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间故事:浮世绘全译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蛤蟆血

(一)

三岛让离开了学长的家。此时正值晚上,天边仍然飘浮着浓密的积雨云,仿佛还要下雨一般。四周一片漆黑,路面上还残留着雨水,湿漉漉的,走在上面会溅起水花,他只得慢慢地走着。而且这里是山脚下的郊外城镇,因此刚过十点钟,路两边的人家就已经寂静无声了,这条路更是显得格外漫长。要是有车的话,就想打车到电车站了,可傍晚来的路上就没看到有车,所以他也就不奢望了。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刚刚与学长商量关于那个女人的情景。

“最好再查一下这个女人的身份和来历……”他的脑中回荡着学长的劝告。法律专业毕业的藤原学长觉得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同居实在有些荒唐,可三岛自己却觉得无所谓。

他出生在一个海边小城,三岁那年当医生的父亲去世,母亲与水产公司老板再婚,他跟随母亲到新家庭生活。三年前母亲去世,从那时起,他与这个家就更疏远了,去年他终于逃离了那个家。所以即使这个女人来历不明,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然而,随即他脑中又浮想起学长调侃自己的玩笑话,“这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捡到个女人呀”。也真是,回想起来,和这个女人的邂逅也是极其偶然,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可要论起来,如今这世间像这样的事情可是太平常了,根本不稀奇。

高等文官考试前一周时,自己突然想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放松一下。不过就是“年轻小伙去海边闲逛,偶然邂逅了一位年轻女子,当晚两人就缠绵在了一起”之类的社会新闻,每日报纸中不也经常有这样的报道吗,也没什么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回想起与女人相遇那天的情景。

那天,温暖的夕阳照射到松林之外,但空气仍然如春日般潮湿,脸上、指尖上都湿乎乎的,令人犯困。三岛沿着松林,穿过栎树林间的羊肠小路。这条路是他来海边之后每天早晚都会走的路。栎树的叶子已经褪去了碧绿的外衣,起风的时候沙沙作响。

栎树林前面是个稍开阔的田地,地里种着金黄的稻子,还有绿油油的萝卜与大葱。与栎树林平行的是一条乡间的小河,河堤上零零散散长着几棵柳树,五六个人三三两两地在河堤上垂钓着。

虽然每次垂钓的人数都不一样,但他每天路过都能看到此番景象。而这些垂钓者里往往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来海边的游客。这些人把旅馆的大水桶当作鱼篓,偶尔会钓上来一两条小鲫鱼,有时也有四五寸的虾虎鱼。

他经常走的路上,在被小河阻隔的地方架着一座用土堆砌的板桥。桥的右边也站着一个拿着鱼竿的男人。这个男人鼻子下面长着鞋刷一般的胡须,颧骨突出,腰间系着黑绿色的布腰带。看这架势像个小学老师或者巡警。三岛瞧了瞧这个男人脚边的鱼篓,里面有五六条虾虎鱼。

于是他客气地寒暄道:“钓到了虾虎鱼呀。”

那个男人回答道:“今天天气不错,以为能多钓点呢,可惜没钓太多。”“还是得看天气状况呀。”三岛继续说道。

“也不一定,天太晴,水清澈见底了那就不行。今天如果云再多一点就更好了。”男人很有经验地说道。

“是这样呀。”三岛应道。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空,只见稀薄的云彩如罗网一般静静地飘浮着。然后他打算去河堤那边走走,当他目光掠过桥上时,发现桥那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正往这边眺望。她长得小巧玲珑,身着紫色铭仙绸[1]和服,图案精致,十分惹眼。这身打扮看起来不是女仆就是女学生。白皙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

三岛心想这女子应该是从附近的别墅过来散心的,除此之外并没觉得好奇,所以也就不再在意这个女子,继续朝着河堤上游处走去。

又继续走了两百米左右,左边的田地就到尽头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树林的红土台地。此处也有通向河流对岸,用两根圆木架起来的圆木桥,但他并没有上桥,而是登上红土缓坡,向台地方向走去。

台地上有年代久远的巨大黑松树,那些裸露在地面上的根纵横交错,像土蜘蛛的脚一般。他昨天和前天都坐在松树的树根上看杂志,所以这一天他又找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坐下,眺望着河流下游。柔和的夕阳下,垂钓者如画中人一般静静伫立着。他忽地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可再寻去却已不见她的身影。

