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世界
Zwei Welten
我的故事就从一段经历开始讲起,当时我十岁,正在我们小城里的拉丁文学校[1]念书。
回忆中,昔日的种种气味迎面袭来,愉悦夹杂着敬畏的苦楚,令我内心激动:暗沉的巷弄,明亮的房子,钟塔和钟声,人们的面貌,舒适温暖的房间,神秘、阴森、恐怖的房间。狭窄,温热,兔子和女仆的气息,还有家用常备药和干果的味道。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在那儿交错,各自运行,一如宇宙的两极——白昼与黑夜。
父亲的房子构成其中一个世界,严格说来,应该是父母亲两人的组合。我对这个世界比较熟悉,它意味着母亲和父亲、慈爱与严格、典范与学校。这个世界充满柔和的光泽、明亮与整洁;愉快轻柔的谈话、干净的双手、清洁的衣服、良好的习惯,也都属于家中这个世界。在这里,人们早晨要唱赞美诗,每年会庆祝圣诞节。这个世界笔直地指引着未来的道路:义务和责任、愧疚和告解、宽恕和良善的决心、爱与尊敬、《圣经》的话语和智慧。人们必须坚守这个世界,生命才能明确、美好且有条理。
与此同时,另一个极端的世界也在这个家里运转。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它的味道不同、言语不同,承诺和要求也不同。那里有女仆和工匠、妖怪故事、丑闻和谣言;各式各样奇特、诱人、惊悚、扑朔迷离的事物:屠宰场、监狱、醉汉、骂街的女人、生产的母牛、跌倒的马等,还有关于盗窃、杀人、自杀的传闻。邻近弄堂、隔壁房子里,随时上演着野蛮且残酷的画面,令人好奇又害怕。警察,流浪汉,醉汉打老婆,傍晚时分成群从工厂里涌出来的少女,对人施咒的老妪,藏匿在森林里的强盗,被逮个正着的纵火犯。一个鲜明的世界,充满活力,散发迷人的芬芳,生机盎然,与我父母生活的屋子大相径庭。这实在很不错,让我们这里不仅有和平、秩序和宁静,有义务和良知、宽恕与爱,更棒的是,还有其他事物:喧闹和刺耳、阴森与暴力,即使想要逃离的话,也只要一下子就可以回到母亲身边。
这两个世界彼此分隔,却又紧密相邻,真是奇特!例如家里的女仆丽娜(Lina),当她坐在客厅门边,和我们一起晚祷,嘹亮地唱着圣歌,干净的双手放在平滑的围裙上,她完全属于父母亲、属于我们、属于光明与正直的世界。然而,到了厨房或木棚里,当她对我叙述无头男子的故事,或在肉摊前跟邻妇吵架,她则归属于另一个被神秘笼罩的世界。这种情形也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尤其是我。没错,身为我父母的孩子,我属于光明正直的世界,但眼光所及,处处可见另一个世界,甚至置身其中,即使它对我而言既陌生又可怕,常常感到良心不安。有时候,我甚至宁愿活在被禁止的世界;重返光明,反倒像回到不那么美好的地方,乏味、枯燥又无聊。
有时候我很明白,我的人生目标是以父母亲为榜样,那会是光明与纯洁,优越且规律。然而,通往目标的路途还很遥远,在那之前,必须先读完中学,进入大学,参加各式各样的测验和考试。而且,这条途径多半得穿越黑暗的路段,人往往就此流连忘返,甚至沉迷其中。所有浪子回头的故事情节莫不如此,阅读这些故事,曾让我深深着迷。在这种故事中,把返回父老身边与回归良善,描写得如此抚慰人心和了不起,让我完全相信这就是唯一的正道,值得人们追求。然而,那些有关邪恶和迷惘的描述,对我却更具吸引力。说句老实话,有时候我对于浪子忏悔、回头是岸的结局,简直感到惋惜。然而没有人会这么说,也不敢这么想,顶多把它当成一种预警和可能性,埋藏在意识的最底层。就像说到魔鬼,我很可以想象它潜伏在马路下面、混迹在市集或酒馆内,但不论伪装或者现形,都绝不会在我们家里。
我的姊妹同样属于光明的世界。我时常觉得,她们在本质上更接近父亲和母亲:她们比我更好,更有教养,更完美。她们有缺点和坏习惯,但在我看来并不严重,跟我的情况不同;我与邪恶的接触,充满沉重的压力,饱受折磨,我比她们更接近黑暗的世界。我的姊妹跟父母相似,值得体谅与尊敬。假如跟她们吵架,事后总会自责不已,自认是个麻烦制造者,应该请求她们宽恕。因为损及我的姊妹,就等同损及我的父母,还有损及良善与高尚。有些秘密,我宁愿告诉最堕落的街头无赖,也不能够同姊妹们分享。
