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局外人
18岁时,我看了一眼世界地图,我惊呆了。
胜麟太郎是胜小吉的独子,文政六年一月三十日(1823年3月12日)生于江户本所(今东京墨田区)龟泽町胜小吉的本家男谷家。根据当地传说,这里曾有很多乌龟,因此得名龟泽。他的墓志写道:“胜君讳义邦,姓物部,初名麟太郎。”不过只有他的父亲会叫他义邦,小吉在自传《梦醉独言》(我们后面将提到)里正是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的儿子。其他人都叫他麟太郎,他在写信和签名时也用这个名字,元治元年(1864年)五月被任命为军舰奉行、授予“安房守”官位时用的也是这个名字。德川幕府被推翻大约一年半后的明治二年(1869年)七月,过往幕府赐予的官位被废除。海舟正是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安芳”,他在冰川接受访问时说过,新名字取自之前的头衔,因为安房和安芳的发音都可以是“awa”。“海舟”是他的号,组成这个名字的两个汉字分别意为“大海”和“船只”。佐久间象山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的象征意义,他在嘉永三年(1850年)左右将其赠给麟太郎,同时也把对日本海军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卑微的身世
“我本来对生活没什么期待,”海舟这样回忆自己的童年,“当时我很穷,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但已经足够了。”他的父母都出身武士家庭,不过他父亲的祖先是平民。18世纪初,海舟的曾祖父米山银一出生于多山越后国的一户贫苦农家,是家中的第三个儿子。米山幼时因患眼疾而失明,于是这个未来的家督给一个盲人按摩师当起了学徒——这是盲人的理想职业。十几岁时,他为了成为有名的医师,只身前往江户,在一位针灸大师门下学习,并最终独立门户。米山以医术和放高利贷闻名。他十分节俭,生活简朴,当时就连不太富裕的人都会常常光顾花柳街吉原,而他几乎不去。不过,虽然生活简朴,他却拥有17名妻妾和一大群孩子,而且还攒下了一大笔钱。晚年,他从男谷家买来了旗本武士的身份,成为男谷检校。
旗本武士是将军的家臣,他们的年俸不高,无法成为大名——江户时代俸禄超过一万石的将军直属武士便被称为大名。据说旗本的数量在8万左右,因此才有“德川8万武士”的说法。不过,根据海舟的说法,旗本的实际数量约为3.3万,“8万”可能只是为了强化德川家实力强大的印象而编造出来的。这个数字基于一个错误认识——德川家石高有800万石之巨,足以养活8万名武士。实际上,幕府的石高在400万石左右,德川家臣的石高超过300万石。“两个数字加起来,”海舟写道,“超过700万石。”海舟认为旗本数量被夸大是出于军事方面的原因,谱代大名的武士也被算作旗本,两者合计大约有8万人。
旗本男谷检校死于1772年,终年70岁。据说他在临死之前将儿子们叫到床边,当着他们的面烧掉了一大笔未偿欠款的借条。“我是白手起家的,”他说,“你们不要忘记这点,要好好学学我。”他的幼子平藏,也就是海舟的祖父,继承了家督之位。
米山银一去世大约30年后(此时的将军是德川家齐),男谷平藏的三子、7岁的龟松被过继给了旗本胜甚三郎。这个此后以胜为姓的男孩就是海舟的父亲。他本名左卫门太郎惟寅,不过这个名字即使对日本人来说都太拗口了,于是他又改名“小吉”。
胜小吉称自己天生叛逆。他小小年纪便和甚三郎的养女信子定下婚约,后者自幼父母双亡。小吉被确定为胜家的继承人后,信子和她的祖母就和他一起住在平藏家。祖母对这个男孩并不好。他总是麻烦不断,被邻居视为坏孩子,经常和其他孩子打架,不爱学习,只对习武情有独钟。他从10岁开始练习剑术,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小吉在自传里写道,13岁时,他为了躲避可怕的祖母,“带着偷来的七八两”从家里跑了出去。他花光了所有钱,沿街乞讨了几个月后回到家中。过了几年,家人希望他出仕,但他发现自己无法胜任幕府之职。于是,他用偷来或借来的钱在吉原的乐园夜夜笙歌。他继续和人打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每日勤练武艺,直到精于此道”。不过,他修行剑术颇为用心,最终成了一名颇有实力的剑客。
“海舟的父亲……是一名武者,以一个堕落的旗本武士的身份度过了一生,(先是)顽童,之后是恶少,(最后是)老朽之人。”散文家坂口安吾写道。小吉死于嘉永三年(1850年)。去世7年前,42岁的他完成了自传《梦醉独言》。他在开篇便直言:“我怀疑世上不会再有像我这么笨的人了。” 15岁时,“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40岁前不喜欢读书,此后才开始贪婪地阅读并着手写这本自传。小吉的写作风格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平实。他写自传的目的是“告诫后人”不要像他一样度过“错误、愚蠢”的一生。
