,姚宽称“《畏兽》书”,盖此书亦类《山海经》而有图有文也。可以推测,汉魏间类似于《山海经》的有图有文志怪之书,当非《山海经》一种,只是因为《山海经》最为有名而得以流传,他者多亡佚。
近年,饶宗颐先生精研《山海经》所载“畏兽”以及古代关于畏兽画的记载270。饶先生从《山海经》的《西山经》及《北山经》里找到郭璞注提及“畏兽画”的三处记载。这些都是正确的,但他还指出,《海内南经》“氐人国”郭注“画,胸之以上人;胸以下鱼也”,其中的“画”,“当亦是指‘畏兽画’”。饶先生所引此句经文,毕沅本作:“盖,胸以上人,胸以下鱼也。”271检郝懿行本亦作“盖”272,袁珂本作“尽”273。诸本比较,当以毕沅本作“盖”者为优,不知饶先生所据为何本。
如果排除了《海内南经》的一条郭注,那么我们就可以说,“畏兽画”只见于成书时代较早的《山经》,在郭注中现仅见有三处记载。
关于“畏兽”,饶先生的论证非常深入,并且条理清楚。但亦有可以继续探讨的余地。愚以为以下四点似可沿着饶先生的思路继续补充讨论。
一是,关于“畏兽”之意的问题。“畏”字确如饶先生所言,可以训为“威”,但“畏”、“威”两字毕竟在本义有一定的区别。《说文》训“畏”云:“恶也,从甶、虎省。鬼头而爪,可畏也。”训“威”云:“姑也。从女戌声。《汉律》曰:‘妇告威姑。’”段注:“引伸为有威可畏。……惠氏定宇曰:‘《尔雅》君姑,即威姑也。古君、威合音差近。’”274“畏”意近恐惧、害怕,所以“畏”、“惧”每连用为上古时代习见的“畏慎”;“威”则意近权威、威严。《大盂鼎》“畏天威”,《诗·我将》“畏天之威”,《左传》桓公十八年“畏君之威”,是皆可为两字有别之证。畏、威两字可以通假,但在文献中非必一定得通假。愚以为固然可以依饶先生说将“畏兽”读若“威兽”,理解为有威严之兽,但不若依原字读,按照《说文》之训理解为可畏之兽。
二是,关于“畏兽”的作用,亦即它是否可以避邪的问题。饶先生说:“古人图画畏兽,目的正所以祓除邪魅。”为什么这么说呢?理由在于《左传》载王孙满之语谓“夏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所言图铸象物,“此‘物’即畏兽是矣”。饶先生的这个说法非常重要,因为它涉及到《山海经》记录了大量的凶残的恶兽猛禽长蛇,目的何在呢?是如饶先生所说为了“祓除邪魅”吗?
饶先生说《左传》“铸鼎象物”的“物”即畏兽,是很正确的,但这个“物”并不起避邪的作用,依王孙满所言,这些“物(畏兽)”的形象是让民知其为“奸”,见而避之,不碰上这些“丑恶的邪奸之物”(不逢不若)。这个“物(畏兽)”本身即是邪、奸,是不可能靠它避邪的。凶残丑陋的可以吃人的恶兽长蛇猛禽(我们可以依郭注简称其为“畏兽”),上古先民起初对它们的感觉,应当是恐惧、害怕,力求避之,王孙满所言“民入山林,不逢不若”275,韩非子所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276,就是比较典型的说法。在这个初段,“不逢不若”、“避”畏兽,才是先民的心态。人若不小心“逢”遇见了畏兽之类的“不若”之物,感到十分恐惧,这种情况春秋时尚多见,如齐襄公田猎时见到“豕人立而啼,公惧,队(坠)于车,伤足,丧屦”277,像人一样站立而嚎叫的野猪,突现于车前,吓得齐襄公跌倒在车上,伤了足,还丢了鞋。可见吓得不轻。虢公梦见“人面白毛虎爪”之神,吓得扭头就跑278。这是人逢见“不若”之物时非常害怕的两例。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们与自然相处能力的增强,出现了像手格猛兽的专诸这样的勇士279。在人的力量显著增强的春秋战国时期,“避邪”的观念在这个时期产生,乃是人与自然力量的对比发生变化的反映。