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孔子的态度
凭借以上所说的材料或方法,我们现在第一要注意的是孔子的学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此,我们有一最可靠的证据,《论语》上说: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我们不必瞎猜所学所立以及各名词之内容究竟是指什么说的。其内容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我们所能知道的,从孔子的幼年以至于老,无论不惑、知天命等都是说他的生活。他所谓学问就是他的生活。他一生用力之所在,不在旁处,只在他生活上。我们可以再从《论语》里说两个佐证: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无,未闻好学者也。”
木匠的好学生,当然是善做木器;画家的好学生,当然是善画了。至于孔子的好学生,到底是干什么的?颜子是孔子的顶好的学生,而他所以值得孔子夸奖和赞叹,就在不迁怒、不贰过两点上。我们在这上面也不敢乱讲,说是什么意思;但是确可知道孔子是指着颜回如此的生活而夸奖赞叹的。又如: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颜回顶大的本领是“其心三月不违仁”。到底“不违仁”这个符号是如何讲,我们现在也无从知道。但是,孔子所说的,是指颜回的生活,这个符号就是代表生活,这是可以断言的。从此可知孔子自己的学问是生活。他的学生所以值得赞叹,也是因为生活美善。于此我们可以确定一个大方向。寻孔子不向生活这个方向去寻,绝对寻不着。我们对于他的生活如果彻底了解,对于他的真面目自然就容易认识了。
(1)从此我们可以证明出来,在孔子主要的,只有他老老实实的生活,没有别的学问。说他的学问是知识、技能、艺术或其他,都不对。因为他没想发明许多理论供给人听,比较着可以说是哲学,但哲学也仅是他生活中的副产物。所以本着哲学的意思去讲孔子,准讲不到孔子的真面目上去,因为他的道理是在他的生活上。不了解他的生活,怎能了解他的道理。
(2)可证明汉代经学家要划在孔学范围以外,因为他们不在生活上面去学孔子,将孔子生活丢下,只是去研究孔子的书籍、孔子的思想,他们的方向不是孔子的方向,当然要被划在范围之外。
(3)胡适之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里讲《大学》《中庸》之时,说儒家的极端实际的人生哲学,何以忽然出现孟子和荀子这派心理的人生哲学,于是他认为《大学》《中庸》这两书是孟荀以前的书。他又说:《大学》《中庸》的第三个要点是关于心理一方面的研究,换句话说,儒家到了《大学》和《中庸》时代,已从外务的儒学进入内观的哲学。那些最早的儒家,只注重实际的伦理和政治,只注重礼乐仪节,不讲心理内观。他认定孔子是讲实际而非心里的这话,实则我们并不想说孔子有所谓心理的内观。但是,他不是实际的外务的,在所谓礼乐仪节等枝节上去做的。由我们所知道的,完全不如胡先生所说治人的那种零碎的事情,而是自己的生活。胡先生实在看得太粗。孔子所讲的,绝不是一个表面上有条理而零碎的事情,实在是自己的一个生活。如孔子之称颜子,说其心三月不违仁,那不是心里的内观么?!所谓不迁怒,不贰过,更全是内心的生活,说是外务,那便大错了。孔子自己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要先默才去学,这岂是只注重礼、乐、仪节吗?
(4)平常人主张孔子讲“三纲五常”,以为这是孔子的精神所在,攻击孔子的也照此攻击。其实,这原与孔子的真面目不大相干的。“三纲五常”是否为孔子的东西,我们无从知道,这些东西全是属于社会方面的,而所说“不惑”“知天命”等,只是他个人的生活,并未曾说到社会。即认“三纲五常”是孔子的东西,那是由他生活上发出来而展布于社会的。所以赞成孔子或攻击孔子,要根本着眼在他的生活上才是,若仅主张或攻击“三纲五常”,就不对了,那也是在旁处去了,非孔子的根本精神。
(5)新经学家如廖季平、康有为辈,都以《礼运》上的“小康”“大同”来主张孔子。《礼运》是否为孔子所作,本已可疑;即认定为孔子的东西,也不过是社会政治的几方面,那也讲到旁处去了。那种东西或者还可讲,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了解他根本的所作——生活。不然,便会走到歧路上去。
在上面,我们已经把方向确定了,然后去研究他。在此时须先提及的,凡类似这种材料怎样去整理。说到此处就出现了一个困难的问题,因《论语》这部书的材料很零碎,不同于孟子的书一篇篇的很清楚。孟子好辩,与旁人讲话的时候,时常有许多议论,辩论的结果很容易观察出他的精神所在,使我们知道他的真正意思、确实见解。《论语》仅只一件一件事情的问答。或许孔子这个人很难研究,因为他不喜欢说话,不如孟子那样好辩,只就事实说两句便止了,他时常有这个态度。他说: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仁者其言也讱。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敏于事而慎于言。”
我们翻开《论语》,类似此者多矣,均可表现孔子的态度。这个态度是个很要紧的地方,直到以后有重要的关系,于此,我们不应有所忽略。孔子所以如此者,只要人家去做事情,所以没有许多理论。因此,要去研究他的意思,便困难了。但是在这个困难当中,我们还是要想法子去探讨,现在我有两个方法:
一是凭借的方法。就是上面说孔子顶好的弟子是颜子,我们若是找不着孔子,找着颜子也可知道孔子。自然,找着孔子是更要确实些。而找着颜子却可以给我们一个大帮助去证实孔子的生活。
二是归整的方法。把《论语》零碎的东西,弄成个整个的东西,把其中极昭著的态度,极鲜明的色彩的地方,先提出来,再去确定他。把他的许多态度一一列出,然后在生活上理会,去证实那种生活,看他最重要的观念是什么?是否可以贯串全部于此,通统都可以得一解释。这种解释,在理论上无论如何是一个假定的解释,我们不能否认的却是这种假定的解释是有方法的,如胡适之先生、蔡孑民先生及梁任公等关于孔子都有他们假设的解释。惜乎都没有方法,仅只提出一二句话来解释而已。用我的方法,可以一直到底穿透过去,通统没有障碍,并且在我心目中活跃欲现的这种方法,在理论上虽不免为一种假设的解说,然可由一件零碎的东西弄成整个的,对于孔子的东西得以理会清楚。
第一条 乐
