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革命:明治维新与近代日本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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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德川幕府的灭亡
(1853—1868)

第一部分
局外人

第一章
幕末之始

截至天保1天保是日本的年号,从 1830 到 1844年。末年,我国已在和平中度过了240多年。奢华之风日盛,人们愈发慵散。在和平年代,几乎无人思考社会发生剧变的可能性。不仅如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皆对国外事物漠不关心,毫不担忧自己的国家或许会被他国蔑视或正遭受它们的侵犯。2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10页。

马修·佩里准将是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嘉永六年六月三日(1853年7月8日),他率领四艘战舰闯入江户湾。“嘉永”取自《宋书·乐志》的“嘉乐永无央”之语,意思是永远幸福安康,而佩里来航同时宣告了嘉永年和日本太平之世的终结。当年十一月,29岁的德川家定继任将军之位,他发现自己在幕府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面前束手无策。

家定是德川幕府第十三代将军。胜海舟评论道:“家定公行事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且性格温和。他怯于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想法,总是犹豫不决,甚至在幕府官员和自己的仆人面前也是如此……(他)谈起自己的继承人时,总会表现得无比沮丧。”3勝海舟:《追賛一話》,载《書簡と建言》,《勝海舟全集》(2),東京:講談社,1982年,第618页。

家定懦弱的性格可能是由于其体弱多病。他有点口吃,而且无法长时间正坐(差不多30分钟左右就开始颤抖和抽搐)。他十分内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除了最亲近的亲戚和仆人,不愿与任何人接触。4小西四郎:《日本の歴史19開国と攘夷》,東京:中央公論社,1974年,第110页;奈良本辰也:《吉田松陰》,東京:岩波書店,1987年,第116页;海音寺潮五郎:海音寺潮五郎:《西郷隆盛》(1),東京:朝日新聞社,1976年,第275页。据说日本幕府的领袖居然不能自己站起来方便,每次上厕所时都需要一个仆人在旁边服侍。5海音寺潮五郎:《西郷隆盛》(1),東京:朝日新聞社,1976年,第265—266页。其他人的记录,包括家定遗孀的回忆,都指出他的精神是健全的,但是身体有残疾。6松浦玲:《徳川慶喜:将軍家の明治維新》,東京:中央公論社,1989年,第25页。

家定是颇有才干的德川家庆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前代将军家庆去世的时间很不凑巧,他在佩里的战舰抵达江户数周后病故。或许是年龄(家庆已经60岁了),再加上外国舰队的突然出现,要了第十二代将军的命。

不速之客

对于幕府来说,佩里的来访不算意外,早就有人向家定的父亲家庆和祖父家齐警告过外国的威胁。1778年,一艘俄国船只出现在日本最北的虾夷地(今天的北海道),几个俄国人从那里登陆,试图与日本通商。统治当地的松前藩主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1792年,俄国使节拉克斯曼在一名日本漂流民的陪同下来到虾夷地的根室,同样要求允许通商,但同样遭到了拒绝。1804年,就在德川家康江户建立幕府的201年后,俄国人尼古拉·雷萨诺夫带着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国书来到长崎,再次要求允许通商,但幕府又一次拒绝了他。7Jansen, Marius B.,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75;笠原一男:《詳説日本史研究》,東京:山川出版社,1980年,第288页。

两个多世纪以来,荷兰是唯一得到幕府通商许可的西方国家,其贸易活动由荷兰东印度公司负责。荷兰商人只被允许待在一个名为出岛的扇形人工岛上,该岛位于西日本九州岛的长崎港内。荷兰商馆的负责人被日本人称为“甲比丹”。

文化五年(1808年),挂着荷兰国旗的英国战舰“菲顿”号突然出现在长崎港内。英国和荷兰当时正处于交战状态。长崎奉行松平康英以为这艘船是荷兰商船,于是派日本官员和荷兰商馆成员乘小船前去。海舟写道,当小船靠近“菲顿”号时,英国人“抓了两名荷兰人质,要求得到燃料和水”。日本人满足了英国人的要求后,英国人“立刻离开了”。他们的船离开没多久,松平“愤懑不已,提笔写下事件报告,然后切腹自尽,以谢失职之罪”。8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35页。虽然长崎奉行非常愤怒,但“菲顿”号的强大火力想必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海舟说,这艘英国船长约57米,吃水深度约3米,船舷两侧上部各装备了23门17磅炮,“船首和船尾各装备两门炮,总数达50门。船内载有30门炮,还有6门炮装在船尾桅杆和中桅上,还有4门装在船头桅杆上。这艘船一共载了96门炮”。