在凡事如意的日子里,当一切光明且感觉正确时,跟姊妹们玩耍真是愉快。跟她们在一起,看着自己置身于一个正确、崇高的假象中,感觉相当美好。当天使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吧!这是我们想象得到的最高境界了,天使甜蜜且美妙,被光明的声音与香气所围绕,有着过圣诞节的幸福。啊,这样的时光是如此难得!通常在玩的时候,明明是一些大人允许的无害游戏,我却有突如其来的亢奋、激动,让姊妹们难以招架,最后演变成争吵和不快的局面。而只要我一发怒,情况就变得很恐怖;我会口不择言地说出当下即后悔的脏话,做出令自己良心不安的恶劣举动。接下来,便是懊恼的时刻,我只能痛苦地请求原谅。然后光明重现,恢复到数小时或片刻前的平静以及感恩的温馨。
我在拉丁文学校就读,市长和林场主任的儿子和我同班,他们有时候会来找我玩。他们任性、蛮横,却都还是良善、正派世界里的一分子。我们或多或少瞧不起附近的一些孩子,瞧不起公立学校学生,但不表示从来不和他们接近。我的故事就要从他们其中的一位讲起。
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当时差不多十岁的我,和两个邻居孩子一起闲逛。随后,一个高大的男孩也来插一脚,他约莫十三岁,强壮且粗鲁,是公立学校的学生,裁缝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酒鬼,一家子声名狼藉。我认得这个法兰兹·克洛摩(Franz Kromer),我很怕他,内心并不希望他来加入我们。他的举止俨然一个成年人,还会模仿工厂年轻学徒的动作和说话的方式。在他的指挥下,我们紧靠着桥墩往下走到河边,躲进第一座桥拱下方。河水缓缓流动,河面和桥拱之间的狭长河岸上堆满垃圾、杯盘碎片、各种破烂旧物、散乱成捆的锈铁丝,还有各式各样废弃物。这里,偶尔还可以捡到一两样有用的物品。
法兰兹·克洛摩下令在这段河岸搜寻,要我们把找到的东西交给他。他检查以后若不是占为己有,就是丢进水里。他特别指示留意铅、黄铜、锡制的东西;找到了,他就通通往自己身上塞,连一把老旧的牛角梳子也不放过。跟在他身旁,老让我惴惴不安,并非为了父亲若晓得这件事,一定会禁止我跟他来往,而是因为我害怕法兰兹这号人物。然而我很高兴他没有排斥我,对待我就像对待其他同伴一样。他发号施令,几个孩子遵从行事,似乎是大家长久以来形成的相处默契。即使今天是我第一次跟他在一起,也不例外。
最后,我们一起坐到地上,法兰兹往水里吐口水,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大人;他从门牙缝里把口水喷出来,每次都能正中标的。接着,大家开始闲聊,个个拿出各式各样的英雄事迹和恶作剧来吹嘘炫耀。我没搭腔,却担心自己的沉默会惹来侧目,也引起法兰兹的不满。我的两位同伴从一开始就特意跟我保持距离,尽量往法兰兹靠拢。我感觉自己成了异类,对他们而言,我的穿着和举止俨然是一种挑衅。我是拉丁文学校的学生,是个士绅的儿子,法兰兹不可能喜欢我。至于其他两位,我觉得,只要一有状况,他们肯定会出卖我,弃我于不顾。
出于畏惧,我终于也吹起牛来了。我编了一个伟大的强盗故事,把自己塑造成英雄。我说,有天夜里,我和同伴溜进街口磨坊的果园里,偷走满满一袋的苹果;不是普通的苹果,而是上等的莱茵特苹果[2]和金帕尔美苹果[3]。为了脱离迫在眉睫的险境,我借着捏造的故事寻求庇护,更怕话一停可能陷入更糟的情况,于是竭尽所能地发挥了说故事的能力。我说,我们其中一个人站哨,另一个人从树上丢苹果下来。装满苹果的袋子重得不得了,以至于不得不倒出半袋苹果。不过,半小时之后,我们又回头把剩下的半袋苹果也拿走。
说着说着,我越来越进入状态,甚至对自己的口才暗自窃喜。讲完了故事,我期待获得一些掌声。两个小家伙闷声不响,观望着,法兰兹·克洛摩则半眯着眼睛盯着我看,语带威胁地问:“是真的吗?”