他从怀里掏出杂志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被杂志上的内容所吸引,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彻底缩减军备、因生存权遭到威胁而产生的社会罪恶百态、华盛顿会议与军备限制等,杂志上全是这样的时评文章。当看到著名思想家兼作家所发表的大致内容为逃离现实生活的烦恼进入哲学与宗教世界的评论时,一股郁闷之感涌入脑中,他便放下杂志不想再读了。

当他抬眼张望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四周一片灰暗。这个时候旅馆应该已准备好饭菜等着自己了,想到这儿他把杂志放入怀里准备起身回去。

就在这时,忽然他瞧见右边不远处的草地上,一个女子两腿伸到低处,双手抱膝低着头,像是在沉思。看她的衣着打扮好像就是不久前在桥边看到的那个女子。

他很奇怪为何这个女子会坐在这种地方。难道和自己一样因为无聊而闲逛到这儿的吗?可是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三岛自己也觉得贸然靠近的话也许会吓到她,可他还是想上前问一下。于是,他站起身来,可转念一想,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像是做贼心虚似的,于是他轻咳了几声,才往女子那边走去。

女子觉察到咳嗽声和脚步声,转头望向他。果真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女子丝毫没有感到惊奇,只是马上将脸转了过去。三岛快步走到女子身边,全然不顾被茱萸茂盛的枝条挂住的衣摆。女子那精致的脸又转向了这边。

“你从哪里来呀?”三岛开口问道。

“我刚刚来到这里。”女子一脸落寞地回答道。

“那你还没有找下榻的旅馆吧?”三岛继续问道。

“嗯,是呀。”女子又答道。

三岛猛然想到也许她是和谁约好了,在这里等人,所以客气地说道:“天色已晚,你还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所以我过来问问情况。”

“谢谢。你住在这附近的旅馆吗?”女子也客气地应道。

“嗯,我来了五六天了,就住在离这很近的鸡鸣馆,如果没有别的旅馆可住下,你可以到这边来,我叫三岛。”三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如此对女子说。

“谢谢你。如果我没有找到别处,那就麻烦你了。三岛先生是吧?”女子回答道。

“对,我叫三岛让。那我就告辞了。若有不便你就来吧。”

说完三岛就告别女子,转身离开了。可他还是很在意女子沮丧无力的样子,难不成她也是像报纸中经常见到的跑到海边自杀的人?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躲在松树的树荫后悄悄地观察着这个女子。

只见该女子双手掩面,像是在哭。见此情形,他早已忘记了晚饭的事情,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的方向……

(二)

沉浸在回忆中的三岛回过神时才发觉走到了路的拐弯处。然后他刚想向左拐时,发现前面有一扇院门。门口长着一棵榉树,榉树后面是一面木板墙,墙内门柱上点着一盏灯。灯上有被铁丝网围成的圆罩,门柱边上有两三棵绿竹,长着小巧的竹叶。再仔细一看,灯罩的内侧有个黑色的斑点——是只壁虎。

正在这时,壁虎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伸出了脑袋,那脑袋足有五寸长。三岛觉得蹊跷,便停下了脚步。只见灯罩竟像地球仪一样骨碌碌地旋转起来,三岛心里直犯嘀咕,为了甩掉这些诡异的画面,他一路小跑着朝左边拐去。

三岛让走在路上仍旧疑惑着刚才遇到的诡异景象,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恢复理智,安慰自己道,如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不过是自己精神紧张出现幻觉罢了。可是,要是出现幻觉的话,那今晚自己就有些不对劲了。难道是精神错乱的前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随之郁闷起来。

郁闷之中,他甚至怀疑这从天而降的情人并非真的,而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更宽阔敞亮的大路上,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他忽然想到情人还在等着他呢,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性情恬淡、小鸟依人的她,单手撑头靠在桌旁,竖耳倾听着门口玻璃门拉开的声音。他想在民宅二楼与情人同居,所以今天才会去找学长商量的。

当时学长笑着说:“反正你肯定要娶老婆的,要是遇到好女人索性就结婚呗。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是不是太神速了?”听到此话时,自己的心里还是挺美的。

要是花街柳巷他还略知一二,但自己从来没有与涉世未深的清白女子交往过,所以对三岛来说,即使她有隐情,能这样轻而易举就和自己在一起,也让自己感觉不真实,怎么想都感觉像做梦一般。

然后,他又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回答,“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总感觉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情节一样”。所以藤原学长会劝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岛又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女子在黑暗的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起来了,然后经过他的旁边,向海岸方向走去,边走还边抽泣着。见此情形,三岛断定她要寻短见,所以一心想要去救她。但还怕吓到她,所以等女子走出了四五米后自己才跟上去。

他大声地喊道:“喂,喂!”