外国船只继续威胁着日本。文政元年(1818年),另一艘英国船抵达江户湾的门户浦贺,要求与日本通商。6年后,几艘外国捕鲸船来到了位于日本中部太平洋沿岸的水户藩的日立和位于遥远九州岛西南部的萨摩藩,给两地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文政八年(1825年),幕府颁布了所谓的“不三思”法令(或称“异国船驱逐令”),当外国船只(荷兰船和中国船除外)出现在日本海域时,日本守军将不问原因,不予警告,直接开火。9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16页。不过,当老中首座(首席老中)水野忠邦推行天保改革时,该法令被废除,幕府将遵循国际惯例“善待外国漂流者”,为他们提供食物、水、燃料和其他补给。10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19页。但是,正如海舟所言,“这些人得到必需品后必须立刻离开,不能上岸”。如果外国船只“采取暴力手段或拒不离开”,或者做出其他“令人无法容忍的行为,我们就会立即向他们开火并采取紧急措施”11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16—17页。

1844年,荷兰国王威廉二世给幕府写信,建议日本废除锁国政策,因为它与19世纪剧变的国际形势格格不入。威廉二世将信交给库珀斯,后者指挥战舰“巨港”号抵达长崎。7月,库珀斯将信交给长崎奉行。海舟写道,威廉二世的信“很友好”,他的建议“对我们颇有好处”,(幕府)本可以“以此为契机筹建海军”。12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21页。第二年,幕府正式拒绝了威廉二世的建议,因为这“会违背先祖(德川家康)的严格禁令”。13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29—31页。根据海舟所言,当时幕府根本“不相信”威廉二世的话14勝海舟:《海舟語録》,载《勝海舟全集》(20),東京:講談社,1972年,第173页。,而实际上它“本应成为我们未来政策转向的基础” 15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21页。

幕府之所以拒绝荷兰人的建议,可能是由于一些已经过时的想法。幕府自建立以来的首要目标一直是捍卫自身统治,只要能将外国人拒之门外,它就能牢牢控制住本国人。锁国政策是幕府集权统治的基石,而长达两个半世纪的和平正是该政策自然而然的结果。

1846年,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詹姆斯·毕德尔率领两艘战舰抵达江户湾,但直接被要求离开。16笠原一男:《詳説日本史研究》,東京:山川出版社,1980年,第288—289页。美国派佩里前往日本之前,请求荷兰帮忙斡旋。荷兰甲比丹列文松告诉长崎奉行,美国政府寻求同日本通商。17勝海舟:《開国起原》(1),《勝海舟全集》(15),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7页。但正如海舟所写,“当时上上下下都(对列文松的报告)将信将疑,没有放在心上” 18勝海舟:《開国起原》(5),《勝海舟全集》(19),東京:講談社,1975年,第59页。。即便如此,美国人的提案仍然“标志着日本和外国交往史的开端” 19勝海舟:《開国起原》(1),《勝海舟全集》(15),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7页。

即便有家康的“严格禁令”,锁国带来的黄金时期都已经接近尾声,包括海舟在内的日本有识之士都意识到了这个苦涩的现实。佩里的战舰抵达日本时,海舟30岁。40多年后,他回忆道:“我带着六七个人出去看它们,真是大骚动啊!”20勝海舟:《海舟語録》,载《勝海舟全集》(20),東京:講談社,1972年,第173页。

炮舰政策

当时美国正处于所谓的“昭昭天命”时期。美利坚已经将疆界向西拓展到了太平洋沿岸乃至更远的地方。1848年,美国在美墨战争中获胜,并通过随后的协议得到了加利福尼亚。1844年,美国同清政府签署《望厦条约》,美国商人开辟了通往亚洲的贸易航线。

1852年11月5日,美国代理国务卿查尔斯·康拉德在《给佩里准将的指示》中向海军部长约翰·肯尼迪解释了佩里的任务:“最近的一系列事件,诸如蒸汽船可以跨洋航行,我国在太平洋沿岸获得大片土地,人们迅速在那里定居下来并发现了金矿,修筑了横贯分隔两大洋(巴拿马)地峡的铁路,事实上拉近了我们和东方各国的距离。”简而言之,美国政府寻求的是使在日本外海遭遇海难的美国水手的生命和财产可以得到“永久保护”,并且可以得到“获取粮食、饮用水和燃料等”的许可。21Annals of America, vol. 8,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76, pp. 175-176.关于毕德尔1846年的日本之行,康拉德写道:“不过,他被提醒‘不要激起任何针对美国政府的不信任或敌对的情绪’。他到了江户,却被告知日本人只和荷兰人和中国人通商,还被蛮横地命令离开那座岛屿,永远不得再来。”22Annals of America, vol. 8,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76, p. 175.

