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若泰山的“一张纸”
在同体积的金属中,锇的分量最重;在人类发展中,思想的分量最重;在生命中,氧气的分量最重。
彼时,2013年11月14号,对于位居甘肃省庆阳市的庆阳石化总经理张栋杰来说,最重的分量莫过于“一张纸”!
如果中石油总部发来一纸调令怎么办?
不!还哪有什么“如果”啊,这是肯定的!
张栋杰判断,那张子弹一样飞来的“调令”一定会瞄准自己。
事情起因于一个看上去跟张栋杰没有任何关系的突发事件。从得知华北石化原总经理突然出事的那一刻起,张栋杰就心烦意乱、寝食不安。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也是改写华北石化历史,扭转张栋杰的人生走向,改变全家人生活的一天。
11月8号晚上,张栋杰刚从北京出差回到甘肃庆阳石化。
11月9号早上刚上班,他习惯地打开电脑浏览网页,看看中石油这几天有什么新政策和新闻,张栋杰深深为远在冀中平原的同行而高兴,媒体报道,河北省省委书记等领导视察华北石化,并深入调研,在大量取缔钢铁、水泥、玻璃等污染行业的大环境下,华北石化一定又迎来新的发展机遇。
5分钟后,公司总会计师何瑛进来,“张总,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华北石化公司总经理进去了!”
“不可能!”张栋杰指着电脑荧屏,“我刚才看网上新闻了,河北省委书记昨天还去华北石化视察了呢。”
何瑛再次“肯定”后,张栋杰说:“你去问问清楚。”
何瑛出去不大工夫,又返回来,“张总,我打电话问北京总部了,千真万确。”
“完了。”这个消息令张栋杰大惊失色,他一屁股瘫在椅子上,立刻陷入了深思。
何瑛惊异张栋杰的表情,却又不知道华北石化与张栋杰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好多问,便退了出去。
张栋杰熟悉中石油的“底细”,就像熟悉自己多次复习过的一道题。
时间上,张栋杰从长庆石油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中石油系统工作,太熟悉这个行业了。
空间上,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全国各地中石油系统的所有“一把手”都是他的同事和朋友,每个人的年龄、专长和能力特点,彼此都很熟悉。
张栋杰把全国各地中石油系统的“一把手”在脑袋里过一遍筛子,“完了!完了完了!”他敏捷地预感到,华北石化“塌下去的大坑”,要派他去“跳”!张栋杰越想越坐不住,他站起来,如指挥若定的将军那样走到地图前,揣摸着:“前线吃紧,我方就要顶不住了,必派援军!”
“派谁去呢?”张栋杰的手在地图上这里点一下,那里指一下,然后又回到庆阳石化,喃喃地说:“除了我,还能派谁呢?”
张栋杰悲哀地预感到,自己将再一次当上“消防员”。不,不是消防员,应该是“救火队长”!
调令和离别往往都是大伏笔。
在中石油所属炼化企业的“一把手”领导里,“所有的棋子都挪过了”,只有“西部三张”按兵不动。克拉玛依石化的张有林,长庆石化的张喜文和庆阳石化的张栋杰。张有林是搞稠油加工的专家,他也是中国唯一一个特色炼厂的掌门人,不可能动他。长庆石化的张喜文离退休还不到一年,不可能调他去华北石化任职。热血突然奔腾起来,张栋杰浑身灼热、脸发烧,他预感到“谜底”已经揭开,自己肯定逃不掉了……
真的不想去啊!
张栋杰很烦躁,如果这样,原计划全部打乱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外地工作奔波忙碌,总算把家人安顿在古城西安了,现在,父母在西安,弟弟妹妹在西安,老婆也在西安,自己退休后,也打算在西安安度晚年。
张栋杰也曾否定过自己的预测,中石油总部也许会安排别人去华北石化,现在既没有接到通知,更没有接到调令,凭什么乱了阵脚?
11月10号,张栋杰从庆阳石化回到西安,先看看父亲母亲,再与妻子团聚。
张栋杰是个“书虫”,哪怕有半个小时时间,他也要钻进书里“咬几口”。可在西安的两天,他一拿起书就“声画分离”,书里的文字“晃动”起来,一会儿变成何瑛的脸,告诉他“华北石化出事了”,一会儿又变成“红字头”的调令,让他去华北石化公司任职……
11月12号下午,闻知和自己搭班子的庆阳石化党委书记刘至祥的父亲患脑血栓住院,张栋杰赶忙去医院探望。
12号傍晚,医院的两位领导和几位朋友邀请张栋杰一块吃个饭,心烦意乱的张栋杰以“自己有事”为由推辞了。
刚出医院大门,手机响了。中石油人事部干部二处副处长打来电话通知,请张栋杰14号下午4点到北京中石油总部,有要事。
张栋杰高高提起的心“唰”地掉了下来,“最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怕什么来什么,不想干什么,偏让我干什么,唉,听天由命吧!”