“是的。”我说。
“千真万确?”
“没错,千真万确。”我抬头挺胸地保证,内心却怕得要命。
“你可以发誓吗?”
我非常惊慌,但立即答应了。
“那么你说:老天爷作证!”
我说:“老天爷作证。”
“那好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我以为没事了,看到他起身要回去,还很高兴。我们爬回桥上时,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必须回家去了。
“不用这么急,”法兰兹笑着说,“我和你走同一条路啊。”
他慢慢地往前晃去,我一步也不敢开溜,而他的确朝我家的方向走去。到了我家前面,一见熟悉的大门、粗重的门把、映照在窗棂上的阳光,以及母亲房间的窗帘,我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喔,回家了!喔,回家多么美好、幸福,回到光明,回到和平!
我迅速地开了门溜进去,就在准备把门关上的片刻,法兰兹·克洛摩也跟着挤了进来。瓷砖砌的甬道上冰冷幽暗,些许阳光从院子里透进来。他站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小声地说:“喂,不要那么着急!”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的手劲之大有如铁一般坚硬。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他是想要揍我?我心想,假如这时候我放声大喊,会不会有人从楼上冲下来救我?但是,我放弃了。
“什么事?”我问,“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还有一些事得问你。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真的吗?好,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得上楼去了。”
法兰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街角磨坊旁边的果园是谁的吗?”
“我不知道。磨坊主人的吧。”
法兰兹一把搂住我,使我紧紧靠近他,我不得不正面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带着凶气,微笑得有些邪恶,脸上满是残暴与威力。
“好,小子,我可以告诉你谁是果园主人。我老早就知道有人偷苹果这件事,我还知道果园主人说过,只要有人揪出偷苹果的小偷,他就奖赏两马克。”
“天哪!”我呼喊着,“你该不会跟他说这件事吧?”
我感觉得到,想要以求情唤起他的同情是没有用的。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而言,背叛不算是罪。这一点,我完全了解。在这种情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反应跟我们不一样。
“不说?”克洛摩笑着,“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家开制币厂?我不像你有个有钱的老爸,我是个穷鬼。假如有机会赚两马克,我就得去赚。说不定他还会给我更多。”
他突然放开我。我家的甬道再也闻不到宁静和安全的气息,我周围的世界崩塌了。他要去告发我是罪犯,父亲会知道这件事,警察甚至会找上门来。所有惊恐由四面八方逼近,一切丑恶和危险铺天盖地而来。此时,我没有偷东西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我还对天发过誓。天啊!天啊!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感觉我必须想办法赎回自己,于是我绝望地伸手搜寻身上所有的口袋。口袋里没有苹果、没有随身小刀,什么东西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我的手表。那是一只老旧的银表,是祖母留下来的东西。它的指针已经不会走,但我一直把它戴在手上。我迅速取下手表。
“克洛摩,”我说,“听好,你不必去告发我,如果你真这么做,就很不够意思。我把我的表送给你,瞧,在这儿;抱歉,除了这个之外,我一无所有。你把这只表拿去吧,它是银制的,做工很细致。只是它有点小毛病,你得拿去修理。”
他笑着伸手接过表。我看着这只大手,想它是如此粗暴地对待我,深怀敌意,一意侵袭我的生命和平静。
“它是银制的——”我怯怯地说。
“我对你的银制品和你的老表才没兴趣呢!”他鄙夷地说,“你自己拿去修理吧!”