女子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了起来。

三岛继续喊道:“我是刚才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坏人。看到你好像有什么伤心事,想要问问你,等一下!”

女子又回头看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停下。

“喂!等等,你遇到困难了吧?”

三岛终于追上了女子,用手抓住了她身后的腰带。

三岛开口道:“我是你刚才见过的三岛,你看起来非常难过。”

女子这次乖乖地停下了,与此同时掩面大哭起来。

“你要是遇到了困难,说出来听听,我帮你。”三岛温柔地说道。

可女子只是一味地哭泣。

“在这里说话也不太妥,不如去我的住处吧,到了住处,你再慢慢地告诉我。”说着,他握住了女子的手……

前方又拐到了狭窄幽暗的小路上,三岛让一心想早点回家,让在公寓二楼焦急等待自己的女人放心,所以他快步走上缓坡。他好像看见前面有一个天真乖巧的女子。

“我只能死了,没有能安身的地方了。”

记忆中情人的哭诉又回荡在耳边,她讲述了自己离家出走来到东京,先后在两个家庭里做女仆。再后来认识了在私立学校教书的女教师,便在她的关照下,到某个富豪家里做女仆。可是谁知富豪要招的并不是单纯的“女仆”,到那儿的第二晚就见识到了主人不怀好意的举动,因此当晚她就逃了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到海边来了。

三岛一边走着,一边观察走在自己右边的人。路的右侧是悬崖,悬崖边上亮着一盏路灯。这时,走在右边的这个女人转过头来问道:“打扰了,电车站是往这边走吗?”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三岛让只见女子的红唇一张一合,便停下脚步答道:“对,往这边走,在路尽头左拐,然后就能看见右手边拐弯的地方,从那里右拐后一直往前走就是电车站了。我也是要去坐电车。”

“太谢谢你了。再往前就是我的亲戚家,可是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总感觉有些不对劲,那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女子高兴地提议道。

此时,心急的三岛不想与步伐缓慢的女子同行,但是他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好应道:“那我们一起走吧。”

“太不好意思啦。”女子又客气道。

三岛继续往前走,可是他不能像刚开始那样快走了,他只得放慢速度。

“路真不好走呀。”

女子在三岛的身后走着,不慌不忙地说道。

“是呀,路不好走。你从哪儿来呀?”三岛问道。

“我是坐着山手线到这前面的,据说市里的电车站近一些,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经常会坐市里的电车来亲戚家,不过这条路我还是第一次走呢。”女子回答道。

“这样啊。场末这一带大家都睡得早。”三岛说着忽然想起刚才灯罩里的壁虎,他心想要是这个女人看到了,不吓个半死才怪。

“确实好荒凉呀。”女子也附和道。“是呀。我们男的都发慌,更别说你一个女人了。”

“嗯,对呀。我刚才还在担心要是就我自己可怎么办。朋友再三挽留我来着,可是家里有病人,而且我想着即便是过夜,也是在亲戚家比较好,所以我就出来了。当时那边还有好多家还没睡,还有光亮,到了这边感觉完全像两个世界似的。”

说着话的工夫,狭窄黑暗的坡路总算走到尽头了,前方虽然也不怎么宽敞,但一眼望去两边都是路灯。三岛一边向左拐,一边回头瞥了一眼女子。她的鹅蛋脸上化着精致的妆,挺漂亮的。

“来这边,是不是感觉亮了一些呀?”三岛对女子说道。

“多亏了你,真是太感谢了。”女子感激道。

“从这里开始前面就没有那么暗了。”

“啊,从这里往前的路我就比较熟悉了。”

“是吗?路虽然还不太好,但是比刚才亮堂多了。”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呀?”

