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己主义者:叙事体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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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这部分仅最后一页还算重要

喜剧是为了反映社会生活而进行的一种活动,它是在文明男女的客厅中表现人的天性,那里没有尔虞我诈的外部世界的尘埃,没有污垢,没有激烈的冲突,不必依靠它们使正确的描写具有说服力。在这里不是凭感觉所接受的印象,对它信以为真;也不必借助于钟表匠眼睛上的小光圈,使微不足道的迹象变得纤毫毕露,令人不得不信。喜剧精神为若干个角色构想了一个特定的情境,它排斥一切附属物,集中全力表现他们和他们的言语。因为它是一种精神,它所探索的也是人的精神;想象和热情是它的特长;它并不企图说服你,要你相信它。只要你看下去便能领会一切。但问题在于跟着它跑是否值得。

现在世界拥有一部大书,这是地球上最大的书,可以名副其实地称作全球之书;它的名称是《利己学大全》,它集中了世界的智慧。它无所不包,自从人类开始写作以来,世世代代的人都在撰写它,以致它的篇幅如此庞大,为了便于阅读,我们必须对它大加压缩。

卓越的幽默家在提到这书时说,如果把书页铺开,它的跨度可以从利泽德半岛延伸到这可怜肺端那些零零碎碎几里长的土地[1],它们已靠近北极,据探险家告诉我们,到那里的人整天冷得直跳足尖舞,呼吸也那么困难,像狗在桌边寻找骨头,得碰运气才能吸到一口空气;总之,这么一部书,谁能孜孜不倦地读完它呢?漫无尽头的篇幅,浩如烟海的内容,足以使我们心惊胆战,望而生畏。那么,如果我们最后把它的一页设置在孤独而威武的化外人荒凉的小山头上,那会怎样呢?我们可以让他走进书中,但我们所需要的知识不会因而增加,倒不如把它限定在我们所熟悉的多佛港口[2]的岩石上,让我们伟大的当家人可以坐在这里,对着外界的海洋,思考它在内心的反映!

如果我不揣浅陋,把他的意思译出来(幽默家是晦涩难懂的,他们的幽默之一便是故弄玄虚),这就是:为了对漫无止境的事实的里程碑(它们几乎已延伸到了北极)提取精华,选择例证,使之易于消化,那么,具有概括和提炼精神的内心明镜是必要的。我认为他这是说,把见到的一切忠实笔录,把听到的一切依样复制的写实方法,是造成我们今天的作品充满糟粕,内容冗长嘈杂的主要原因,它像没有排干的沼泽地一样,滋生了千篇一律的疾病,这是我们的时代病。不论治疗方法或病根何在,我们得了这病。为了对症下药,以前我们纷纷求助于科学,正如走累的行人登上风驰电掣的火车一样;科学要我们效法远古的祖先,那些按东方人姿势生活的人们;[3]于是大家哓哓不休,要恢复原始状态,声浪之高,仿佛夜幕降临前亚马孙河流域森林的啸鸣。我们以为,我们得救了;但不到天明,疾病又紧紧攫住了我们,而且还奉送了一条尾巴,它在我们前后晃动。我们不仅依然故我,还成了动物。这便是科学所给予我们的一切。

艺术才是特效药。我们不能向猿猴学习什么,对它们可以置之不论。从我们而言,主要考虑的是:为了读懂我们那部包含着普遍智慧的书,运用哪一种文字艺术最为有效,可以使我们用比较清醒的头脑和比较愉快的方式,摆脱似乎大雾迷漫的世界,走进阳光灿烂和歌声的天地。是依靠钟表匠眼上的小光圈,使最细小的事物也纤毫毕露,还是依靠我们的共同社会认识所养育的精神,即喜剧精神,如同在阿尔卑斯山上高瞻远瞩一样,用例证和典型来说明一切?聪明人说是后者。他们告诉我们,那部书的必然趋势是事实无休无止的堆积,以致内容累赘,使它提供给人类的那面镜子变得模糊不清,我们无法从中准确认识个人的面貌;这对文明是有害的。这些聪明人坚持他们的观点,认为我们应该提倡喜剧精神,它毕竟是我们自身的产物;它可以减轻这部书的分量。他们说,喜剧是真正的娱乐,同样也是读懂这部大书的钥匙,能够使它发出悦耳的声音。他们告诉我们,它怎样把全书的几个章节压缩成一句话,几卷内容融化成一个角色;这样,书页展开时将跨越数千英里的浩大篇幅便能浓缩成一个喜剧场面。

