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从“坑里”起步

2004年4月2号，甘肃庆阳石化公司院子里挤了几百人，他们群情激愤，举拳头，呼口号，累了“静坐”，休息好了又“欢腾”起来。”

大家喊累了，干脆把高音喇叭架在院里，工人们轮流上去大喊大叫，斥责现任领导班子——

打起“打倒贪官，惩治腐败”的巨型横幅。

“你们个个有问题，没一个好东西！”

“贪官们滚出去！”

“我们要涨工资！”

“我们要住房！”

…………

每一张脸都扭曲着，每一双眼睛都喷射着火焰，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小型炸弹。那么，几百几千人的愤怒聚合起来，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大吵大闹的队伍还在扩大。工人们下夜班不回家，也参加了声讨。一些“气不忿”的工人家属和退休职工，也参与进来。

有的家属告诉丈夫：“老公，饿了你也不兴回家，我给你送饭来！”

起先，工人们轮班闹，工厂还能正常生产，下班或休息的人来大院闹。早就失去民心的公司领导出来管，反而投薪救火，居然“点燃”了更大的愤怒！领导们有的缩头缩尾，有的干脆躲起来，局面完全失控。工人们越闹越凶，一连闹了20多天，眼见愤怒就要升级，有人提出：“再不解决问题，咱把装置都停了！”

这还得了？

炼油厂一旦停了装置，就意味着停产，这是大罢工啊！

这消息从中国大西北，越过高原、山脉与沙漠，越过茫茫大戈壁与红柳包，越过奔腾的河流与平原，惊动了北京中石油总部……

张栋杰怎么也想不到，从北京撒来的“大网”，在辽阔的中国大地，在众多中石油企业众多干部中，一下“捞”上他来！

彼时的张栋杰跟从庆阳石化到华北石化一样，真的不想离开当时的单位。上文我已经讲了，张栋杰计划在庆阳干到退休，回到西安与亲人团聚。在长庆油田，张栋杰任总经理助理。张栋杰形容当时的工作：“在长庆任总经理助理的8个月，是我这辈子唯一休闲的时光。”

这之前，张栋杰在长庆采油二厂工作几十年，那可是风雨雷霆、闪电狂舞撕破天空的日子，也是激情飞荡、光芒四射的日子，有过带领上千人跟盗油分子战斗的宏大场面，也有过率先进行企业改革，经验被“全国推广”的辉煌，还有过走遍荒凉遥远的黄土高原，一会儿小鸟一样飞上塬顶，一会儿又野狼一样扎进深谷，亲近每一个农民看井人的日子啊！

夜间，张栋杰看见那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就激动，那是一架架油井啊！每个油井相距几公里、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太荒凉了，看井人好几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哪怕见到一只小动物，也视同亲人。那些孤零零的油井架，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就像走丢的孩子……守井人苦啊，夏天热得光膀子，冬天冷得“当团长”。吃水要走很远很远才能找到山泉，常年吃不到蔬菜。

张栋杰做了统一规划，在若干个地方就地就近建了若干个“中心”，“中心”内有菜地，有宿舍，有食堂，有游玩休闲的场所，守井人过上了群居生活，一下过上天堂一样的日子……

张栋杰倡导的“早期超前注水”采油工艺震惊了同行，日产量数十倍翻涨！张栋杰会写、口才好、干起工作不要命，从在长庆石油学校当上班长起，这辈子就没当过老白丁！他当采油厂厂长，麾下有1万多人！在甘肃省、在陇东地区，许多人不认识张栋杰，但一提威风八面的“陇东王”，却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2003年，张栋杰任长庆油田总经理助理8个月，这辈子他头一次结束两地生活。工作没有硬指标，烦恼事有前边一排领导挡着，他甚至计划，从现在起，“我要多读书，好好研究一下采油理论。”“这么多年远离父母、妻子、女儿，这下，我要尽尽责任了。”他哪里知道，这时，在北京中石油总部的会议室里，高层们在所属企业领导干部名单中寻来找去，最后异口同声地调实了焦距，将镜头光圈锁定了张栋杰……

2004年4月24日上午，张栋杰匆匆忙忙从古城西安赶到他曾经生活并战斗过26年的甘肃庆阳。

张栋杰说：“庆阳石化公司是搞炼油的，而我是搞采油的，对炼油这行一窍不通，专业也不对口，让我这个白帽子去当总经理，这怎么行呢？”

“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绝对的事？”中石油领导不同意张栋杰的观点：“不懂可以学嘛。再说，又不是让你去炼油，而是让你去管理企业。”

多年之后，张栋杰感慨道：“我3天就能培养一个会采油的，可5年，也培养不出一个会炼油的。”