“可是法兰兹,”我叫着,内心在颤抖,因为他就要跑走了,“等一下嘛!把手表拿去吧!它的确是银做的,如假包换。再说,我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冷漠地看着我,目光里尽是轻蔑。
“哼,你知道我要去找谁的。或者我也可以去跟警察说,我跟警员也很熟。”
他转身要走。我拉住他的袖子。绝不能让他去告密。我宁死,也不愿忍受他这一走所带来的后果。
“法兰兹,”我恳求他,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不要做傻事!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没错,这只是个玩笑,但对你而言,代价却不小。”
“你告诉我,法兰兹,我该怎么办,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眯起眼打量着我,又笑了起来。
“别傻了!”他矫情地说,“你我都心知肚明。我明明可以赚两马克,而我又没有富到可以让它飞走,这点你也晓得。你有钱,你看你还有手表呢。你只要给我两马克,一切就没事啦!”
我当然懂得他说的。可是两马克!对我来说,两马克就跟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一样多。我根本没有钱。我在母亲那里有一个小存钱筒,每次叔叔伯伯来家里拜访之类的,他们会丢一些十分尼或五分尼硬币到里面。我仅有的就这些了,而且我还不到领零用钱的年纪。
“我真的没钱。”我难过地说,“我根本没有钱。但是钱以外的东西,我全部都可以给你。我有一本印第安人的书、战士玩具,还有一个罗盘。我去拿给你。”
克洛摩扭动一下嘴巴,凶恶地往地上啐了口口水。
“少说废话!”他威吓地嚷道,“你那些破铜烂铁留着自己用吧。一个罗盘?!你可不要把我惹火了,听好,去拿钱来!”
“但是我真的没钱啊,从来没人给过我钱。我也没办法!”
“那你明天拿两马克来给我。放学后我在市场那边等你,咱们把事情做个了结。假如你没拿钱来,就等着瞧吧!”
“好,可是我去哪儿拿钱?上帝啊,我怎么办——”
“这是你的事,你们家有的是钱。明天放学后见。我跟你说,假如你没拿钱来的话——”他那可怕的眼神望向我,然后又吐了一次口水,才如影子般消失。
我无法走上楼去。我的生命毁了。我想要离开家,永远不再回来,或是干脆跳到河里淹死。但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黑暗中,我缩成一团坐在楼梯的最底阶,陷入自己的不幸当中。丽娜提着篮子下楼取木柴,发现我坐在那儿哭。
我请她什么都别提。我上了楼。玻璃门旁的挂钩上,挂着父亲的帽子和母亲的洋伞,家的温柔的气息朝我飘散过来,我满怀恳求和感激拥抱它们,如同回头的浪子热切拥抱老家的景象和气味一样。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们只属于父母亲的光明世界。我一身罪愆,卷入陌生的潮水之中,深陷邪恶的深渊,正饱受敌人威胁,面临危险、恐惧和耻辱。
眼前的帽子和洋伞,上等的砂岩地板,门厅橱柜上方的大幅画作,姊妹从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亲切、温柔与珍贵。但是,它们不再提供安慰,不再给我安全了,而是成了一种谴责。这一切再也不属于我了,我没资格分享喜悦与宁静。我双脚上沾染的污秽,就算在鞋垫上擦也擦不掉,我的身后尾随着这个世界看不到的阴影。多少秘密与不安,过去何尝没有呢!然而,跟今天带回家来的相比,那些不过是儿戏罢了。命运紧跟着我,向我伸出魔掌,连母亲也保护不了我,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事。不管我的罪行是偷窃还是说谎(我不是在老天爷面前发了誓吗),终归一样。我的罪恶已经不是在这两件事上,真正的罪恶是,我把自己交给了魔鬼。我为什么要跟着他走?我为什么要听从克洛摩的话,更甚于听从父亲的话?我为何要捏造那个故事,还把罪行当成英勇事迹,洋洋得意?此刻,恶魔逮住了我,敌人正追赶在后。
曾有短暂的片刻,我并不害怕明天即将发生的事。真正让我感到惧怕的是,从明天开始,我的人生道路即将逐渐走向黑暗,越来越糟。我清楚地知道,一次过错必将引出更多罪行,我在兄弟姊妹之间的举止、我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也将会是个虚伪的欺骗。我身上背负着一个命运和秘密,却只能深藏在心底。