“我呀,我去本乡,你呢?”

“我去柏木。”

“哎呀,那么远呀。”

“嗯,所以我在犹豫要不要去亲戚家里住一晚。”

此时,三岛觉得这个女子应该不是良家女子,说着话香喷喷的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他感受到了一丝诱惑,但一想到家里苦等着自己的女人,他马上正了正神色,说道:“是呀,这么晚了,还是在亲戚家住一晚为好。我送你到那里吧。”

“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我送你。”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你知道亲戚家在哪儿吗?”女子走到三岛的左侧,与他并排走着,然后应道:“知道。”

向右拐的拐角处有一家酒吧,入口的屏风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浅黄色衣服的人,但酒吧里却寂静无声。

“是往这边走吗?”三岛指着拐弯处问道。

“是在下一个小巷处拐弯,然后稍微走一下就到了,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们走吧。”

前面的路突然昏暗了下来,仿佛有人在这附近守着,故意把路灯熄灭了一样。

“这边有些昏暗呀。”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

“是呀。”三岛应道。

而自此女子便不再开口说话了。

(三)

“到了。”只顾着闷头向前走的三岛被女子的声音惊醒,他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扇旧式大门,门上亮着门灯,门漆都晕染开了。

“到了呀,那我就告辞了。”三岛想起了家里的女人,急忙和面前的女子道别。

“不好意思,能把我送到里面吗?”女子笑着说道。

“哦,行啊,走吧。”三岛敷衍地应道。

大门的左侧有一扇矮门,女子走过去推了一下,矮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之后女子回头看着三岛,像是示意他跟上来。

三岛走上前去,女子推着门,侧了侧身。三岛几乎是贴着女子的身体走进去的。然后,女子从后面跟了上来。她身后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打扰了。”三岛礼貌地说道。

感受到朦胧的月光,三岛让如梦初醒般地打量着四周。庭院里长满碧绿的青草,像铺了天鹅绒一般。玄关拉门处亮着灯,门口长着一棵像凌霄花一般的大树,树上满是金茶色的花朵,散发着刺鼻的香甜味道。

“这是我姐姐家,别拘束。”女子说道。

三岛觉得一旦进去了就很难马上出来,便说:“我就在这里告辞了,你快进去吧,我要回家了。”

“哎呀,就见一下我姐姐吧,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

“我还有事……”

“那,就一小会儿总行了吧。”女子不依不饶。

说完,她向玄关走去,避开了花树。三岛为难地站在原地。

他听见屋内有女子交谈的声音。三岛听着说话声,心里不由得起疑:都已经是秋天了,怎么院子里的草还这么绿?

正想着他又听到一个娇媚的女声。三岛想这八成就是刚才那个女子的姐姐了,便抬头望去。只见玄关的方格门被打开,屋内银色的灯光洒出来,能清楚地看到一个高挑的女人背对着光站在门口,旁边就是刚才的那个女子。他觉得玄关离他很近。

刚才他还觉得玄关离他很远,现在想想可能是错觉。他又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那个骨碌碌地旋转的灯罩,自己今晚真是见鬼了。

他边想着边望向那棵花树,却发现那树上的花朵竟然也在旋转。

“我姐姐很想见你呢,你就进屋坐坐吧。”女子来到三岛面前说道。三岛这才觉得自己的嗓子仿佛又能说出话一般。可看见女子的脸,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呆滞地朝着有灯光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花树,可是树上的金茶色花朵并没有动。

“请进,多谢您关照我妹妹,快里边请。”

不知不觉中三岛已经走到了门口。迎接他的女子靠在门把手上,她身材高挑,脸蛋像蜡像一般精致,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扎在脑后。

“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今晚还有急事,我先告辞了。”说完三岛就想离开。“哎呀,那也先进来坐坐吧,喝杯茶再说嘛。”

“多谢您了,我真的有急事……”

“是不是家里有人在等您呀?就坐一会儿,不要紧的。”女子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三岛,调侃道。三岛也笑了。

“稍微坐一会儿吧,又没有外人。”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也附和道。

“那……好吧,那就稍坐一会儿吧。”

