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显示祖传操刀手法的一件小事

那些有形和无形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威洛比的童年时代，他是帕特恩庄园的创建人西蒙·帕特恩的第五代后裔；西蒙是一个律师，一位知识渊博、抱负不凡的绅士，他深深懂得基础工程对于家庭的重要性，善于对衰落的第一批代理人，那纷至沓来的亲族，一律采取否定态度。他还理直气壮地声称，除了长子，他不要第二个儿子。因为橡树若要茁壮成长，就得剪除多余的枝柯。同样，树木遭到了寄生虫的侵蚀，便不能繁荣。一个伟大的家族一开始就得靠刀子生存，这确实是不易之论。土壤遍地皆是，砖瓦取之不尽，妻子和儿女你一旦需要，也唾手可得，但运用刀子的魄力却是天赋的才能，成长的关键。帕特恩家的第五代首脑成为全郡的希望时，穷苦的帕特恩族人已为数不少。其中一个便在海军陆战队服役。

这个家庭的首脑和这个国家同时获悉了这位年轻谦逊的军官的存在，他名叫克罗斯杰·帕特恩，是一支号称铁军的部队中的中尉，在中国海岸某地攻击河边一个堡垒时，他凭英国人血液中特有的沉着冷峻的气质，完成了一次英勇行动，由此出了名。根据他的军衔，大家相信他还年轻；另外，他谈到这次战斗时，声称他只是尽了他的责任，这种谦虚的态度大概也说明了这点。我们的威洛比当时还在大学读书，这种年纪正是喜欢标榜自己热情豪爽的时候，报道把他的姓登到了报上，这使他大为兴奋。他对这事反复思考了几个月，以致到了继承爵位和家业的时候，便给克罗斯杰·帕特恩中尉寄去了一张支票，钱的数目相当于那位勇士的全年薪饷；这件事同时也表明，他懂得慷慨的首要原则，或称化学原理：“血比水浓”。这家伙虽在海军陆战队，但他是帕特恩家族的一分子。至于帕特恩家族的人怎么会流落到海军陆战队中，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只能说是上帝的安排。在随同支票发出的赞扬信中，中尉还接到了邀请，要他在方便的时候访问祖先的庄园，他可以相信，他已使他的亲属和朋友对战士的生活发生了兴趣。年轻的威洛比爵士喜欢侈谈他的“军人本家和远亲，海军陆战队中的帕特恩小伙子”。这很有趣；对这位族人的英勇业绩的描写也同样令人捧腹：他救出的一个英国水手怎样烂醉如泥，他怎样俘获了三名黑龙兵勇，用他们自己的辫子把他们背靠背缚在一起，在黄土地上押往英国兵营，这种新发明的捆绑方式使他们不能直线行走，以致这些天朝俘虏的身子，也只得像他们那六只惊慌不安的眼睛一样斜着前进，一路上跌跌撞撞，像即将倒下的陀螺。这种冷漠无情的丰功伟绩对国内的绅士，总能产生振奋人心的作用。我们是一个小小岛国，但是你们瞧，我们干出了什么。帕特恩府上的女士们，威洛比爵士的母亲，他的姑姑埃莉诺和伊莎贝尔，对自己有一位在海军陆战队供职的亲族，比他更加起劲。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英国人把公爵的血液注入了各行各业：系谱学家告诉我们，在我们普通的买卖人中间也有王家的血统。因为不论我们多么高傲，我们是一个奇怪的民族；你可能在一位身为都铎王朝后裔的屠夫那里定购鲜肉，你也可能坐在金雀花王朝[1]一位子孙的藤底椅子上。过不一会你又可能……你得随时保持崇敬的心情。青年威洛比使这位英勇的远亲变成了一个草莽英雄或者足球名将，但对他只是寄来了一封充满感激之情的回信，却不想利用这次邀请，享受帕特恩府上的款待，有时不免觉得奇怪。

一天下午，在阵雨的间隙中，他正与未婚妻，美丽而潇洒的康丝坦霞·德拉姆一起，在公馆中漂亮的花园平台上散步，后面跟着三三两两的女士和先生，他们声称要利用饭前的机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事有凑巧，出于一贯的好运（我们总是把我们无法理解的上帝的安排称作巧合），威洛比爵士在走到平台尽头，刚要转身的时候——还得补充一句，也就是他正在凭着爱情的特权，向德拉姆小姐畅叙心曲的时候——偶然向椴树林荫道瞥了一眼，发现有一个矮胖粗壮的人正沿着林荫道的砾石路面，向公馆门前的台阶走来；不论怎么说，他绝不迟钝，他立刻意识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据他事后向他家的女眷们说，这个人不论“他的帽子，他的衣着，他的脚，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毫无绅士气派，而他认为绅士必须有绅士气派，这是天经地义的。他用短短几句话，便勾勒出这人的可憎样子。来访者提着一只口袋，翻起了上衣领圈，戴着一顶饱经风霜的帽子，那副神情就像一个潜逃的破产商人，既没戴手套，也没带雨伞。

关于这件事，我们得指出，它毫不足道。帕特恩中尉的名片送到了威洛比爵士手中，他把它放回了托盘，对仆人说：“不在家。”

他对这个人的年纪感到不满，对他的外表更是大失所望，可是这个人却不合时宜地来到了他的府上，自称是他的亲戚；于是敏锐的本能立刻告诫他，把一个既不潇洒又不年轻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家伙，介绍给朋友们，说这就是海军陆战队中英勇的著名中尉，就是他的家族的成员，这实在太荒谬了！他把这个人讲得太多也太起劲了，弄得现在已不能这么做了。如果这是一个年轻尉官，外表上粗俗得还过得去，那么他可以用戏谑的方式夸大他的英雄事迹，使大家对他的尊容一笑置之。可是对一个已届中年、又矮又胖的小军官，他就无能为力了。深思熟虑使他毫不迟疑，当即回绝了他。这是城府极深、少年老成的绅士才能办到的事，它证明他已掌握了用刀的艺术。

见到德拉姆小姐吃惊的神情，年轻的威洛比爵士在谈到那位受到拒绝的客人时说道：“我会给他一张支票。”因为她好像自己受到了侮辱，整个脸已涨得通红。

小姐没有回答。

从克罗斯杰·帕特恩中尉在逐渐密集的乌云下，沿着椴树林荫道，委屈地离开庄园的那一刻起，那一群围着威洛比爵士转的精灵便严阵以待，密切注视着他每时每刻的活动；如果要用比喻，不妨说它们像笼子里的一群猴子，如饥似渴地期待着给它们递送食物的手指。它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他从祖先那里继承的古老传统的最新发展和绝妙表现。

[1] 金雀花王朝（1154—1399）和都铎王朝（1485—1603），是英国历史上两个重要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