我们一翻开《论语》看孔子的第一个态度,即是孔子生活的态度,一见便觉得他的意味非常之长,非常之妙。《论语》的第一章,孔子开腔便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单从这几句话,可见他的态度非常鲜明,可以想见他心里自得的样子。其次如: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孔子自己说他的生活是如此,这可以见出他心里的那种乐趣快畅,生活之乐是很显著的。又如: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些话是赞颜子生活的快乐,可知乐在孔学中最为重要。这乐字在《论语》里是常见的,并没有一个苦字。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他的弟子子贡承认他是能这样做的,所以说“夫子自道”。智与惑、勇与惧、仁与忧都是对待的字。孔子说“仁者不忧”,到底仁者是怎样的呢?就是不忧的人,反过来说,忧者便是不仁了。要做到仁,必须要不忧,不忧就是仁了。所以也可以说仁者就是乐了。更有许多话可引,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看他这般的不厌不倦,无时无地不是乐的,乐真是他生活中最昭著的色彩。此外,如弟子称道孔子的话: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这些话都是表示孔子生活的态度很乐的样子。更有一点,我们可以发现一些道理出来: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荡荡戚戚是生活的状况,其中却又包含了一个问题,似乎在伦理上的君子小人也因此有了分别。所以从这两句话来看,一面可以证明孔子自己生活中乐的态度,一面发现乐与忧分别的问题。发现这种问题,亦可证明孔子生活态度之明确。乐为孔子生活当中最显著之态度,《论语》言之甚详。
第二条 仁
仁则为孔子极重要的观念。据有人说:《论语》讲仁有五十八处,而阮元《揅经室集·论仁篇》说,仁在《论语》里面见一百〇五回。于此可证仁是孔子的一个最重要观念。至于说仁是什么,乐是什么,此刻都不讲。
第三条 讷言敏行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仁者其言也讱。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巧言令色,鲜矣仁。
刚毅木讷近仁。
孔子不爱说话,只实地做事,于此可见。
第四条 看自己
这个态度有好几条可以看得出,而显著的话就是: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这都是看自己不向外找的态度。
我们曾说用一种方法去求孔子的意思,先把《论语》里面的零碎材料归纳成几个重要的态度,然后由其中去理会孔子的根本态度,把他的根本态度找出时,再逐条去解释。现在已经讲到第四条,还有几句话要补充,他说: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这种意思本没有相当的话拿来表示它,说是重己似乎也不好,照意思说来,未尝不对,因重己照直说只是看自己看不见他人。但照字面上看似乎不好。虽然他的事实确是如此。所以勉强定为看自己。这个名词,因为是符号上或字面上的,本不重要,最要者,还是要反到事实上去。
第五条 看当下
这与看自己的态度是相连的。孔子说:
君子思不出其位。
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最末这句话,或者含有他义,却也可以有助于表达只看当下的态度。
以上两个态度一为对于空间的态度,一为对于时间的态度;一是注意此处,一是集中于现在。
第六条 反宗教
因为宗教与以上两个态度是相反的,宗教是抱一个极久极远的目的,所以反对他。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他只管当下生活的事情,死后之事他不管的。除此以外都不谈。宗教说的都是过去未来之事,事鬼神之事,恰与孔子“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的态度大相反背。他只要人祭祖宗就好了,如“子不语怪力乱神”即与宗教相反。宗教之占顶大势力高位置者,如佛教经论中则很少谈人事及当下的事情。佛家孔家实在是各走一条路。其次:
索隐行怪。
也可放在此条里。
第七条 非功利
孔子说: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放于利而行,多怨。
均可想见。
第八条 非刑罚
孔子说: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种新鲜的态度,与法家绝不同。盖一讲王道,一讲霸道也。
第九条 孝弟
孔子既非刑罚,当然注重教育而尚孝弟。在《论语》处处可见。
第十条 命
所谓命这个东西,似乎也让我们注意,孔子是讲他自己的生活,说:
五十而知天命。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
第十一条 礼
这个态度,《论语》时常提到,也很重要。
第十二条 不迁怒,不贰过
他极夸奖的弟子为颜子。而称赞颜子极好的话则为“不迁怒,不贰过”与“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此虽为颜子的生活,但足见在孔子生活中亦甚重要。此虽是一条而为两个态度。至不违仁一项,因与仁有关系,故不另列。(十一、十二两条原则列入第三与第四。)
上面已举孔子很显著的十三个态度,但还有一个极明豁而为我们所遗漏的,就是子绝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第十三条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这个态度杨慈湖常提及,他心目中讲孔家生活时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即是“不起意”。他说孔子时常有此表示,如孔子说我们异于是,无可无不可,都可证知。我最初用“不认定”三字来表示,但觉不好。我们还是用“不起意”好了。
总上十三条,有十四个态度,此外也许还有别的态度,但大都不甚重要,顶重要也只此十四个。一部《论语》都可括入此十四个态度中,再于此中寻出个基本态度来,便可想见孔子的生活,得了这个整的东西,旁的态度遂可通统得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