无奈之下,三岛只好将左手拿着的帽子换到了右手,准备进屋。

“来,请吧。”说着,女子离开门口向里走去。三岛脱了鞋,也跟了上去。门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梳着岛田髻的年轻女仆,她走上前欲接过三岛的帽子。三岛下意识地把帽子递给了她,便晕晕乎乎地跟着高个女子往前走去。

(四)

他们来到了一个装饰奢华的房间,屋内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铺着印度花布,桌旁有五六张中式风格的朱漆大椅子。走在前面的高个女子披着华美的金纱绉绸的外衣,只见她扶着其中一张椅子说:“请坐吧。”

三岛走到椅子旁,而高个女子则拉过他左边的椅子,侧身面对着三岛坐下,见状三岛只好向左拉过椅子与女子面对面坐下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三岛让。”三岛让刚一开口,女子就挥手打断了他。

“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我们就别这么见外了。我就是一个小老太太,您要是不嫌弃咱们就做个朋友。”

“看您说的,是我该请您多多关照呢。”三岛让急忙说道。

正在这时,刚才接过三岛帽子的女仆用月牙形的托盘端来了两个小杯子和竹筒状的茶壶。壶顶有个开口,侧面有把手。

“端过来吧。”高个女子吩咐道,于是女仆将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桌边上便要退下去。

此时,高个女子问道:“小姐呢?”

“小姐有些不舒服,说是过一会儿再过来。”女仆听到主人的问话,回头答道。

“不舒服就算了,我陪着客人就行,让她休息好了再过来吧。”

女仆随即鞠了一躬就开门退下了。

“我们就以酒代茶吧。”说着,高个女子拿起了壶。

“不了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三岛急忙推辞。

“哎呀,没事呀,又没有外人,放松一下嘛。您要是不嫌弃我这个小老太太,我可以一直陪着您呢。”说着,女子将壶里的液体倒入两个杯子里,并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到三岛面前。杯中的液体颜色像牛奶一样。

“来,喝吧。我也喝一杯。”

三岛心想喝了这一杯就赶紧离开,便应道:“那我就喝这一杯……”

说罢,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酒的味道有点甜,还有一丝艾酒的味道。

“我也喝了,您就干了这杯吧。”女子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谢谢您的好意,我真是有急事,喝完我真的要走了。”

“哎呀,别这么说嘛,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急事呀。偶尔晚回去一次,让家里那位急一急反而更能增进感情呢。”说完,女子端着酒杯,扬起下巴莞尔一笑。三岛也窘笑了一下。

“来,再喝点吧。”

三岛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说道:“多谢您的款待,我真得走了,告辞了。”

只见高个女子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两手轻扶着三岛肩头,将他按回椅子上。

“我妹妹马上就来了,您再坐一会儿嘛。”

说话间芬芳温热的气息朝三岛袭来,让他无法动弹。女子身上浓郁的香气把他的魂勾到了虚幻缥缈的世界里。

“谁呀?这没你们的事,闪一边去!”

高个女子的声音让三岛回过神来,他猛然间想到了家中的情人。他又起身欲走,而高个女子则坐回了椅子上。

“哎呀呀,就这么讨厌我这个小老太太吗?”女子满面娇媚地说道。三岛心想必须得走了,否则就走不了了。

“告辞了。”三岛急忙跑到门口打开门,跑了出去。

没承想走廊上站着一个头挽圆髻的老妈子,一把就抱住了他。

“你是谁?!快放开我,我有急事。”三岛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他仍然被困得死死的。

“哎呀,小伙子,别急,我有话要和你说。”老妈子开口道。

三岛放弃了挣扎,但他害怕高个女子追出来,回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她并没有出现。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跟我来,一会儿就好。”老妈子虽然松开了手,但是并没有为三岛让出路来。

“什么事呀?我真的有非常急的事,你家夫人挽留我,我想都没想就逃出来了,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

“在这里说恐怕不太方便,你跟我到隔壁的房间吧,一会儿就好。”

三岛心想与其没完没了地纠缠,还不如听听她说什么,说完自己就可以走了。他回答道:“那我就听听您要说什么吧。”

“一会儿就好,你跟我来吧。”老妈子说罢往前走去,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三岛也跟在后面进了屋。

屋内就近的墙边上摆着一张安乐椅,还有五六张别的样式的椅子。远处有蓝色的幔帐,看起来这应该是一间卧室。

“来,请坐。”老妈子指着门口的一张椅子,说道。三岛急忙坐下,问道:“有什么事呀?”