20岁时,他第二次离家,并发誓永远不再回来。“这次我打算周游日本,而且下定决心,如果遇到麻烦就战斗至死,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了。”但是没过多久,他的侄子男谷精一郎(就是上文提到过的打算刺杀佩里的那个人)突然出现,把他带回家,他的父亲以“屡教不改”为由把他关进笼子。他在笼子里待了3年后,他的父亲对他说:“考虑一下你的未来吧。”在笼子里的时候,“如果有朋友来访,我会把他们叫过来……问他们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显然,思考未来并不是小吉消磨时光的唯一方式,因为他的独子麟太郎正是在这段时间诞生的。
胜家是最下层的旗本武士,小吉的年俸只有微不足道的41石。海舟的父亲永远没有机会得到一官半职。小吉的两个哥哥都在幕府任职,而他却是德川社会的局外人。他将自己的艰难处境归咎于社会不公。可以说,他感到自己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他憎恨那些能力不如他,地位却高过他的人。一个曾和小吉一起练习剑术,地位在胜家之上的人嘲笑小吉收入低微。“我用我的木(练习)剑狠狠揍了他一顿,”小吉写道,“他只会耍滑头,十足的娘娘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然而小吉并没有因此消气,因为这样一个“傻瓜”最终进入幕府为官,而他却没有任何职位。
小吉微薄的俸禄远远不足以维持家计。为了补贴家用,他开始教授剑术,还在市场卖刀,后一份工作与武士身份严重不符。卖刀同样需要训练,包括小吉从刀匠那里学来的刀剑鉴赏和抛光方面的知识。海舟的父亲在城中一片声名狼藉的区域活动,和赌徒、恶棍以及其他各种罪犯来往,常常光顾廉价妓院,从那里收取保护费,帮他们解决麻烦。“我相当于当地的帮派首领。”他写道。作为一个天生的谈判家和仲裁人,这个“帮派首领”利用他的技巧介入争端并解决冲突。但他仍然是一个恶名昭彰,喜欢惹是生非的人。他在自传的末尾坦承,他每天都会打老婆,而且尽管很穷,他依然没有改掉突然离家的习惯。
平易近人
海舟和他父亲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局外人,都讨厌学习——不过海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都以热衷剑术修行著称;他们都讨厌那些因为血统,而不是能力得到晋升的上级武士子弟。和大部分上级武士(或许可以说所有幕府高官)不同,海舟和下层社会打交道时游刃有余。作为德川的精英官僚和忠实仆人,他同革命党人、不法之徒以及其他幕府的敌人惺惺相惜;作为幕府海军的首领,他将革命党人招进自己的私塾,其中最著名的是坂本龙马和其他脱藩浪人。
和父亲一样,海舟对烟花之地也很熟悉:
这些地方的姑娘……明白事理。她们深谙人情世故。光顾这些场所的时候,我都不需要开口,她们就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她们会告诉我,某天某藩的人来这里,和另外某个来自其他某藩的人讨论了某事。我特别喜欢她们机灵的样子。我通常会留给她们50两,从口袋里掏钱时我还会告诉她们,这是我的“名片”,我很确定她们可以读懂我的意思。人们通常对烟花之地嗤之以鼻,说这是道德败坏的地方。但是如果你仔细瞧瞧,这些地方其实很有意思。毕竟,凡事都有善有恶,既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就取决于你怎么看它。
海舟还提到了三个“明治维新后被我从监狱里放出去的犯人”:
[其中一个]是个30出头的女人。我想听听她犯罪的一些细节,于是让所有人都离开屋子,和她面对面坐着,开始问询。她开始坦白,并且说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只告诉我。“很多好色之徒总是想方设法接近我,”她说,“也许是被我的美貌吸引。一次我假装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有钱的人。当我们开始做事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你懂我说的是什么,使劲拧了起来,把他杀死了。我拿了他的钱,离开了那里,然后便和这件事情撇清了关系。当医生验尸的时候,尸体上并没有伤痕。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用这样的方法总共杀了五个人。”这是不是你听过的最大胆的事情?