当我看着父亲的帽子,脑海里突然闪过信心与希望。我真想向父亲坦承一切,愿意接受他的判决和惩罚,让他知情,成为我的救星。我会得到惩罚,如同过去时常接受的一样,经历那严酷、痛苦的时刻,艰难且虔诚地请求原谅。
这听起来多么甜美!多么诱人啊!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知道现在的我有秘密,我的罪过必须独自承担。也许我走到一条分岔的路口,也许此刻起,我将永远属于败类,必须与恶徒分享秘密,依赖他们,服从他们,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我自以为成熟,假扮英雄,现在不得不承担后果。
踏进房里,父亲指责我没把湿了的靴子擦干净,我反而很高兴。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没有察觉更糟糕的事。我承受父亲的责骂,暗自把它转移到另一项错误上。顷刻,我的心里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一种充满邪恶且尖刻的念头,我觉得自己凌驾了父亲!瞬间,我藐视他的无知,在我看来,他责骂我没擦干靴子一事,简直小题大做。“你要是知道一切的话……”我心想,自己就好像一个因为窃取面包而受审的小偷,事实却是犯下谋杀的勾当。这种感觉丑恶且叛逆,但它强烈又深具魅力,比我那些关于秘密和罪过的想法,更牢牢吸引我。也许克洛摩已经向警察告发了,雷雨即将朝我袭来,而我在这个家仍被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
截至目前,这是整个事件最重大的一刻,影响久远。它是危及父亲神圣形象的第一道裂痕,是造成支柱崩塌的第一道缝隙;这曾经撑起童年天地的支柱,在每个人得以成为他自己之前,必定都将被摧毁。命运的底蕴,是由其他人看不见的经验所组成。这样的切割和决裂会再度愈合,会痊愈且被遗忘,然而隐秘的深处,它依然存在,继续淌血。
这种崭新的体会立即让我感到恐惧,我真想马上跪下来亲吻父亲的双脚,请求他原谅。但是,任何人都不会平白无故请求原谅,这方面,一个孩子的认知和所有智者一样清楚,一样深切。
我需要仔细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想想明天该怎么办,只是我没能这么做。整个晚上,我忙着适应家中变了样的气氛。客厅墙上的钟和桌子、《圣经》和镜子、书架和墙上的画,仿佛都在跟我道别,我必须冷漠地观察我的世界,看着幸福美好的生活离我远去,成为过去。我必须感受自己如何用新的根攀附在外头的黑暗和异地里。我首次尝到死亡的滋味;死亡尝起来苦涩,因为它是新生,它是一种面对重生的畏惧。
真高兴终于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先前的晚祷对我而言,犹如最后的炼狱,大家还唱了一首赞美歌,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啊,但我没有跟着唱,每个音符对我来说都像是重拳。父亲念着祷告词,我也没有跟着祷告,当他说到最后一句“上帝与我们同在”时,一阵痉挛把我从众人当中抽离。上帝的恩赐与他们同在,却不再与我同在。我空虚且疲惫地回到房间。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让温暖和安全包围着我,我充满恐惧的心再度迷惘,在发生的事件上怔忡彷徨。母亲和往常一样前来向我道晚安,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还在房间里回响,烛光犹在门缝边发亮。此时,我心想,她还会再回来,她感觉到我的不对劲了。她会给我一个吻,亲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会哭出来,卡在喉咙上的硬块终于溶化,我会抱着她说出实情,然后一切就没事了,我将获救!门缝变暗了,我还竖耳倾听了一会儿,坚信这些情景一定会发生。
之后,我的心思又回到困境,眼前浮现敌人的影像。我可以清楚看到他眯起一只眼睛,放肆地张嘴大笑。我看着他,感觉自己永远也逃脱不了,就在这时,他整个人变得更大更丑陋,邪恶的眼神发出魔鬼般的光芒。他纠缠着我,直到我入睡。随后,我没有梦见他,也没梦到今天的事,而是梦见我们一家人,爸爸妈妈、姊妹们和我在一艘船上,享受假日的宁静与光辉。夜里,我醒了过来,回味着梦里的幸福,仿佛还看得见姊妹的白色夏衣在阳光下发亮。然后我从天堂跌落到现实,眼神凶恶的敌人再度浮现。