老妈子走到三岛跟前,笑着说道:“我可没看错啊。”

“到底是什么事呀?”三岛有些不耐烦了。

“哎呀,不说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家夫人看中你了。”

“看中我?我怎么没看出来?”

“可别这么说,夫人夜夜独守空房,寂寞得很呢。你今晚就陪陪她吧。我家夫人有的是钱,你跟了她,以后想要什么都不成问题。”

“不行,我没空!”三岛有些气急败坏。

“留洋啥的,只要你喜欢,到时候想干什么不成。你就听我的吧。”老妈子仍然喋喋不休。

“那可不行!”

“你就真不动心吗?”

“不行,我真不行。”

“像夫人这般美貌的可不多见,多好的事呀,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老妈子还是没完没了地劝三岛。

“不行,你不要再说了。”

老妈子一把抓住三岛的手,说道:“哎呀,别这么说嘛,我们过去吧,你就听我的,肯定不吃亏的。”

三岛不为所动,拒绝道:“不行,我才不想这么做呢。”

“有什么关系嘛,你就该听从长辈的话。”

三岛终于不耐烦了。“不行!”他大喊着挣脱了老妈子的手。

“你可真是无知呀。”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矮小的老婆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满头白发,长了一双恐怖的死鱼眼。

“怎么样了?”她开口问道。

“不行呀,怎么说都不听。”老妈子答道。

“哎呀呀,又是一个麻烦主儿。”

“被野狐狸缠住的就是不行呀。”老妈子嘲讽道。不过此时三岛已经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因为他已经挣脱了老妈子冲了出去。

“嘻嘻嘻嘻……”屋里响起了老婆婆的奸笑声。

(五)

三岛想回到那个铺着榻榻米、有纸拉门的玄关,便沿着走廊拼命向左跑。走廊的光像是反射而来的,十分朦胧。灯光下,还有恐怖而诡异的怪影子。

在无边恐惧的驱使下,三岛一直不敢停下来。可跑着跑着,走廊在一处房间的尽头分成了左右两路。三岛迟疑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是从左边来的,便向左拐去。然而刚拐过去,突然四周一片漆黑,他发现这并不是通往玄关的路,便想原路返回,这时身后的路突然变成了冰冷的墙壁,他回不去了。

三岛大吃一惊,不由得停了下来。慌乱中他找不到来时的走廊,只望见前方有一处亮着幽黄灯光的小窗。窗户仅有一尺四五长,七八寸宽,透着微弱的灯光。他只得硬着头皮朝窗户走去。

窗户的高度差不多正好到他的脖子处,他将脸贴在窗户上向里瞧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十分诡异的景象:土黄色的地面上放着一张椅子,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被人用蓝色绳子牢牢地捆绑在上面。旁边站着与三岛一同前来的年轻女子(夫人的妹妹)和刚才那个年轻女仆,两人似乎正轮番威逼着少年。再看少年只是闭着眼,瘫在椅子上。

三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吓得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时,只听见年轻女仆说道:“这般顽固有什么好,怎么就不答应呢?你再这么倔下去也没有用呀,快点头答应吧。你再不愿意也没用,趁着还没受皮肉之苦,赶快答应吧,夫人不会亏待你的!快答应!”

三岛望向少年,他仍然瘫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甚至连眼都不想睁。过了一会儿,年轻女子开口说话了:“你以为你这么倔下去,我们就会放你回去吗?真是个蠢货,只要是被我姐姐看上的人,都不可能从这里离开。你可真是蠢呀,我们都劝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是执迷不悟!”

“你要是以为这样就能回去的话,真是无可救药,蠢到家了。难道是想被我们狠狠折磨一番,然后成为我们的食物吗?”

