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预见危机:透过摩天大楼指数看商业周期》是一本有关经济周期的作品。作者从“摩天大楼”这一现象切入,生动地应用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以下简称“奥派经济学”)的商业周期理论。经济周期是人类面临的重要挑战,也可以说是计划经济的最后堡垒。这本书可以帮助人们思考这一重要的基本问题。
奥派经济学认为货币不是数字概念,而是制度或法律概念,货币政策应该符合其自带的先验法则。货币是在没有干预和强制的情况下,由市场自发产生的一种被普遍接受的交易媒介。货币所具有的购买力也是由市场决定的。这意味着货币不应该被人为操控以实现某个整体目标,或者说,任何人为地操控货币的做法都是“违法”的。而经济危机的出现,正是“货币被中央银行操控”这种行为所产生的后果。当经济体被注入大量人为创造出来的货币之后,企业家的行动被扭曲,而经济危机就是市场受人为创造的货币的冲击而发生的协调失灵。
人为创造大量货币,压低了市场利率,误导了企业家的投资决策,扭曲了生产结构。大量资金流入那些要花很久的时间才会得到回报的项目上,而这些项目事后被证明是错误的,因为市场没有真实的需求。这说明企业家不能获得足够的资金来完成这些项目,或在完成的过程中,原料价格已经上涨。这都使得这些项目被证明是无效的投资项目,这时企业家不得不放弃。这种状况的出现通常被认为是经济危机。
奥派经济学认为,利率是消费者跨期偏好的体现,起着调节消费、储蓄与投资的作用,其中投资可以视为满足未来需求的消费。在正常情况下,市场利率应该与由个体的时间偏好决定的利率一致。但是,如果在市场中注入大量货币,市场利率就会被压到自然利率之下,这会导致储蓄的减少、投资的增加,而这些人为增加的投资并不符合消费者的真实偏好,从而导致跨期调节失灵。当出现大量投资时,市场表现为经济繁荣,而经过一段时间,当这些投资被证伪时,市场就表现为衰退。如果又经过一段时间,这些错误的投资得到清算,经济就开始复苏。经济周期正是这样一个“跨期”的“时间现象”。
人为创造的货币对生产结构的扭曲还在于“坎蒂隆效应”。注入经济体中的货币不是均匀分布的,总是有人先得到货币,有人后得到货币。而货币的获得与否以及获得的多少,必然会改变个体的投资与消费行为。这意味着在货币注入经济体的那一刻,即便企业家还没有开始进行生产,经济结构就已经扭曲了。
所以,在奥派经济学看来,经济周期是一个与“生产结构”和“时间”相关的现象。这不同于其他学派对经济周期的解释,比如: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把经济周期视为因技术变革而产生的现象;也有人把经济周期视为一种心理现象,“非理性繁荣”便是其中最为著名的观点之一。
奥派经济学认为,用于投资的资金只能来自真实的储蓄,而不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信贷资金。因为只有真实的储蓄才能代表节约下来的可以用于投资的资金,而信贷资金的背后是没有实物支撑的。当企业家被低利率诱惑而去扩大投资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缺乏真实的实物资本来完成投资,或者他们为获得这些实物资本所要付出的代价将超出预期利润,这会迫使他们放弃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投资。
我们可以看到,经济危机的出现不是因为市场自身存在缺陷,而是因为人为干预市场。准确地说,是人为创造的货币扭曲了价格与利率信号,导致企业家做出在正常的价格和利率水平下不会做出的错误判断,使得企业家对资源的配置和消费者的真实需求产生系统性判断偏差。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与主流周期理论侧重的总量分析不同,奥派经济学的周期理论包含了“个体行动”的思想,也就是企业家的“经济计算”,这体现了方法论个体主义。价格与利率是企业家进行经济计算必不可少的信号,企业家依据这些信号“想象”利润机会。如果这些信号因为人为干预而被扭曲,企业家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导致亏损,也就是资源错配的普遍发生。经济危机就是资源错配的体现与结果。
政府干预市场的形式非常多,在货币银行领域的表现尤为明显。政府利用中央银行垄断货币发行,为部分存放准备金的商业银行提供后盾,使其即便是随意创造信用媒介也能免于破产之忧。正如人们在美国次贷危机中看到的那样,之所以有投资者敢于购买那些缺乏良好信用的次级债券,是因为这些债券有政府背书。这样,在政府担保的作用下,融资杠杆被放大,从而加剧了信用的扩张,产生了严重的通货膨胀与随后出现的经济危机。
政府之所以要操控货币银行体系,是因为政府和银行部门可以相互利用。一方面,借助银行部门融资是政府实现其宏观目标的一种便捷手段。这种由金融体系制造的信用扩张,可以产生经济增长与充分就业的假象,至少在短期内如此。而政府关心的也是短期目标,因为实现这样的短期目标有助于政府赢得选民的认可。此外,养活一个庞大的机构需要大量资金,如果政府以加税的方式来获取资金,那么这势必会引起民众的反抗。相比之下,政府通过银行体系,借助负债的方式获得资金要容易得多,也隐蔽得多,但事实上没有人对这种负债承担责任。另一方面,对银行来说,当有政府背书后,它就可以在超出偿付能力的情况下进行信用扩张,而不必担心会破产、遭受损失。这样,和市场中其他部门相比,银行相当于拥有“特权”的部门,被普遍采用的商法及优胜劣汰法则对银行来说并不适用。