隔天早晨,母亲匆忙跑进来,告诉我时候不早了,为何我还躺在床上,这时候,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糟。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呕吐了。
这似乎达到了目的。我很喜欢生个小病,可以在床上躺一整个早上,喝喝甘菊茶,倾听母亲在隔壁房间收拾、丽娜在前厅跟肉贩讲话的声音。不用上学的上午,有如魔法和童话般美妙,阳光会照进房里来嬉戏,跟学校透过绿色窗帘的阳光不一样。可是今天,就连这一切也都变了味,声响也不对。啊,要是消失在人世该有多好!但是,我不过和以往一样,只是身体小小欠安罢了,而且改变不了任何事实。生病虽然可以让我不必上学,却无法让我免于法兰兹的威胁;十一点钟一到,他还是会在市场上等我。这一回,母亲的慈祥安慰不到我,反而徒增难过和痛苦。我只好又装睡,一面想着事情。没办法了,十一点钟我必须到市场。于是,十点的时候,我轻声下床,告诉母亲我的身体好多了。通常这种情况,我得继续躺回床上休息,或者下午才回学校。我则表示我想去学校。我的心里另有打算。
我不可以没带钱就去见克洛摩。我必须拿到我的小扑满。我知道,扑满里面的钱不多,根本就不够;但不论多少都是钱,况且我的感觉告诉我,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可以先安抚克洛摩。
我穿好短袜,蹑手蹑脚地溜进母亲的房间,从她抽屉里拿出我的扑满,我的心情非常低落,不过,已经不像昨天那么糟糕。我的心跳得极快,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我把扑满拿到楼梯间检查,却发现它被锁住了,这下更让我快要窒息。打开它其实很容易,只要扯开一片薄薄的铁片就可以;然而这一撕裂带来苦痛,我名副其实地成了偷窃犯。在此之前,我顶多是偷吃食物、糖果和水果而已。这次却真的是偷窃,即使偷的是自己的钱。我感觉自己又向克洛摩和他的世界迈近一步,一步一步地向下沉沦。到了这个地步,沉沦就沉沦吧;恶魔逮住我了,已经没有回头路。我不安地数着钱,扑满的声音听起来很饱满,实际上的数目却少得可怜。总共六十五分尼。我把扑满藏起来,手中握紧着钱走出家门,今天踏出这扇门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以往。似乎有人在楼上叫我,我赶忙离开。
距离碰面的时间还很充裕,我绕道小路迂回地走,这个城市仿佛变了样,天空的云朵也显得陌生,两旁的房子似乎都在注视我,路人也用怀疑的眼光看我。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个同学在家畜市场捡到一枚塔勒[4]。我真想祈求上帝创造奇迹,让我也捡到类似的东西,但是我再没有资格祈祷了。即使我真的捡到钱,也无法修补毁损了的扑满。
法兰兹·克洛摩大老远就看到我,却慢吞吞走过来,似乎无视我的存在。一走近,他就给了一个暗示,要我跟在他后面。他头也不回地走着,一直走,沿着史多路往下,经过小桥,直到几幢房子附近的一座新建筑物前,才停下脚步。没有人在施工,光秃秃的墙壁还未装上门窗。克洛摩环顾四周,从门口走进去,我随后跟进去。他走到墙后,示意要我过去,同时向我伸出手来。
“你带了吗?”他冷冷地问。
我伸出在口袋里握紧着钱的手,一把将钱倒在他的手心。最后一个五分尼都还没落下,他竟然就数出数目了。
“六十五分尼。”他瞪着我说。
“对。”我胆怯地说,“这是我所有的钱,我知道并不多。不过全部就这些。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他捺着性子温和地指责我,“正直的人要懂分寸。我不会从你身上拿走不该拿的东西。把你的钱拿回去,拿去吧!另一个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不会跟我讨价还价,一个子儿也不少。”
“可是我真的没有钱!我就只有这些了。”
“那是你家的事。不过,我不想让你难过。我收下这些,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分尼。什么时候我可以拿到钱?”