女仆看着妹妹,发出了邪恶的笑声。妹妹随即说道:“我们倒是无所谓,就是他得倒霉了。为什么非得这么倔呢?你再劝劝他吧,要是还不答应,就只能叫婆婆来给他吃药了。”

然后便传来女仆继续威逼少年的声音:“你也不是听不懂话,我也就不再多啰唆了,既然你被夫人看上了,这辈子都别想从这里出去了。还不如从了夫人,只要你从了夫人,那么在这大宅子里你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就答应了吧,好不?快答应吧。”

少年仍然没说话,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还是不行呀,你去把婆婆叫来吧,劝不动呀。”

妹妹吩咐女仆后,女仆就离开了房间。妹妹看着女仆离开后,便绕到少年的身后,两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小声对着少年不知说了些什么。三岛离得远没有听清。

只见她又将白皙的脸蛋凑到少年左侧的脸颊处,血红的嘴唇亲了上去。但少年仍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这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刚才的女仆,另一个就是刚才那个死鱼眼老婆婆。见状,正亲着少年的妹妹马上离开少年,回到原处站着。

妹妹随即对婆婆说道:“又要麻烦您啦,长得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脾气这么倔。”

老婆婆的右手拎着一只活的癞蛤蟆,蛤蟆背上疙疙瘩瘩的,十分瘆人。“这人真是倔呀。”妹妹望着老婆婆继续说道。

“是吗?不过吃了这个药,谁都得乖乖就范。”说完,只见老婆婆两手分别抓住蛤蟆的两条腿,女仆端着杯子走上前,将杯子放在了蛤蟆的正下方。老婆婆闷哼一声,用力扯开了蛤蟆的两条腿。鲜血便从蛤蟆被撕开的地方滴入杯中,不一会儿杯底便滴满了淡红色的液体。

“婆婆,差不多了吧,够了。”拿着杯子的女仆望了望杯里的血说道。

听到女仆的声音,老婆婆也从上方瞟了一眼杯子。“哎呀,我瞧瞧。嗯,确实差不多够了。”说罢,老婆婆将蛤蟆丢在脚边,接过了杯子。

“要是吃了这药还不行,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就好好折磨他一番,再把他吃掉,嘻嘻嘻……”老婆婆笑得露出了没有牙的牙床,那奸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她端起杯子走到少年跟前,把一只手的指尖伸进他的嘴里,轻轻撬开少年的嘴,把杯里的血灌了进去。喝了血的少年大口喘着粗气。

三岛被眼前这诡异又深不可测的恐怖景象吓得瑟瑟发抖。

他一心只想快点逃出去,惊慌失措地离开了窗户,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向反方向跑去。前方仍然是冰冷的墙壁。不过他心想,走了这么半天都没看见门,顺着墙壁走应该能找到出口吧。于是他顺着墙壁摸索着向左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走到了墙壁的尽头,发现有一个像洞一样的缺口。三岛以为自己是从这里进来的,便急忙钻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朦胧白光有些刺眼,待他定睛一看,发现眼前是宽敞的庭院。三岛心中窃喜:虽然没找到玄关,但是只要出来了,就肯定能离开这里。

房子通往庭院有两三段台阶,他刚想迈下台阶,忽然发现有人正往这边走来。那是一个和在走廊抱住他的老妈子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单手还提着一个大水桶。三岛担心被发现,连忙猫着腰退回到出口的柱子后面,躲了起来。

这个胖女人正好走到三岛的前面,然后她放下水桶,朝着庭院吹了声口哨,仿佛在召唤小狗似的。庭院里长满了如天鹅绒般翠绿的青草,她的口哨声一落,草丛里立刻骚动起来,无数条小蛇钻了出来,有青色的,有黑色的,一眨眼的工夫就齐齐地聚集到胖女人跟前。

胖女人便将手伸进桶里,抓出了一大坨东西,扔了出去。那是一片片血肉模糊的玩意,像是什么动物的肉似的。而小蛇们为了食物争抢成了一团,活脱脱是乱成一团的毛线。

看到这里,三岛眼前一黑,差点吓晕过去,他赶紧往里面躲去。突然有一双软乎乎的手一把抱住了他。然后一个女声传来:“找你找得好苦呀,你上哪儿去啦?”三岛瑟瑟发抖地转头一看,原来是之前在走廊上抱住他的老妈子。

(六)

“你可真能闹腾,你要是再和我捉迷藏,我可就麻烦了。快跟我回去!”老妈子抓住三岛的双手,硬生生地拽着他。

三岛无论如何都想回家,他哀求道:“让我回家吧,我有很重要的事呢,我不能待在这儿,让我回去吧。”他想从老妈子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惜没成功。