和前任不同,佩里决意用武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日本人。23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 235.他于下午五时抵达目的地,两艘蒸汽护卫舰和风帆战舰都在浦贺附近下了锚,看起来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将军的都城遭受外国军舰的威胁,这在日本历史上还是首次。几个藩的藩兵仓促赶来,江户百姓惊慌失措。浦贺奉行户田氏荣(他的职责是负责监视江户周遭所有进入江户湾的船只)在一份报告中提到了当时人心惶惶的状况:

美国舰队中有两艘铁甲蒸汽船。其中一艘装备了三四十门炮,另外一艘大概有12门。另外两艘船每艘都装备了20多门炮。它们不需要船帆或者船桨就可以自由航行,并且速度极快。它们就像来去自如的浮动城堡。24小西四郎:《日本の歴史19開国と攘夷》,東京:中央公論社,1974年,第37—38页。

“冲突似乎随时可能爆发。”海舟后来写道。25勝海舟:《開国起原》(5),《勝海舟全集》(19),東京:講談社,1975年,第59页。户田的代表中岛三郎助在一名荷兰翻译的陪同下登上佩里的旗舰“萨斯奎汉纳”号,他被告知舰队司令此行的任务是将米勒德·菲尔莫尔总统的信递交给“日本皇帝”。菲尔莫尔在信中表示,希望“合众国和日本之间能友好往来并互通有无”。中岛建议佩里前往遥远的长崎,因为根据法律,所有外国事务都应该在该港口处理。佩里回答道,来浦贺是因为这里距离江户很近,而且他并不打算前往长崎。他没有说的是,菲尔莫尔曾指示他“不要做出任何可能破坏(日本的)和平的举动”。26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p. 234, 256-257.但是这名准将并不这么想,他将两面白旗和一封私人信件交给幕府,而完全没有在官方报告中提及此事。佩里在信中威胁日本人要么签署条约,要么开战。如果日本人选择后者,白旗就将派上用场,因为他们必败无疑。27松本健一:《開国のかたち》,東京:毎日新聞社,1994年,第24—25页;Jansen, Marius B.,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77。

户田领会了佩里炮舰外交的要旨。他向江户报告称,美国战舰“全副武装,如果我们拒绝接受(菲尔莫尔的)信,他们威胁将立即逼近江户”,而且“除非浦贺上空升起白旗,否则他们为了挽回由于未能完成任务而损失的名誉”,将攻击江户——“从他们的军官和水手的表情来看,美国人显然已经做好战斗准备”。28小西四郎:《日本の歴史19開国と攘夷》,東京:中央公論社,1974年,第37—38页。

海舟肯定和户田或其他德川武士一样对外国人的到来十分警觉,但应该没有被席卷江户的恐慌情绪传染,不至于像普通民众一样在看见四艘美国战舰的可怕景象时大惊失色。他虽然出身寒门,但天资聪颖、头脑灵活、思想开放。他花费数年时间学习如何铸造和操作西式火炮。自嘉永三年(1850年)以来,他一直在江户的家中招收学生,教授这些科目。不久前,他又开始做起军火生意,接受大名订单,为他们制造大型西式火炮。

作为一名兰学家,他知道西方的船可以搭载800名以上船员和80门以上火炮,其火力足以摧毁江户。29勝部真長:《勝海舟》(上),東京:PHP研究所,1992年,第413页。他第一次见到佩里的巨舰时想必会惊叹不已。美国人的战舰搭载了61门火炮和967名船员。30Jansen, Marius B.,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277.“萨斯奎汉纳”号和“密西西比”号都是蒸汽船,排水量分别是2450吨和1692吨。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日本没有任何一艘船装备了蒸汽引擎,排水量也不超过100吨,远远小于佩里的两艘小型风帆船“普莱茅斯”号和“萨拉托加”号(分别为989吨和882吨)。31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35页。不仅如此,幕府沿着海岸建造的炮台肯定也无法让海舟安心。他知道所有这些炮的射程最多只有800米,而美国人的火炮有效射程可以达到它们的三四倍。

劣势明显、毫无应对之策的幕府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允许佩里上岸,同时命令户田和另一名浦贺奉行井户弘道前去接受美国总统的信。两名幕府官员匆忙在浦贺的久里滨海滩搭起一个亭子,在里面举行了一场气氛紧张的正式仪式,来自日本各藩的数千名长枪足轻和铁炮足轻以及300名左右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和水手警惕地注视着仪式的进行。佩里在他《日本远征记》中称参加仪式的美国人“神采奕奕、身体强壮,和矮小且更加柔弱的日本人形成了鲜明对比”。32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p. 254-256;小西四郎:《日本の歴史19開国と攘夷》,東京:中央公論社,1974年,第38—40页。此时日美接触尚浅,佩里没有看出日本武士的暴力倾向,不过在接下来的数年间来到日本的西方人将会认识到这点。

7年后,向来反对暴力的海舟表达了他的愤怒:

美夷到来时,明知法律不许,但还是来到了浦贺,给了我们白旗作为和平的象征,递交了信件后又深入海湾。他们鸣舰炮,肆意测量水深。他们的傲慢自大对我国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他们继续破坏我们的法律并且深入离[江户]城很近的海湾,威胁我们并且大谈条件。33勝海舟:《牆の茨の記》,载勝海舟:《書簡と建言》,《勝海舟全集》(2),東京:講談社,1982年,第494页。

幕府答应次年回复菲尔莫尔的信,于是佩里在抵达日本9天后便归航了。走之前,他声明自己将于次年春天带着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舰队再次前来。34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 261.与此同时,幕府发现自己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困境之中。向美国人低头并签署条约会使日本显得软弱,从而招来更多侵略者;反之,拒绝美国人的要求会招致战争,而幕府毫无胜算。中国的例子近在眼前。如果这个自古以来一直立于文明和文化顶点的“中央之国”都无力抵抗英国人的战舰,那么日本自然无法幸免。

《海防意见书》

佩里离开后不久,幕府打破惯例,开始征询日本各藩主的意见,包括此前不得发表政治观点的外样大名。如此异常之举与德川家庆之死不无干系,他在佩里离开10天后就过世了。将军突然辞世,群龙无首的老中为摸索出解决办法,于七月一日将所有藩主召集到将军的居城江户城。老中将菲尔莫尔信件的日文翻译件分发给各藩主,询问他们应如何处理这个棘手问题。幕府也向江户的普通武士征求意见,包括像胜麟太郎(胜海舟,他在41岁担任军舰奉行之前一直使用“麟太郎”这个名字)这样没有官职的人。

幕府收到了大约700封上书,大多数人建议直接拒绝美国人的要求,甚至不惜为此开战。这被视为攘夷运动开始的标志。德川阵营内外绝大多数武士都支持攘夷,只有少数人建议接受美国人的要求并开始推动日本开国,海舟将加入后一阵营。对于开国派的很多人来说,开国只是权宜之计,他们的目的是通过开国换取时间以加强军事实力,最终以武力驱逐“蛮夷”。

胜麟太郎于七月35由于《海防意见书》的原件、手稿和抄件都已丢失,所以准确时间不得而知,参见勝海舟:《書簡と建言》,载《勝海舟全集》(2),東京:講談社,1982年,第638页注释 1。提交的《海防意见书》因为清晰的思路和进步的理念在众多回复中脱颖而出。他在这封和另外一封给老中及若年寄的上书中并未提及开国,而是给出了一个解决当前危机的具体方案。他向幕府提出几条建议:按照欧美标准重整军队并建设一支现代化海军;在江户湾沿岸修筑炮台并为其配备威力强大的火炮;解除实行了两个世纪之久的大船建造禁令,允许建造西式战舰以支持现代化海军建设;培养能够驾驶这些船只的人才。

他催促江户广开进贤之路,为海军招募有才能、聪明且品行端正的人,而不要仅仅局限于贵胄子弟(提出这条建议时,他很可能想到了自己)。他还建议幕府通过与外国通商来积累建设海军所需的资金。他指出欧美具有技术优势,以此来反对那些囿于传统,拒绝引进西方军事技术和制度的同胞。他还写道,如果幕府有意实现军事现代化(为了自卫不得不如此),它就必须建立一所军事学院,教授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军事战略、炮术、防御学、机械学等现代科学。教员不应只从德川家臣中挑选,还应考虑来自各藩的武士。军事训练应当以小组为单位,上级武士家庭出身的纨绔子弟应当被排除在外。36勝海舟:《書簡と建言》,载《勝海舟全集》(2),東京:講談社,1982年,第255—261页。军事学院的图书馆应收藏日文、汉文、荷兰语的军事和炮术资料。关于外文资料,海舟指出,鉴于最近市面上出现了许多糟糕的译本,翻译工作应由合格的语言学者完成。他们应当筛选出有价值的外文书加以翻译,然后由政府出版。

接下来的几年里,幕府采纳了海舟的多项提议,包括解除大船建造禁令(该禁令在海舟上书两个月后便被废除)。37石井孝:《勝海舟》,東京:吉川弘文館,1997年,第7页。次年,即安政元年(1854年)五月,幕府运用西方造船术建成了第一艘远洋船只。海舟后来写道,这艘双桅船长约40米,宽约9米,“以一艘英国船为原型”。开明的萨摩藩主岛津齐彬(他也曾建议幕府解除造船禁令)紧随其后,建造了“两三艘三桅帆船”。水户藩主德川齐昭也造了一艘远洋船。38勝海舟:《海軍歴史》(1),载《勝海舟全集》(8),東京:講談社,1973年,第37页。

海舟对当时日本所处的艰险时局的深刻认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受过的教育。他曾师从剑术大师、禅学大师以及一些杰出的兰学者,后者中声名最为显赫的是佐久间象山。