最后,海舟总结了他对人性的看法:“一切都应归咎于他们的出身。如果能受更好的教育,他们或许可以小有所成。遗憾的是,他们的出身如此卑微,以至于从来没有任何机会。”当海舟回忆这件事时,小吉已经去世差不多半个世纪了。笔者忍不住想,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很可能想的是他的父亲吧。
大 奥
年幼的胜麟太郎在江户城的大奥之内待了很长时间,大奥是将军、他的直系亲属和他周围的女人们的住处。男谷家两名女性在大奥做事,托她们的福,麟太郎才有了这样罕见的机会。6岁时,他被邀请参观华丽的内庭。将军德川家齐碰巧看到了这个男孩,很喜欢他。自那天起,麟太郎就作为比他小两岁的家齐的孙子初之丞的玩伴在大奥待了几年。初之丞是家庆的第五个儿子,比同父异母哥哥德川家定小一岁。家定的母亲本寿院也很喜欢麟太郎,据说她会把小份糖果装在纸包里给他。
在大奥当中,年幼的麟太郎想必听说了不少关于将军和他家人的事。海舟的传记作者胜部真长猜测,他们“就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小吉的儿子几乎肯定“听过人们在大奥谈论老中、若年寄和各藩主,同时观察着女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很多年长的女性非常喜欢我,”海舟后来在冰川回忆道,“这后来对我帮助极大。当这些老人听说甚至连西乡隆盛都害怕我的时候,她们觉得我已经相当有男子汉气概了。”
8岁时,麟太郎暂时不再去江户城了,因为小吉把他送到离家不远的老师那里学习识字。一天,在前往老师家的途中,“我儿子的睾丸被一只病狗咬了”,小吉直白地写道。邻居发现了这个重伤的男孩,把他带到自己家。“我正在家中睡觉,”小吉写道,“一听到消息,立即赶到邻居家。”他看到麟太郎躺在床上,于是掀开被子观察伤势。“睾丸肿了起来。不过幸运的是,这里刚好有一个医生。‘他会活下来吗?’我问。医生也不确定。因此,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儿子大骂一顿。等他稍有意识后,我把他放到轿子里抬回家。”小吉叫来一个医生,让他把麟太郎的伤口缝好。但是,“医生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我只能拔出刀,把刀插进床边(榻榻米)”来帮助麟太郎保持意识。“我的儿子没有哭。医生缝好伤口后,我问他情况如何。医生说:‘我没法保证他能活过今晚。’全家都哭了起来。”
小吉急忙跑到当地一间寺庙为儿子祈福,一连去了好几晚,而且“日夜抱着我的儿子,不让其他人碰他”。小吉忧心忡忡,“每天行为失常,以至于邻居们都开始说,‘这个剑客疯了,就因为他儿子被狗咬了’。好在麟太郎最终安然无恙,70天后终于可以下床了”。
男谷道场
剑术是青少年武士的必修课。麟太郎的伤痊愈后,小吉就把他送到堂亲男谷精一郎经营的剑术道场。男谷的道场位于本所,离小吉家不远。尽管男谷以剑术高超和胆大无比(我们之前已经见识过了)闻名,但他本人身材矮胖,慈眉善目,性情温和。他喜爱读书和画山水画,据说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从未呵斥过仆人,走在街上时流浪狗会凑到跟前。正如人们会被这个曾经谋划刺杀佩里的人的温和外表所欺骗,他的剑术实力同样令人难以捉摸。当和其他流派的剑客进行三本胜负(三场定胜负)的比试时,男谷会赢下第一局,让对手赢得第二局,最后必定会赢得至关重要的第三局,让对手屈辱地离开。 8岁时,麟太郎就从男谷那里获得了“灵剑”的称号;6年后,他获得了“目录”称号;在男谷手下训练10年后,他获得了“免许”称号,可以招收徒弟,他偶尔在其堂兄的道场里教授剑术。