因为按照他们的说法,如果我们要作真正的人,就必须尽我们的能力阅读它,至少是我们面对的那一页。他们中的一个人[4]指着这书,用可以原谅的激烈声调喊道:瞧,医治你们那可怕苦难的药方便在这里,它是通过喜剧的提炼取得的,科学不能提供它,速度[5]也无济于事,它只是贪婪的另一名称。可不是,一个人如果精神振奋,心灵的活动加快,脉搏的跳跃就会发生各种变化。那就量一下脉搏吧。它们却像老马一样,拖着疲沓的腿在慢条斯理地行走,或者像掸地毯灰尘的棍棒一样,只有千篇一律的声音,或者像农舍时钟午夜的报时声,只能报出一些简单的数字。这情形哪怕酒神也改变不了。就算它们飞跑吧,让它们在上帝的跨骑下奔跑,跑向婚姻之神,跑向冥府之神,它们发出的还是同样的音响。千篇一律的单调像安菲特里特[6]的双臂一样搂住了我们!我们听到的变化只是战争的叫嚣。总之,这人声称,喜剧是使我们的阅读轻快自如、理解透彻的途径。正是它主张根除浮夸、空洞、沉闷的作风,肃清我们中间可能出现的简陋和粗糙的痕迹。它是文明的最后加工者,精雕细琢的工艺师,珍馐美味的烹调人。他指出,尽管它手持桦树棒监视着感伤情调,它并不反对爱情故事。你可以爱,热烈地爱,只要你正直行事。但不得违背理性。一个情人如果做过了头,那么只要过头一尺,这一尺就会陷入喜剧的罗网。唯有在喜剧中,由公正的笑声所表现的轻蔑,才能产生仁慈的后果:这是普罗斯帕罗的魔杖从罪恶的女巫西科腊克斯的桎梏下释放出来的艾里尔。[7]这种理性的笑声可以开花结果,它仿佛春末的一阵大风,能像魔法一般决定夏季的到来。你听到它赋予了美好的精神以自由。相比之下,在一个没有发酵的社会中[8],你听到的声音就像是一头过了挤奶时间的乳牛在哞哞叫!啊,但愿有一位称职的教士对那邪恶的俗物发出诅咒,把它逐出教门!——热情主义者在这方面也许有些相似,不过他还是有权占据一席位置的。

谈到感情因素,现在一条船缺乏引起同情的事物,就无法航行;我们不能完全没有同情。我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称呼它,也许不妨说这是我们现代航船上一种可以通过独特的过程分泌出水分[9]的压舱物;因为它不可能是货物,船上的整个给水系统也另有任务。船舶有了压舱物才能平稳地航行——这就是同情的作用。利己主义者无疑是能够引起怜悯的。他指望每个人掏出钱来为他购置衣衫,单凭这一点,他便理应给剥光衣服,暴露出赤裸裸的本来面目;如果产生怜悯的因素有一种形态,那么这位真实的人便可充当它的化身。只是不能让他扑向你,压倒你,从你身上挤出泪水。[10]这便是新意所在。

我们随时都能清楚地识别他,这是我国当代的一位绅士,既有财产,又有地位;不论我们对他怎样,他从不变化;他的内心活动很少引起表面的涟漪,因此只有洞察一切的、调皮淘气的小精灵才不致受他蒙骗,它们躲在暗中,对一般难以觉察的他的个性的流露,发出阵阵叫嚣,正是这些喊声才使我们温文尔雅的文学天使意识到,在他身上存在着某些喜剧因素——他们本来无一例外,只是按照他的经历,直截了当地(在这里简单是最值得称道的)把他写成名门望族的一位绅士,这个礼仪之邦和崇尚实际的岛国上的一个偶像。那些精灵诡计多端,把探索的目光投向各处,喜欢揭露隐私,让道貌岸然的人变得滑稽可笑。它们一发现利己主义的踪迹,立刻安营扎寨,在周围蹲坐下来,把灯点得亮亮的,相信可笑的事就会到来。它们信心百倍,牢牢抓住了这位可供它们取乐的英国绅士,决不放松,直到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成他自己也不认识的有趣怪物,终于按照精灵们追踪的线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为止。利己主义者走到哪里,精灵们立刻跟到哪里。大家知道,它们会在一幢大房子里窥伺几个世纪;在新的继承人一代接一代诞生时,它们总是在场,勤奋地记录着可以作证的事实;在作为全家支柱的主人大限将临、岌岌可危时,它们也手携着手,环绕在他周围,用它们欢乐的嗓音齐声歌唱;它们似乎(可能确实)在那还没诞生、还不存在的家族财富的继承人身上,早已嗅到了从前去世的利己主义巨人的气息。在利己主义朝气蓬勃、头脑清醒、对社会尚有价值、对国家尚能作出贡献时,它们还不敢发出讥嘲的笑声。它们等待着。

很久以前,一位高贵的老利己主义者建立了一个家。事实表明,为了维持这个家,需要不断改善它的素质;但是事实尤其表明,在改善的伪装和掩护下,让粗俗的原始因素死灰复燃,这对家的基础会构成一场地震。那么与其给这个时代错误的幽灵提供可乘之机,不如保持原状,坚定不移地维护一切古老的传统。然而围成一圈、弓起背脊蹲坐在那儿的精灵们,已等得不耐烦了,它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期待着这场自杀喜剧的开演。有一行诗这么说:

他只爱自己,结果反害死了自己。

如果它还没有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出现过,那么就让它成为利己主义者的墓志铭吧。


[1] 指整个英国,利泽德半岛在它的最南端,它的北端有连绵不断的小岛。

[2] 英国南端港口,与法国隔海相望。

[3] 这里是指当时主张人类回到自然状态的学说。所谓东方人姿势是指跪拜,这与猿猴有些相似。

[4] 即指作者本人。

[5] 指工业发展的速度。下面一段话的意思是说,虽然工业发达,人的精神仍极端贫乏,“只有千篇一律的声音……哪怕酒神也改变不了”。

[6] 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

[7] 艾里尔是善良的精灵,在莎士比亚的剧本《暴风雨》中,米兰公爵普罗斯帕罗用魔法把他从女巫西科腊克斯的囚禁下解放了出来。

[8] 《圣经》中说:“天国好像面酵……藏在三斗面里,直等到全团都发起来”,见《马太福音》第13章33节。这句话是指没有经过理性加工的作品。

[9] 指由同情或怜悯而产生的泪水。

[10] 按照梅瑞狄斯在《论喜剧》中的说法,这是喜剧与讽刺、揶揄、诙谐等的区别,而“挤出泪水”更是流于感伤情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