伟大的武士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一名武士独自站在岸边的崖壁之上,透过望远镜远眺停泊在下方港湾之内可怕而壮观的佩里舰队。此人表情凝重,左腰挎着两把武士刀,下身穿着黑袴(裙裤),上身穿着一件绣着家纹的深色羽织。他的唇上蓄着一撮小胡子,下巴留着山羊胡,涂了油的头发盘成了发髻。

人们常说“西有西乡,东有佐久间” 39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3页。。西乡的伟大在于他的“诚”,而佐久间最宝贵的财富是他的思想,他是当时日本最开明的人之一。“佐久间象山是一个博学多闻的人,”40多年后海舟在冰川的宅邸回忆道(参见附录与冰川访谈相关的内容),“他知识渊博而且颇具洞察力。”但是,海舟并没有盲目崇拜自己的老师。“他常常自吹自擂。如果他被任命负责实际管理事务,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他很有能力,但太心急了……或许是因为被时代裹挟。”40勝海舟:《氷川清話》,载《勝海舟全集》(21),東京:勁草書房,1973年,第60页。

象山生于佩里来航42年前的文化八年(1811年)。一名传记作者称他天生“力大无穷”,而且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不过,他其实是一个语言大师,声音虽然不大,却总能直击听众内心,引起人们的共鸣。他身高1.72米左右,在那一代人中算高个子,肤白,脸长,额头宽,颧骨高耸,眼窝微微下陷。他的耳朵朝后,从正面几乎看不到,因此被称为“猫头鹰”。他毫不在意,反而颇喜欢这个绰号。他的藩主将他比作一匹“狂野、难以驯服的骏马” 41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4—15、17—18页;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88—89页。。他是一个强壮的人,“雄心勃勃”(这是海舟的说法) 42勝海舟:《氷川清話》,载《勝海舟全集》(21),東京:勁草書房,1973年,第61页。、自视甚高且颇为傲慢。

佐久间是松代藩一个下级武士家庭的长子,该藩位于江户西北多山的信浓国。他幼名启之助,广为人知的“象山”其实是他的号。“象山”由两个汉字构成,意思分别是“大象”和“山峰”。佐久间在松代城的家附近有一座山,看起来像一头俯卧的大象,人称“象山”。佐久间想必对这座山情有独钟,至少十分喜欢它的名字,因此才会在25岁时以山名作为自己的号。43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2、14页。

松代的武士以勇猛著称,第一代藩主曾为德川家康效命。和松代的其他武士家族一样,佐久间家也以自身的军事传统为傲。佐久间的父亲经营一座道场,而佐久间本人自幼醉心剑术修行,17岁便习得“卜传流”精髓,可以招收徒弟。

与此同时,佐久间也是一名精通儒学和兰学的杰出学者。他在江户教授炮术时曾为多个藩设计并制造大型火炮,包括中津藩的20磅野战炮和松前藩的12磅、18磅火炮。44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35—36、94—95页;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85页。在那之前很久,28岁的佐久间曾在江户开设象山书院,教授儒学。其间,他把自己的名字“启之助”改为“修理”。有人问他改名的原因,他答道:“我要修理这个国家。”45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128—129页。他相信尘世间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而他确实多才多艺。除了火炮,他还制造过水晶、电力医学器材、照相机,甚至还有一个地震探测仪。他是日本第一个种植土豆、第一个养猪、第一个酿葡萄酒的人。他对工业很感兴趣,曾计划在松代开采金银铜铁矿。46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89页;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80—83页。

佐久间相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而他是最优秀的日本人。因此,为了国家,他负有一项道德责任——要让无数的妻妾为自己诞下后代。他如饥似渴地阅览各类书籍,包括伟人传记。俄国的彼得大帝是他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彼得曾游历西欧,将西方的技术和文化引进俄国,并彻底改革了俄国的政府和军队。佐久间认为,日本若想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在现代世界生存下去,就一定要学习这位沙皇树立的榜样。不过,他虽然仰慕彼得大帝,真正崇拜的却是拿破仑。他相信自己是唯一拥有拿破仑般聪明才智的日本人。他在一首诗中流露了希望这位已故英雄回到现世,帮助自己领导最优秀的大和民族统治世界的想法。47奈良本辰也:《吉田松陰》,東京:岩波書店,1987年,第63页;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144—147页;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8—11页。

海舟在冰川回忆称,佐久间常常惹人厌,“难以相处”。“当儒学者来拜访时,他会指责他们对西方知识一无所知;当兰学者来拜访时,他又会批评他们没有受过旧式教育。”48勝海舟:《氷川清話》,载《勝海舟全集》(21),東京:勁草書房,1973年,第61页。一名传记作者说这是他独有的让人们不要只学习儒学或兰学而排斥另一门学问的方法。49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25页。他的理想是将东方的学问和西方的科学技术结合起来。