“喔,我一定会给你的,克洛摩!我现在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给你——也许很快,明天或后天吧。你知道我不能告诉我爸爸这件事。”
“这不关我的事。我没有要你为难。其实我也可以在中午以前就拿到我的钱,你懂吧,我可是很穷。你有漂亮的衣服,午餐吃得比我丰盛。不过,我不会泄露任何事。我愿意再等一下。后天我会吹口哨叫你,应该是下午的时候,然后你把事情搞定。你认得我的口哨声吧?”
他吹了声口哨给我听,其实我以前就常常听到。
“好,”我说,“我知道。”
于是他径自离开,好像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不过刚进行了一个交易,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即使到了今天,我想,如果突然听到克洛摩的口哨声,我仍会吓一跳。从那一天起,我时常听到它,感觉它如影随形;不论任何地方,不管游戏、工作,或是思考,哨声无所不在,它掌控了我,成为我的命运。柔和、缤纷的秋日午后,我常常待在家中我很喜欢的小花园里,一个古怪的念头会驱使我再度玩起幼年时的游戏:扮演乖巧、无忧无虑的小男孩,玩着天真而安全的游戏。然而,我总是有一种预感,克洛摩式的口哨声,随时会从某处传来,惊扰我的思路,毁灭我的想象。然后我不得不离开花园,跟着这个暴君走到污秽丑陋的地方,不断为自己辩解,让他警告我有关钱的事。
这种情形大约持续了几个星期,但对我来说,却有如好几年之久,似乎永无止境。我很少找到钱,往往是一个五分尼或十分尼,那是从丽娜放在厨房桌上的菜篮子里偷来的。每次都被克洛摩痛骂并唾弃;他说我想欺骗他、不给他钱,他说我偷走属于他的东西,造成他的不幸!我的生命从来没有遭受这么多苦难,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巨大的绝望,这样受人奴役。
我拿赌博用的筹码替代钱币,填满那个扑满,再把它放回原处。没有人问起这件事。但是,这样的梦魇日日侵袭着我,相较于克洛摩的哨声,我反而更怕母亲,每当她轻轻走向我时——会是来问扑满的事吗?
好几次我没带钱去见我的恶魔,他便用其他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必须为他工作。他父亲命令他做的事,我必须帮他去做。或者,他要我完成一些困难的任务,例如单脚跳十分钟、把一张废纸粘在路人的衣服上。许多夜里,这些痛苦延伸到了梦中,让我每每惊醒过来,冷汗浸透全身。
我病了一阵子。时常呕吐,并很怕冷,夜里却流汗、发热。母亲发觉不对劲,愈加关心我,让我很痛苦,因为我无法报之以信赖。
有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她拿来一小块巧克力给我。一如过去的岁月里,每当我乖巧听话,晚上入睡前常常可以获得甜点作为奖励。现在,母亲站在床头,把巧克力递给我,我痛苦到只能摇头。她问我哪里不舒服,还轻抚我的头发。我只一再地说:“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她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离开。隔天,她试图询问这件事,我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有一次,她带我去看医生,医生帮我做了检查,要我每天早上洗冷水浴。
我当时的状况濒临精神错乱。置身充满秩序、和谐的家中,我却像个幽灵,过着担惊受怕的痛苦日子。我没有参与家人的活动,无法集中注意力。面对父亲激动的询问,我总是沉默且冷淡。
[1] 拉丁文学校:Lateinschule.译注:十三世纪后以拉丁文为主课、传授古文和古典学科的学校。
[2] 莱茵特苹果:Reinetten,一种绿色、粗皮、易保存的苹果。
[3] 金帕尔美苹果:Goldparmänen,金黄色莱茵特苹果。
[4] 塔勒:Taler,德国的旧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