对于畏兽从躲避到用之镇邪,这一种化惧怕为征服,化无用为有用的想法,是原始的以恶制恶、以毒攻毒的观念。考古所发现的,有明确避邪观念的雕塑和绘画出现于战国时期。这里可试举一例。战国楚墓多发现有镇墓兽,其中有些大类《山海经》中的畏兽。如河南信阳长台关一号战国楚墓的镇墓兽,周身彩绘鳞纹,作跪状,虎首,头插双鹿角,竖耳,圆眼突起,宽口龇牙,伸长舌,口中正吞食一蛇,前肢利爪攫取蛇之头尾280。这件镇墓兽可以证明当时实有以畏兽避邪的观念,然而,它虽然类似《山海经》中的畏兽, 但并不意味着《山海经》的时代已经有了这种以畏兽避邪的观念,而只是战国时人采用了畏兽之传说来服务于自己避邪观念的需要281。《山海经》编撰成书的战国时代,已经有了明显的用畏兽避邪的观念,但编撰者还是比较客观地记录了远古传说的畏兽观念。《山海经》的《山经》部分尤为突出的是山山有畏兽,但只记其可畏之处,没有一点用它来避邪的迹象。这种情况也正是此类内容所出现的时代较早的证明。
三是,关于“畏兽”是否即“瑞兽”的问题。饶先生从兽字可训为“狩”出发,指出:汉镜铭文的许多“守”字,“皆借守为狩,神守、天守、奇守, 均指畏兽,以天兽辟邪,……目的正所以祓除邪魅。”正因为如此,所以“‘畏兽’又称为‘瑞兽’”。综前所述,既然“畏”字非必一定要通假为“威”,而理解为权威,畏兽的本意就是让人生畏之兽;既然远古传说的畏兽是为了躲避它,而不是让它避邪;那么,畏兽即瑞兽说法就失去了根据。“瑞兽”之称始见于南北朝时期梁朝的庾元威,他在讲绘画时说南朝宋、齐间的宗炳及王元长著有《瑞应图》,他从中选取“其善草、嘉禾、灵禽、瑞兽、楼台、器服可为玩对者,盈缩其形状,参详其动植,制一部焉”282。原来,瑞兽就是《瑞应图》所说的一类祥兽。《瑞应图》称红色的兔为瑞兽,云:“赤兔者瑞兽,王者盛德则至”283。瑞兽之称兴起于魏晋,至隋唐时则为习用之称。
《山海经》虽无瑞兽之称,但有的鱼、鸟可以给天下带来好处,也可以视为瑞兽。这有如下两例。一是《西山经》所载的“文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其音如鸾鸡,其味酸甘,食之已狂,见则天下大穰。”给天下带来大丰收的鱼,自然是祥瑞之兽。还有,后世作为祥瑞之鸟的“凤凰”,它能够使天下和谐。它在《大荒东经》是“五采之鸟,相乡弃沙”284,《海内经》则说“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285,有五彩的羽毛,凤凰鸟双双相对着婆娑而舞,发出美妙歌声一般的鸣叫,令人赏心悦目。无论是鱼,抑或是鸟,带来祥瑞者皆为赏心悦目的形像,绝非怪异骇人者。检核郭注所称在《畏兽》书中所见的《山海经》的三种畏兽,实在看不出瑞兽的影子。
四是,是否有《畏兽画》一书的问题。现在所知在魏晋以后,见于记载的图画“畏兽”的是五代时期的画家王道求。宋人郭若虚说他“工画佛道鬼神、人物畜兽。始依周昉遗范,后类卢楞伽之迹。多画鬼神及外国人物。龙蛇畏兽,当时名手推伏”286。王道求虽然图画畏兽,但并未提及他是否见到关于“畏兽”的书。最早提及“畏兽”著作者,除郭璞之外就是南宋姚宽所撰《西溪丛语》。姚宽称引《山海经》郭注所云“亦在畏兽书中”,说到“此书今亡矣”287。可见他知道此书。姚宽是否见到过此书,已不可考。姚宽称“畏兽书”,郭璞称“畏兽画”,那么此书到底该如何称呼呢?愚以为这两个都不宜僭书名,是书的名称应当是《畏兽》。郭璞所云“畏兽画”,是指《畏兽》书中之画,姚宽所云“畏兽书”,是言《畏兽》之书。这样来理解似乎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