对于佐久间来说,东方的学问包括中国的道德和日本的义理,所谓“义理”是指日本人对责任和正直品格的独特看法,它和中国的道德观有很深的渊源。佐久间认为,西方虽有强大的科学技术,但没有义理。50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27—28页。作为儒学者,他认为中国站在世界文化和文明的顶峰。和他许多同胞一样,佐久间也因为中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1840—1842)中被英国打败而苦恼不已。他哀叹道:“可悲啊,高雅的中国文明也许会变得像欧洲一样低贱。”51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139—140页。

但是,佐久间同样意识到,锁国政策已经难以为继。嘉永三年(1850年),他向老中首座阿部正弘提议“治夷必先知夷” 52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91页。。他还对“以夷制夷”的理念深信不疑53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29页。,这是从中国传来的。54海音寺潮五郎:《西郷隆盛》(7),東京:朝日新聞社,1978年,第110页。他将该理念付诸实践,放弃儒学转而学习欧洲炮术。

佐久间是松代藩主真田幸贯的家臣,深受后者信任。天保十二年(1841年),身为谱代大名的幸贯被任命为老中,后来兼任海防挂,负责海岸防务。与此同时,佐久间致力于钻研现代火炮的铸造和操作方法,并因此名声日隆。他作为幸贯的顾问,奉命研究如何防御日本海岸。早在佩里来航11年前,他就提醒自己的藩主,英国人可能会制造麻烦。他警告说,如果日本不能实现海岸防务现代化,必将遭受外敌入侵。当英国人结束在中国的战争后,他们也许会派船来日本,表面借口是寻求贸易,实际是对这个国家怀有野心。英国人知道,奉行锁国政策的幕府绝不会同意和英国通商,这样正好有了开战的理由。佐久间说,英国人好战成性,想击败他们十分困难。他建议幕府必须建造现代战舰和火炮,还要建设一支现代化海军。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催促江户方面聘请外国教官教授军事科学。但是,江户当局没有认识到佐久间的远见卓识,对他的忠告置之不理。

佩里来航后不知所措的幕府打算向荷兰购买战舰,佐久间为此忧心忡忡。他认为日本在现代武器方面过于依赖外国。更为严重的是,江户只买得起区区几艘船,与佐久间设想的现代海军相去甚远。他建议幕府派遣有才能的人到国外学习造船术和现代武器的制造方法。但幕府仍然不愿意接受。不过,海舟认真倾听了这些想法,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给幕府的建议书。55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65—68、96—98页;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40、153—154页;松本健一:《開国のかたち》,東京:毎日新聞社,1994年,第93页。

和海舟一样,佐久间相信非常之时需要非凡之人——比如他自己。因此,越发自负的佐久间强烈抨击不愿选贤任能的幕府也在情理之中。56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63—64页。他在批评幕府不知如何部署和正确使用岸防炮时写道:“负责外交的官员都是些庸才,对武器一无所知。”57佐久間象山:《省諐録》,東京:岩波書店,2001年,第28节。他不赞成幕府任命世家子弟掌管军事,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知识或能力阻止外国人入侵。“他们整天游手好闲,追求享乐。这是我国最严重的问题,也是我长期研究西方武器装备的原因。”58佐久間象山:《省諐録》,東京:岩波書店,2001年,第30节。

佩里归来

嘉永七年一月十六日(1854年2月13日),佩里再次来到日本,比预想的稍早。他带来了一支比之前规模更大的舰队,有7艘战舰,旗舰是“波哈坦”号。59Schroeder, John H., Mathew Calbraith Perry: Antebellum Sailor and Diplomat, Annapolis: Naval Institute Press, 2001, pp. 217-218.“波哈坦”号是一艘装备了11门火炮的明轮蒸汽战舰,佩里想通过它来向日本人展示美国海军令人恐惧的战斗力。船上装备了一门巨大的旋转炮,可以发射130磅重的炮弹轰击江户。60Daily Alta California,March 30, 1860.这次,佩里明确表示,没有条约,他绝不会离开。

但是,江户乃至整个日本的绝大多数武士,仍然没有充分认识到美国人的技术优势。他们更希望和外国人战斗,而不是屈从于他们的要求。海舟的堂亲男谷精一郎(男谷信友)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幕府军事训练机构讲武所担任头取并(副主管)和剑术师范役(剑术教练)。佩里第二次来航后不久,男谷被委以向美国人递交幕府信函的重任。这位“剑豪”表面上接受了这个任务,实际上却计划和自己的两名弟子一起刺杀佩里。他告诉他们,日本的命运危在旦夕,他将为国捐躯,希望他们两人也能如此。他打算让两名学生和自己一同登上佩里的旗舰。男谷本人将在把信交给佩里的一瞬间刺杀这名准将,而他的两名助手必须立即拔刀杀死佩里手下的两名军官。一旦杀死了这3个美国人,他们将不再有任何遗憾,只要战斗至死即可。当3名武士展示了勇气,证明了他们保卫国家的决心之后,美国人自然会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因为他们将意识到,日本武士绝不可小觑。61勝部真長:《勝海舟》(上),東京:PHP研究所,1992年,第297—299页。这则逸闻最早出自江户儒学者西村茂树(1828—1902年)的回忆录。