离开大奥几年后,他又回到了大奥。他在冰川回忆道,初之丞将继承一桥家(将军家齐正是出自这个家族)的家督之位。天保八年(1837年),12岁的初之丞更名为一桥庆昌。麟太郎的地位可能随之改变,他成了这个年幼将军继承人的家臣,得到了服侍未来将军的机会。海舟回忆道:“我的父亲希望……(这)能成为我成功的契机。”小吉把胜家家督让给了15岁的儿子,目的是使他为将来的重要使命做好准备。但是初之丞不久后就过世了,麟太郎再次发现,自己的未来只能由家里微薄的收入决定。
12岁时,麟太郎在男谷老家和亲戚们住了半年。 15岁时,麟太郎正在男谷道场练习剑术,一个很有魅力的年轻剑客来到男谷道场学习。这个剑客名叫岛田虎之助,他对成长中的麟太郎影响颇深。岛田生于文化十一年(1814年),是九州丰前国中津藩一个足轻家庭的四子。来江户之前,他进行过武者修行(浪人游历四方的传统)。岛田已经游历了整个九州,与不同流派、不同实力的许多对手交过手。修行期间,他曾在博多圣福寺著名的仙崖义梵大师门下学禅。此外,岛田还是柔术高手(柔术后来发展为柔道)。
和男谷明显不同的是,岛田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眼窝深陷。“他刚正不阿且热爱文学,”海舟后来写道,“他非常强壮,精通相扑。”岛田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战士,按照胜部的说法,他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手战栗。小吉说岛田“在当时的剑客当中恶名昭彰……他脾气暴躁,打败过男谷所有学生” 。岛田来男谷道场前就已经是剑术高手,不到一年便从男谷那里得到了“免许”称号,堪称神速。大约一年后的天保十一年(1840年),岛田在江户浅草区的新堀开了自己的道场。和男谷一样,岛田后来也在讲武所授业。
麟太郎从17岁起开始在岛田的道场训练,这“多亏了我父亲的努力”——小吉和这名剑客的关系不错。麟太郎是岛田门下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剑术是我唯一认真练习过的东西,”他后来在冰川回忆道,“(岛田)和普通剑客不同,一直说人们练习的只是‘形’。他告诉我们,既然要付出那么大精力,不如学习真正的剑术。”麟太郎将师傅的教诲牢记于心,修行期间就住在道场,同时帮忙做一些内务以赚取生活费。
麟太郎天生坚韧不拔。每个寒冬的夜晚,他完成日常剑术训练后,都会去附近的王子神社夜训,身上只穿着练习服。他回忆道:“首先我会在神社前冰冷的石阶上静坐沉思,以培养自己的勇气。”神社建在幽深的森林中。“一开始……我还有些害怕。风声吓得我汗毛倒立。一棵大树看起来随时都要砸向我的脑袋。”这一切想必让他变得更加坚强,因为沉思后,“我会站起来开始用木剑练习”。完成第一组训练后,他会回石阶沉思。“五六次之后,天差不多亮了,我便返回(道场)晨练;晚上,我会回到神社继续夜训。”
岛田要求学生们学习柔术,以应对在战斗中失去刀剑的情况。每天,学生们结束常规训练后,会放下练习剑,进行一对一徒手格斗。胜者会狠狠勒住对手的脖子,直到后者失去知觉,然后岛田会把败者唤醒。
为了使学生们的意志更加坚强并“对剑术有更深的理解,岛田积极鼓励他们学习禅学”。学禅的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练习剑术。每天天亮之前,“弱冠之年”的麟太郎都会和其他学生一起在离家不远的牛岛弘福寺的大殿集合。学生们光着脚,只穿短棉袍和裤子。他们排成笔直的几列,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坐。他们盘腿坐下,挺直后背,手放在大腿上。不管抽搐的双腿疼得多么厉害,他们都不能变换姿势。练习时,四周只有呼吸声,直到寂静最终被打破。