11月14号上午,事实证明,张栋杰“预测准确”。
11月21号下午3点,中石油总部领导一行专程从北京赶到庆阳石化,宣布庆阳石化新的领导班子,张栋杰离开庆阳石化另有任用。
21号晚上,张栋杰乘飞机从西安起飞,夜间0点半到达北京机场。
汽车灯光不断切割夜色,从北京驶向华北石化。
张栋杰乘坐华北石化来接他的车,刚上车便问身边的姜主任:“汇报材料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华北石化办公室主任姜志国回答。
上午,北京中石油总部领导要来华北石化宣布新任总经理任命,会后要听取工作汇报,张栋杰有个讲话。来之前,张栋杰给办公室打了电话,请他们准备个简短的汇报材料。
我采访时,已经是5年后。但当时张栋杰说出的这句话,不光姜志国很吃惊,华北石化司机林联杰更加吃惊:“还没着地呢,就谈上工作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这么敬业的领导。”
车到华北石化公寓,已经是22号凌晨3点钟。
张栋杰丝毫没有睡意,用冷水洗了把脸,拧亮台灯,修改汇报材料。
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会生锈。
张栋杰最大的爱好是广泛涉猎各类图书,活学活用,用以指导工作,激活旧素材,萌发新思想,理顺新思路,敲定新举措。从16岁当民办教员起,他就是有名的文科“才子”。学校里所有的总结材料、汇报材料、经验交流材料,都出自“才子”之手。在企业工作数十年,哪怕身居“够级”的领导位置,任何材料他都亲力亲为,从不麻烦秘书。今天,若不是头一次讲话,他对华北石化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会向办公室主任要材料的。
22日上午9点,中石油党组领导宣布了人事调整任命,张栋杰任华北石化公司总经理兼党委副书记。
顺利的时光来之不易,不顺利的日子往往成双结对。
2013年11月8号,华北石化“出事”,在张栋杰22号来华北石化“空当”的这几天,华北石化乱成了一锅粥。
为职工建住宅小区是好事,但,好事办糟了!建前早就向大家公布,成本价格每平方米2500元以下,后变成2700元,又增加到3000元……
此后一再消解承诺,房子持续涨价,大家怨声载道地交了8次钱,住宅小区还差缺口资金一个多亿,最后一次让职工交钱,大家不答应了!
有人来报:“‘石化新村’又闹起来了!”
分房的职工闹,好多半截子工程没完工,职工们都入住了,没通自来水,没通电,11月的任丘,已经寒风萧瑟,滴水成冰,这里居然没有暖气!
高层楼房顶漏水,外墙漏水,电梯经常停。几位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蹲在楼下唉声叹气,“电梯坐不了,十七八层谁上得动啊?”
职工们闹起来:
“说好了一平方米两千多块,今天交钱,明天交钱,交了8次钱还让我们交,这钱都弄哪儿去了?”
“我们交钱了,为什么关我们的单元门?”
“都快过年了,没有电,没有水,连暖气都不给,像话吗?”
开发商来要钱,承包商来要钱,设计院来要钱,供应商来要钱,施工队也来闹,一共100多家单位,都来要钱!
“我们干了好几年,凭什么不给工钱?”
“快过大年了,农民工天天催我们要钱,银行催着还钱,包工头天天上家里闹,谁扛得了?”
“不给钱我们就不让你们住!”
有的施工队很干脆,“哗啦啦”锁上大门,雇几个彪形大汉看着,不让进人。有人更狠,“咔嚓”一声锁上单元门。职工们下班进不了屋,屋里的老人出不去,门里门外各说其理、嗷嗷叫、跳脚骂……
高层楼顶上站个包工头,“年过不去了,再不给钱,我就从这里一头跳下去!”好多人围观。
有人打110报警。
公司员工集资建“石化新村”始于2005年12月14日,为了改善员工住房条件,华北石化公司提出建设石化新村商品房住宅小区。
同年12月15日成立“职工互助建房委员会”。
同年12月19日,组织员工意向申购报名,有申购意向的每户交纳2000元土地竞买押金,开始竞买建设用地。
石化新村建设初衷为解决员工住房困难,无可厚非。但由于建设时间长达8年(2005—2013),职工们意见很大。矛盾不断积累,欠外债一个多亿,激烈的交锋终于在2013年交房前集中狂猛爆发……
按说,张栋杰可以不管,前任留下的祸患,与他无关。再说,他来接管工厂,又不是来接管“集资建房”。
原领导班子成员都在,张栋杰有理由甩袖子不管,最多向集团公司打个报告,把这个乱摊子推出去。
张栋杰听说石化新村又闹起来,便急匆匆地赶过来。施工队不理他,职工们也不理他。理由就一条,问题积累了这么多年都解决不了,他一个“新来的”,两手空空,怎么解决?
张栋杰对乱哄哄的人群说:“我叫张栋杰,前几天才就任华北石化总经理。我郑重地告诉大家,我们新官要理旧账。请大家放心,第一,解决大家的问题就是我们工作,我不能眼看这乱摊子不管;第二,以后不再收入住职工的一分钱;第三,我们是央企。央企要承担社会责任,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影响央企的形象。”
迎着群众的议论声,张栋杰又说:“现在离2014年春节没几天了,我们一定尽快解决问题,请放心,我保证让大家过一个安宁祥和的春节。”
当晚,张栋杰紧急召集会议,一条一条理顺,讨论如何解决。
短暂的调研后,向来沉稳的张栋杰焦急了,“石化新村”的窟窿比起华北石化的“大窟窿”,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工厂连年亏损,2009年经济效益居然在中石油旗下26家炼化企业中倒数第一,亏损42.9亿。累计亏损近百亿。
张栋杰宽宽的额头中间拧个“川”字,当年接手庆阳石化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