幕府想必察觉了男谷的异样,在他完成大计之前,用林韑取代了他。林韑温文尔雅,佩里称他“高雅而庄重” 62勝部真長:《勝海舟》(上),東京:PHP研究所,1992年,第298页;《明治維新人名辞典》,東京:吉川弘文館,1982年,第799页;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 375。。嘉永七年三月三日(1854年3月31日),经过数周协商后,两国签订了名不副实的《日美亲善条约》,结束了日本两个多世纪的锁国。该条约没有任何与对外贸易有关的条款,它规定美国船只可以购买燃料和补给品,保证美国水手在日本外海遭遇海难时能得到友好对待。日本承诺开放两个口岸——江户西南的下田港和北边松前藩的箱馆。63小西四郎:《日本の歴史19開国と攘夷》,東京:中央公論社,1974年,第50—52页。随后,日本又与英国、法国、俄国、荷兰签订了类似的条约。日本从此步入近代,再无回头之路。

虽然几乎所有武士都对该条约深恶痛绝,方兴未艾的尊王运动领袖、长州藩士吉田松阴却做了一件非同寻常之事。吉田是松本村一个下级武士家庭的次子,松本村位于长州藩厅萩城附近的一座山下。他身体虚弱,说话柔声细语,但意志坚强且具有非凡的道德勇气。他热衷学术,是他那代人中最有远见的一个,而那一代人里包括了数位日本史上思维最为敏锐的学者。大多数资料说他是神童,5岁开始学习兵书和儒家经典,8岁进入藩校学习孟子学说,9岁开始在藩校教书,10岁因为能够诵记兵书而受到长州藩主称赞。佩里来航5年前,他就建议藩主准备好应对外国入侵。嘉永四年(1851年),他陪同藩主前往江户,拜佐久间象山等当时最有名的学者为师。64奈良本辰也:《吉田松陰》,東京:岩波書店,1987年,第38—49页。

吉田在江户目睹了在久里滨举行的接收美国国书的仪式。震惊之余,他给朋友熊本藩的宫部鼎藏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他写道:“我日本居然要向新成立的弹丸之国华盛顿低头……(美国人)说他们明年会再来。到时我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日本刀有多锋利。”他和从诸藩来的很多武士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都“决心攘夷”。因此,他问道,日本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作为一个国家同外国交战呢?65松本健一:《開国のかたち》,東京:毎日新聞社,1994年,第91—92页。

不过,佐久间打消了吉田在军事上和西方人一较高下的念头。佩里第一次来航时,佐久间为了一睹“黑船”的真面目,带着弟子匆匆赶到海边。吉田渴望用武士刀与美国人战斗,而佐久间挖苦道,打败他们的唯一方法是驾驶载着炸弹的热气球(他恰好知道如何制造热气球)飞至美国,轰炸华盛顿。66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80—82页。吉田从佐久间那里学到了“治夷必先知夷”的理念,深受启发的吉田打算“秘密登上美国船只,打探他们国家的虚实”。67勝海舟:《佐久間先生罪科井歌百首》,载勝海舟:《書簡と建言》,《勝海舟全集》(2),東京:講談社,1982年,第412页。用吉田的话来说,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68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25页。

吉田的计划得到了佐久间的支持,后者曾经建议幕府派人出国学习建立现代海军所必需的造船术和铸炮术。69勝海舟:《佐久間先生罪科井歌百首》,勝海舟:《書簡と建言》,载《勝海舟全集》(2),東京:講談社,1982年,第412页。佐久间在上一年九月给吉田写了一首送别诗,表达了自己对这个不甘平庸的青年的钦佩之情,而佐久间自己则要启程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远航,以“彻底理解(世界)局势”。70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63—64页。

失败的偷渡

单是企图离开日本便已构成死罪。嘉永七年三月二十七日(1854年4月24日),正当停泊在下田港的佩里舰队即将带着刚刚签署的条约起航之际,吉田和同为长州出身的金子重辅偷偷攀上一艘美国船。但佩里并不打算为这两个日本偷渡客提供庇护,因为这么做很可能使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虽然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姓名、身份或最终命运,但是他们打破“日本古怪而血腥的法律”的大胆尝试深深打动了佩里。他把他们写进了《日本远征记》:

[4月25日]两点左右,蒸汽船“密西西比”号上夜班值勤官听到一侧船舷有响动,便走到了舷梯边上。他发现两个日本人登上了船边的梯子。他们在被询问时,打手势表示想要上船。他们任由自己的船漂走,完全不顾它的命运,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想被留下,坚决不想回到岸上。

两名武士被带到旗舰“波哈坦”号,但刚上船便被赶了下去。他们“非常不安”,声称“如果回到岸上会丢掉脑袋,(因此)诚恳地请求留下”,但佩里不为所动。71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p. 420-423.

