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之怪
和老板下了几局围棋后,武士感觉有些腻了,便让老板陪自己到后院看风景。这是一家位于箱根[1]汤本温泉的旅馆,建在一片研钵似的洼地的底部,院前是一条形似药碾子的溪流。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阳光变得温柔,静悄悄地洒遍了溪流对岸的山林。山脚下的溪边开满了红色和紫色的杜鹃花,在嫩绿色的树叶衬托下熠熠生辉。
武士看了一会儿花,花很漂亮,又抬头看山。山并不高,但树木繁茂,如同铺了一块绿色的天鹅绒毯。武士喜欢这座山。他对老板说:“我想到那座山上看看。”
“去那座山吗?”老板的脸色有些为难。
“离晚饭还有一会儿,现在去转转,正好回来多吃一点。”
“那儿住着山精,天快黑了,正是它们出没的时候……”
“什么山精,是天狗还是树精啊?”武士哂笑道,“还以为是座普通的小山,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去看看了。”
“这种话可万万说不得!家父生前曾跟我说过,若是误打误撞闯进山里还没什么,若是明知有山精还要去,那是一定会遭报应的。有人不听劝,结果一去不复返;也有人迷了路,不小心撞见山精,回来后大病一场。客官,我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武士哈哈大笑,说道:“老板,认识我腰上的牌子吗?我可是将军的亲戚,纪州藩主府的将官。哪怕是真的有山精、树怪,我身为武士,也绝对不会打退堂鼓!你要是害怕,我一个人去就是。”
武士从纪州来,要去江户的纪州藩邸。这一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务,便想在箱根逗留两三天。
老板是个实在人,他怕客人在山上有个万一,影响旅馆的声誉,仍旧努力想要阻止武士:“但是客人……这箱根的山,自古以来就是山精的乐园,不是人可以涉足的地方啊。”
武士不耐烦地打断他,说道:“无稽之谈,世上哪有什么山精!你在旅馆待着吧。我是一定要去的!”
“可是客人……”
“别说了,我去去就回。”说完,武士向院子右边走去——那儿有一扇竹编的栅栏门。武士打开门,走到外面。他之前从这道小门去过溪边一两趟,也算是轻车熟路。
门外是一片杂草和灌木,右手边有一条通往箱根八里镇的近道。这条道一直向下,过一座土桥,到对岸后沿着山脚曲曲折折通向溪流的上游。武士越过草地,走上近道,又过了桥,在道路分岔口选择了折向左边的小路。
眼前出现一棵大树,树枝耷拉着,似乎是栗树。武士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条灰色条纹的大蛇缠在树枝上,看上去足有两三米长,高高地仰着头,嘴里吐出血红的芯子。
武士停下脚步,定定地盯着它。只见大蛇松开树枝,掉在地上,扭动着身子爬进矮竹丛中。在对岸看时,觉得山上是一片草地,走过来才知道这里全是箱根特有的矮竹和一些杂树,足有一人多高。
武士有点失望,有它们挡着,估计到山顶也看不到什么好风景了。要不原路返回算了?他正在犹豫,右脚的木屐踩上了一截枯枝。不对,这比木头软了许多。武士心中奇怪,赶忙退了一步,低头去看。脚下竟然是另一条三尺多长的大蛇。大蛇浑身长满黑色的鳞片,闪闪发亮。武士伸手握住刀柄,准备随机应变。大蛇倒是不慌不忙,慢慢地向右蠕动,压得身下的枯叶沙沙作响。武士手起刀落,把大蛇的尾巴砍了下来,大蛇拖着血淋淋的身体消失了。
武士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胡子刚刚剃过,还留着青色的胡楂,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矮竹与杂树交错丛生,小路起起伏伏,似乎已经到了谷底。武士不时小心地看看脚下,地上满是蕺菜(又名鱼腥草、折耳根)似的野草。远处不时传来轰隆隆的怪声,可能是自己方才穿过的那条溪流发出的水声吧。
矮竹和杂树越发茂密。武士双手分开枝叶,艰难地前行。人刚刚走过,树枝便悄无声息地再次合上,不留一点痕迹。不过树丛越密,武士的胆气越豪。
又走了大约十多里地,夕阳下,一片天鹅绒毯般的山顶闯进了视线。脚下是一片平地,杂树和矮竹消失不见,只有开满了花的小树。武士认不出这是什么树,但枝头的花朵真是漂亮——如樱花一般娇嫩,山茶花一般艳丽,牡丹花一般雍容,蜡梅一般清雅,杜鹃一般美艳。峰顶就在前方不远处,起起伏伏的轮廓像假山一般。