政府操控下的货币与银行体系导致财富分配不公平。政府和金融部门最先也最容易从这个体系获得资金,因此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而普通大众,尤其是收入相对固定的人士,比如拿养老金的退休人员,成为最大的受害者。财富不知不觉地从后者手中转移到前者手中,哈耶克弟子、华人经济学家蒋硕杰称之为“五鬼搬运”,或者说,这是一种隐性盗窃。
不仅如此,由于政府很容易从这一体系获得资金,这些“容易的钱”会被大量地用于资助低效率的部门或根本没有存在必要的部门,从而导致这些低效率部门得以长久维持,造成资源的严重浪费。政府操控下的货币与银行体系就像一根虹吸管,从创造财富的部门汲取财富,然后去豢养一个不创造财富的部门。长此以往,创造财富的部门会萎缩,而不创造财富的部门却得到扩张,这将导致整个社会的人均财富越来越少。
经济周期或经济危机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通行的货币与银行规则背离了自然正义,这种人为的规则“冲击”了正常的市场秩序,导致市场协调的失败(实证主义者往往看不见这种失败)。我们可以说,经济危机其实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危机,其解决之道是回到自然正义的规则中去。
但遗憾的是,凯恩斯主义经济学采取的是相反的解决之道。这种学说不是从规则入手,而是从总量入手。它把市场视为宏观调控的对象,追求的是总量或整体上的最优,比如:当经济繁荣时,凯恩斯主义经济学主张采取紧缩政策冷却一下;当经济衰退时,凯恩斯主义经济学主张采取扩张性政策刺激一下。这就是所谓的“相机抉择”。我们说,总体目标的实现不等于个体幸福的增进,这完全是两回事。只有当市场得到有效协调,分工合作得以展开时,个体幸福才会增进,而这样的协调性取决于调节个体行动的“规则”,包括价格与利率,当然还有私有财产权。而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回避了这一根本性的规则问题。对规则的回避源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以瓦尔拉斯均衡方法为基础,这一方法假设完美的规则已经存在,剩下的就是一个通过数量调控来实现最优的问题,这种调控其实就是干预。所以,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是用一种干预去纠正另一种干预,前者的这种干预不能消除经济危机,相反会累积危机,因为导致失调的原因——偏离自然正义的规则,不仅没有得到纠正,反而被强化。
货币和银行制度都应该回归自然正义的规则。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提出“货币的非国家化”,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则更倾向金本位的货币体系。关于货币与银行制度,奥派经济学家基本上都主张取消中央银行,以及取消商业银行豁免兑现的特权,从而使货币和银行业务与国家脱钩。但在具体的货币与银行制度上,奥派经济学内部存有分歧:有的奥派经济学家认为可以接受部分准备金的自由竞争的银行体系;另外一些奥派经济学家则对银行业提出更严格的要求,比如西班牙经济学家赫苏斯·韦尔塔·德索托(Jesús Huerta de Soto)教授,他和这本书的作者马克·桑顿(Mark Thornton)一样提倡百分之百准备金的银行制度。德索托教授认为,部分准备金的自由银行体系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中央银行的形成、壮大和巩固。
经济危机正是这种扭曲的货币与银行体系产生的一个“后果”。一个社会如果想保持持续的繁荣,就必须对这种扭曲的体系进行改革。大众应该有智慧去认识自然正义的规则,并勇敢地去纠正有悖于这一规则的人为规则,即便暂时性地经历阵痛,比如痛苦的去杠杆化过程。相反,如果人们不能正视这一问题,而是回避它,甚至假装没有看见,或采取进一步的刺激性或管制性政策来实现宏观目标,那么这个社会的活力将日渐丧失,大众的生活水平会普遍下降。这种整个社会陷入全面停滞甚至倒退的状态,是比通常所说的经济危机更为严重的危机。
我们说,“市场化改革”其实就是不断回到自然正义的规则,也就是从“扭曲”回到“正常”。《预见危机:透过摩天大楼指数看商业周期》一书也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改革前景,这本书对货币与银行制度如何回归正常状态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为了避免经济危机或经济社会的全面停滞或倒退,市场化改革应该尽早在各个领域推进。
朱海就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