上岸后,吉田和金子立即被逮捕。佩里试图“尽量帮助这两个可怜的家伙”,但他们还是被囚禁在“一种前面有横杆的狭小笼子里” 72Perry, Commodore Mathew C., 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s and Japan 1852-1854,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0, pp. 421-422.,很快被关进江户臭名昭著的传马町监狱。大约6个月后,他们被押回萩城的监牢。数月之后,金子死在狱中。

吉田在狱中待了一年多,其间一直在读书,主要是儒家经典和日本史著。他还给人讲授孟子学说。安政二年(1855年)十二月,他被从监狱放出,在萩城的父宅闭门思过。他在那里待了两年,给越来越多的年轻追随者授课。安政四年(1858年)十一月,吉田接管了松下村塾,这件事使他名垂青史。在接下来的革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几个关键人物曾在吉田的私塾中学习,包括在革命中死去的高杉晋作、久坂玄瑞,明治政府第一任首相伊藤俊辅(伊藤博文),日本现代陆军之父、第三任首相山县辰之助(山县有朋)。73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28—129页;《明治維新人名辞典》,東京:吉川弘文館,1982年,第286页;奈良本辰也:《吉田松陰》,東京:岩波書店,1987年,第97—98、111页;古川薫:《高杉晋作:青年志士の生涯と実像》,大阪:創元社,1986年,第28页。桂小五郎(后来改名木户孝允,和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一同领导了初期的明治政府)实际上没有进入吉田松阴的私塾,但是他和吉田的关系很好,而且曾在吉田门下学习。吉田死后,他成了吉田弟子们的领袖。

与此同时,佐久间也惹上了麻烦。那两个偷渡客把武士刀和旅行箱落在了用过的小船上。幕府在一个旅行箱内发现了佐久间写给吉田的送别诗。佐久间被当成共犯,立刻被逮捕,同样被关入传马町监狱。下狱令他十分愤怒,他认为这是幕府犯下的一个大错。他被戴上镣铐,接受审问。但是,他像往常一样桀骜不驯,反而给审问自己的人讲起了出国游历的智慧。他告诉他们,禁止到外国旅行的锁国政策已经过时,遵从这条法令实在愚蠢。乘战舰闯入日本港口的美国人实际上已经违反了日本的法律,他们在海湾测量水深,派部队登陆,以武力威胁这个国家,不公正地逼迫日本开港。这个忠诚的武士为了抵御西方列强,尽其所能研究它们的优势,却遭到逮捕,这就好比遭遇劫匪时反将自己的手脚缚住,任由坏人为所欲为。一边在外国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一边却遵守着过时的法律,甚至不去想办法了解外国的长处,这是多么懦弱的行为。佐久间教训了审讯者一番后又开始为吉田辩护(当然,也是为他自己辩护)。他说,在一个正常的国家,吉田应当受到赞扬而不是惩罚。74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30页。

同年九月,佐久间被送回松代藩,被罚闭门思过8年。75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32页。他在此期间写下了代表作《省諐录》。76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45页。一名传记作者称这本书不仅展示了佐久间“作为思想家的决心”,也展示了他在幕末混乱期的“想法、言辞和行动”。77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52页。佐久间在这本书中记录了他的重要想法,包括对世袭制度的不满,他认为德川幕府因此充斥着大量庸才和无能之辈。他说“有些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他相信自己的非凡才能乃上天所赐,为一己私利而非国家福祉行事是违背天意的重罪。78佐久間象山:《省諐録》,東京:岩波書店,2001年,第18节。他真心觉得自己拥有高尚的品德,而且自信地认为,百年后的人会了解他的真实动机。79松本健一:《評伝佐久間象山》(上),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0年,第46—47页;大平喜間多:《佐久間象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第129页。

佐久间既非尊王攘夷派,亦非佐幕派。他从现代的、全球的视角思考日本的形势,坚定地认为日本应当拥有一支现代化的国家海军,而不能只是各个独立的藩国或德川幕府拥有海军。佐久间的担忧和目标被其最重要的弟子海舟继承,后者后来成为日本现代海军的创建者之一。海舟是如何以及为何能成为日本现代海军的创建者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了解他的家世、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