这儿是一块洼地,远处的风景自然看不到了,但光是这片花海就已经足够赏心悦目。几只黄莺在枝头翩翩起舞,云雀唱着歌儿飞向天空。云霞铺满天空,鸟儿们躲进云朵里,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踪影。不一会儿,又斜刺着冲下来,消失在花丛中。树下是翠绿色的草地,如同毛毯一般柔软。明明是一处风景绝佳的胜地,却被旅店老板说成了山妖的巢穴,武士心里一阵冷笑。还没到山顶,景色已经是这样美不胜收,顶上想必更不得了。
武士想尽快登上山顶,好赶在日落前回到旅馆。他抬头望去,只见细密的草地间有一条小溪流过。溪水澄澈透明,溪上架着一块大石板,当桥来用。武士沿石板过了小溪,走进对岸的花林中。黄莺依旧在树枝间嬉戏,云雀依旧从枝头飞向天空,花香依旧沁人心脾,似乎从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变过。
花林看起来只有几百米长,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武士心里有些纳闷,感觉足足走了有几里地,却始终走不出去,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这时他忽然发现一座又小又破的山门。武士松了口气,看来是有寺庙,有庙应该就有人。武士兴冲冲地进门,却发现门后是座只有一间正殿的小庙。殿门洞开,佛坛上供奉着一尊已经发黑的金佛。院子里杂草丛生,武士朝正殿走去,想看看有没有人。
说是正殿,其实寒酸得很,连檐廊都没有。殿里没有什么物什,铺着一张发黄的破草席。武士再去看那佛像,却发现佛像竟没有左眼。武士从没见过单眼的佛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仔细将它打量了一番,的确是一尊只有右眼的佛像。
武士正在啧啧称奇,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在大殿左侧弈棋。老和尚瘦骨嶙峋,穿一件灰色的破法衣。武士正想过去跟他打招呼,老和尚身子朝向左边,脸朝这边看向武士。他只有右眼,没有左眼。武士又惊又怪,又看向小和尚。小和尚也缺了只眼,不过是缺了右眼。
“怎么回事?佛像和两个和尚都只有一只眼,这也太巧了吧。”武士吃惊地又去看佛坛。佛坛两侧立着几尊罗汉像,也都只有一只眼。武士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众多用深蓝和朱红色的颜料绘制的天女和凤凰,巧的是它们也都只有一只眼。武士又望向右边,右侧的墙壁上有许多颜料都剥落殆尽的古壁画,壁画中的狮子、乌龟和雉鸡等都只有一只眼。两个和尚旁边的墙上也有壁画,画中的狮子和麒麟果然也都少了一只眼。武士越看越心惊,他佯装镇定,盯着老和尚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和尚神色悲伤,颤抖着嘴唇说:“这里叫‘单眼山一目寺’。常人万万来不得的,您为什么要来啊?”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这样啊……”武士下意识地转身想逃,但自尊心又不容许他这么不体面。武士脱下木屐,鼓起勇气来到佛像面前,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一粒金豆子,供在佛前。
“佛祖啊,请您睁开另一只眼吧。”话音刚落,佛像啪嗒一声张开黑色的大嘴,“哈哈哈”大笑了三声。一时间,罗汉像、老和尚、天女、凤凰、孔雀、仙鹤、雉鸡、狮子、麒麟、人像……殿里所有的有形之物一齐大笑起来。它们是在嘲笑武士的无知。
武士又害怕,又惊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连滚带爬,穿上木屐,冲出门外。殿外已经黑下来了。
突然有人叫他:“大人,大人,要不要坐轿子?”武士这才回过神来,看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轿夫正靠在轿子上休息。武士一心想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赶忙回应道:“好,好,好,快送我去汤本的旅馆。”
轿夫立刻招呼同伴:“喂,兄弟!这位大人说要坐轿子!”