“别说这种傻话了,你所说的‘重要的事’,不就是回家去会你的小情人嘛。”老妈子不为所动。

“才不是呢。”

“就是,你骗不了我。我家夫人可比那狐媚子强百倍呢。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快过来吧。就算你想逃,也休想逃出我的手心。快跟我走!”老妈子猛地用力一拽,三岛失去重心,被她拽着离开了。

“放开我!”三岛大喊。

“那可不行!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老妈子也不客气道。

老妈子把三岛拽回了那间撑着蓝色幔帐的屋子。

“夫人可能都等得不耐烦了,你快过来吧!”说着,她腾出一只手掀开幔帐,用力把三岛推了进去。

幔帐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床,而漂亮的夫人就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岛的脸。房间的三面围着叫不上名的屏风,上面还画着色彩浓艳且怪异的图案。

“真是个能折腾的主儿,总算把他抓回来了。”老妈子把三岛拉到夫人的旁边,想让他坐在夫人对面的床边上。

可三岛根本不从,他大喊道:“放开我!我不能在这儿,我有重要的事,不要呀!”边说他还拼命挣扎,可是仍然没有摆脱这个老妈子。

“别闹了。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放你走的。别再犯蠢了,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你可真是个蠢货!”老妈子不耐烦地骂道。

而夫人只是一直盯着三岛。

“你就乖乖地从了吧,别再耍花样,快陪我们夫人!”老妈子说着,用力将三岛按在床边。三岛见状只得坐下了。

他想着现在硬闯是闯不出去的,得先顺从她们的意思,等她们大意的时候再趁机逃走。可自己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冷静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别着急嘛,我们慢慢来。”夫人轻轻地把手搭在三岛的手上,微微靠了过去。

“失陪了!”三岛大喊,并甩开夫人的手,起身就要从老妈子身边逃走。

“蠢货!你在干什么?”

老妈子一边吼着,一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三岛。三岛拼命挣扎,还是没有挣脱。

“夫人,该怎么处置?这个人真是蠢到家了。”老妈子问道。

“把他给我绑起来!都是那个狐媚子勾搭着,他才不肯乖乖就范。”夫人恶狠狠地吩咐道。

这时,夫人的妹妹和年轻女仆走了进来,女仆手里还拿着原来捆绑少年用的蓝色长绳。

“要绑起来吗?”女仆问道。

“把他绑到夫人房间去!”说着,老妈子恶狠狠地往后拽着三岛。三岛被拽了个踉跄,向后倒去。

“把这个蠢货绑个结实,抬到床上去,先给他看看有意思的东西,然后我再好好地玩弄一番。”夫人站在房间里吩咐道。

与此同时,女仆已经用蓝色长绳牢牢地绑住了三岛。

“我来把他抬到床上去,等夫人玩够了,我再好好和他玩一玩。”老妈子哼哼哼地笑着说道。然后她毫不费力地就把三岛抱到了床上。三岛仍然扭动着身体试图反抗,却是徒劳。

“把那个野狐狸也给我绑来,先收拾收拾她!”夫人说着又坐回了床边。

三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被迫躺在床上,耳边回荡着女人们刺耳的笑声。没过多久,三岛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三岛也说不清楚,只觉着有人把他的脸硬扭向一旁。

“蠢货,你看清楚,这就是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野狐狸!”

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岛听到后猛地睁开眼,只见老妈子正抓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脖领子,那正是在家里等着他的小情人。

三岛急得想起来,可身体却动不了,只能拼命地挣扎着。

“给我狠狠地掐这只野狐狸,都是她坏了我的好事!”

夫人一声令下,老妈子便狠狠地掐着女子的脖子,不一会儿,女子就变成了一头红褐色的野兽。

“你的小情人死啦。你是不是很伤心呀?”

身边的女人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三岛觉得自己彻底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了。

然后,三岛只觉得湿漉漉、软乎乎的舌头把他整张脸舔了个遍,恐惧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觉得生不如死……

数日后,报纸上刊登了一则简短报道:一位名叫三岛让的考生,在应试的数日前,自称要去海边散心,离开住处后便杳无音信。

他的朋友们焦急寻找未果,最终发现他死于早稻田的一个空宅中,死因不详。


注释:

[1]一种日式染色的平纹织物,是制作和服的常见面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