2004年4月25日，张栋杰走马上任。

张栋杰下到工厂“一兜底”，惊出一身冷汗。全厂近2000名职工，几乎都在上班。可不是仨一伙俩一串地闲聊，就是出双入对四处逛，只有个别人老老实实工作。厂容厂貌更糟糕，整个炼化工厂就是一床多年没拆洗的大棉被，这里油一块，那里堆满了灰，破得大窟窿小眼子，脏得已经看不出“布”的原色。

生产问题更吓人，炼油厂没有钱买原油，拿什么炼？

“吓人的”地方“比星星都多”。债权高达8000多万元，欠公司钱的债务人多达700多人，但无钱买“原料”。在环县开家活性炭厂，每生产1吨亏损1万多元，居然还在开！厂办酒店才开业一年多，亏损396万元。

工厂已经是空壳子，欠税费6000多万，长期付息资金高达54300万元，短期付息资金高达43600万元，总负债资金额达97920万元，资产负债率高达108%！“庆阳石化已经不是甘肃人的工厂，也不是庆阳人的工厂，而是银行的工厂！”

张栋杰深入调研后，发现庆阳石化的问题根深蒂固。这里“与农村为邻，与农民为伍，与窑洞为伴”，这是一个有着小农经济、斤斤计较、小恩小惠的氛围的群体。这里人们长期形成的价值观，看问题的角度，解决问题的方法，决定了行为，也影响和左右着企业文化……

管理就别提了，哪还有什么管理？

炼化企业是高危行业，集高温高压、易燃易爆、有毒有害于一身，稍有不慎，哪怕衣服产生静电的一点火花，就会导致厂毁人亡，张栋杰又吓出一身冷汗，在原油卸车地，竟然有一堆一堆的烟头！

胆子大于体重啊！

张栋杰找来一个纸壳箱子，一颗一颗捡烟头，忙碌了大半天，居然捡了一箱子烟头！

张栋杰十分气愤，他一定要顺藤摸瓜，下猛药治重疴！

人命关天的事都没人在意，还在意什么？

张栋杰肺都快气炸了，找来销售处的处长，狠狠训斥后，罚款500元！这次罚款惊骇了所有人，往常罚款五六块钱，被罚的人还与车间主任“理论理论（甚至再要回来）”，张栋杰一出手就罚了500块钱！

张栋杰再“一兜底”，另一个“天大的问题”浮出水面，庆阳石化竟然是“后娘养的”！现在还不是中石油这个大家庭的正式成员，而是归在中石油股份公司“托管”。就像编外临时工，许多待遇没有纳入编制计划，人家给待遇算恩惠，不给待遇算正常。

比如分配投资这样“天大的事”，竟然没有纳入中石油总部的计划，从地方划转到中国石油，三年时间没有投资过一分钱，撑一顿饿一顿，朝不保夕。

这怎么行？

按部就班不会出错，但很难出彩。

张栋杰决定首先解决这个持续多年的头等问题。他一次一次跑北京，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一个一个找年轻的处长，跟人家说小话，类似翻找没有存档的“散页”旧档案，文齐武不齐，出现许多“历史错位”。张栋杰咬定青山不放松，执着努力，一定要让这个“弃儿”认祖归宗……

像蚯蚓那样坚持线性真理，摸着黑在大地皮肤下面打洞。

2005年3月，中石油总部最终“拍板”，庆阳石油化工厂的全部资产和全体人员，整体划转到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旗下，正式更名为“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庆阳石化分公司”。

工人们兴奋啊，终于结束了“流浪日子”，正式成为中石油大家庭的成员，不再“托而不管”，不再长年漂泊，不再朝不保夕，一下恢复了公主身份，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此后，张栋杰带领班子和职工快马加鞭，提出“三步走”的战略目标，全面推进“六大战略管理”和“二次创业”，“管好炼好150万吨，谋好建好300万吨，打造强势庆阳石化”。

年炼油300万吨的目标提出来后，一块石头“砰”地砸进水潭，惊浪朵朵。只有张栋杰信心满满：“我们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

“这家伙可真能吹。”有人背后给张栋杰起个外号叫“张大炮”……

“我坚持要建年炼油能力300万吨，为了我们庆阳小炼厂的前景考虑。这个规模，在我们中石油炼厂也是最小的。2006年关了黑龙江林源的300万吨炼厂，2009年又关了吉林前郭的250万吨炼厂。”

庆阳是革命老区，国家非常重视，地方经济发展需要炼厂。长庆油田在庆阳境内年产400万吨原油，庆阳石化年炼油能力才150万吨，不匹配。

计划不付诸实践，只能算空想；道理不指导行动，不过是空谈。成功需要想象力，但你的天地终归要靠双手拼出来。挑战失败，别怕跌倒，身经千锤百炼，才能所向披靡。

谁都清楚，异地建厂不同于当年在“空白地”上任意涂抹，征地、动迁原居民、土建、购设备、安装置等，项项“牵一发而动全身”……

难题一大堆，“张大炮”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