“好嘞!”轿夫们把轿杠放下,让武士上轿。武士来到轿旁,刚要抬脚,无意间看了一眼轿夫的脸。他长着个大红头鼻子,面貌丑陋,没有左眼。武士暗暗叫苦,看向另一个轿夫——果然,他也没有左眼。武士心里害怕,却又不敢让他们看出来,只得故作镇定,昂首挺胸上了轿子。
这时后面的轿夫说道:“大人,我们会抄近道过去。您要是睁着眼,会觉得特别难受,不如就闭上眼睛休息吧。”
武士心想,两个轿夫有什么可怕,要是敢作怪,拿他们祭刀就是。于是接口道:“好,我这就闭眼。”这时前面的轿夫又说:“呀,呀,两只眼睛的人容易迷路呀。”武士傲然说道:“别胡说八道了!快走吧!”
轿子却还是不走,后面的轿夫又说:“大人,您可千万闭上眼,让您睁的时候再睁!”武士不耐烦地答应:“知道了。”这时才觉得轿子离开了地面。
轿夫们大喊一声,轿子动了起来。武士闭上眼睛,心里却不敢松劲,仔细感受周围的动静。轿子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一点都感觉不到颠簸,不知是因为道路太平坦,还是因为轿夫的脚压根就没着地。
轿子走得飞快,甚至还带起了尖锐的风声。武士心里好奇:两个轿夫是怎么抬的轿子,怎么能走这么快?只是他答应了轿夫不睁眼,当然要遵守承诺。轿子越来越快,简直像飞起来了一般,迎面而来的风如同冬天的寒风一般凛冽,快把人的耳朵冻掉了。
两个轿夫又嘱咐道:“您千万不要睁眼!”“对!马上就到了!”声音和刚见面时不同,透着一股威严。两人嘴上说着,脚下丝毫没有放缓。
武士只觉得耳边呼啸的风声如狂风骤雨般骇人。才刚想着该到旅馆了吧,轿子就停住了。只听轿夫说:“到啦,下来吧。”
武士睁开眼。轿子往前倒去,武士冷不防从轿子里跌了出来。他吃了一惊,如梦初醒,却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昏暗的街上。武士顾不上责骂轿夫粗鲁,急忙看看四周——眼前是一座宏大的宅院,一溜长屋里灯火通明。再往身后看,身后是一道长长的土院墙。街上稀稀拉拉有几个人通行。
“箱根没有这种地方啊……”武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周围,还是想不出自己身在何处。这时,两个男子提着灯笼从他左边走来。武士忙问:“打搅了,请问我这是在哪里?”
男子挑起灯笼,仔细照了照武士的脸,答道:“这里是纪州藩的藩邸啊。”武士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纪州藩邸?这里是江户?”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笑道:“没错啊,这里就是江户。”
“哦……哦……多谢了。”武士仔细想了又想,自己这是被旅店老板口中的山精作弄了。想清楚这事,他心里一阵懊恼:堂堂的纪州藩武士居然被天狗、树精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转念再一想,这件事要是张扬出去,自己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责罚。搞不好,还会让家族蒙羞。所幸现在是晚上,只要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武士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往藩邸的小门走去。
“有人吗?”
守门人开了门。“我是纪州藩来的使者……”
武士进来宅邸,办完手续,被安排在长屋里住。隔壁的邻居虽然是熟人,但夜已经深了,也不好去打扰人家,武士决定先睡一晚再说。
不知睡了多久,武士忽然惊醒,只见一个人影站在屋子里的灯影下。那苍白的脸色、瘦长的身形和灰色的法衣,正是寺里的独眼老僧。
武士大喊一声,手按住刀柄。老僧开口说话了,声音依旧微微颤抖,满含悲怆,轻得像是从遥远的地底传过来的一样。“别看您现在威风得很,但人生在世如草上露珠,谁知道明天怎样呢?”
“胡说什么!”武士拔刀就砍。老和尚却化成一道青烟消散不见了。武士环顾室内,找不到老和尚的踪影,只得收刀入鞘,再次睡去。
过了没一会儿,他又从梦中惊醒,却看到老和尚坐在了油灯旁边。他那悲怆的声音又从地底传过来:“人生在世如草上露珠,谁知道明天怎样呢?”
武士拔刀又砍,老和尚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从此以后,老和尚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武士的床边。终于,武士身心俱疲,一病不起。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弱,老和尚白天也会出现,连前来探病的人都能看得见。
武士一天天瘦下去,和那老和尚一般瘦弱,最后终于不治身亡。
武士死后,只要有人进入他住过的长屋,就会遇到怪事。渐渐地,再没有人敢靠近这间屋子了。
注释:
[1]位于日本神奈川县,从江户时代(1603年起)就被视为温泉疗养圣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