住持会带着一根棍子走过来,并突然猛击某个打坐者的肩头,后者会摔得四脚朝天。即使你在那里打坐,脑袋里可能还在想着金钱、女人、美食或者其他种种。如果没有集中精神,你一定会被吓到,然后摔倒在地。最开始,我会摔倒;继续修行后便不会被吓到了。最终,我达到了即使被打到肩膀,也只是睁眼[望向前方]的境界。
年轻的麟太郎通过修行培养的勇气将伴随他一生。“我像那样认真训练了4年。禅学和剑道奠定了我未来生活的基础。全凭修行,我才能在幕末多次脱险。”他多次遇刺,但凭着勇气和冷静,“总能拿下他们(刺客)”。如果无法“拿下”刺客,他会选择马上逃跑。如果逃不掉,他“会沉着应战,不管最后是输是赢”。他回忆道:“我一共被敌人袭击过20来次,腿上有一处伤,头上一处,体侧也有一处。”
因为拥有随时赴死的决心,他对死亡不以为意,而这样的决心正是他在修炼过程中逐渐培养起来的。不过,他的决心同样源自对生命的深深敬畏。“我讨厌杀戮,从未杀过人……即便是那些该死之人。嗯,我只是放任他们不管……我以前会把我的刀紧紧插入刀鞘,根本拔不出来。”“我下定决心,决不会砍人,即使那人想要砍我。”
贫困潦倒
麟太郎自幼家贫。他回忆当时自己每天一大早去道场练习剑术之前,都会用“一根削成适当大小的橡树棍”把“装在碗里的糙米磨成精米”,然后洗好、煮熟,端给父母。“只有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才会这么做,因为精米太贵了,买不起……更穷的人则会跑来要我们的洗米水,”他继续写道:
那时,幕府在上野广小路发放粮食,救济饥民。那里确实有饿死的人横尸街头。幕府打开浅草的粮仓,将未去壳的米(稻谷)发放给穷人。最老的稻谷已经放了60多年了,[老到]它们的颜色都已经[变成]深红色……还是在那段时期,人们会将红土和水混在一起,将这种浓稠的混合物倒在布上,在太阳下晒干,然后把它和麦麸掺在一起包饺子。人们还会剥下松树皮,切成细条,当作墨鱼干吃掉。我尝过泥巴馅的饺子,它们并没有那么难吃,但如果吃得太多,你的脸就会发黄,仿佛得了黄疸一样。
日本的经济问题发端于一个多世纪以前,当时的统治者是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1680—1709年在位)。元禄年间(1688—1704)的日本,人口增长,文化繁荣,由此诞生了发达的消费市场。在消费主义的刺激下,江户市民生活奢靡,而农民则不堪重负。与此同时,依靠农民生产的稻米为生的武士,发现自己在日趋发达的商品经济中的地位越来越尴尬。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1787—1837年在位)的怠政导致情况进一步恶化。这位将军似乎更在乎自己的享乐而不是治理国家。家齐流连于大奥,有40名侧室和55个孩子。江户在他治下日益衰败。
不仅如此,从天保四年(1833年)开始的一连串自然灾害导致各地庄稼歉收,造成了严重的饥荒。天保八年(1837年),家齐让位于家庆。4年后,家庆的老中首座水野忠邦为了挽救时局厉行改革,史称“天保改革”。水野以腐败和贪图享乐闻名。不出所料,他的改革措施,如节俭令、禁奢令以及牺牲旗本武士和大名的利益以增加幕府收入等,均以惨败告终。天保十四年(1843年),水野被革职。
天保十三年(1842年),胜麟太郎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过了19岁生日。4年前,他继承了胜家的家督之位。他已经在岛田的道场训练了两年,在此之前曾拜男谷为师。作为一名技艺高超的剑客,他被两位师傅派到诸藩在江户的藩邸传授剑术。
兰 学
1842年是亚洲历史上的关键一年,也是预示着日本未来可能遭遇厄运的一年,因为鸦片战争正是结束于这一年,英国在那场战争中战胜了中国。水野的改革之所以失败,部分原因在于以德川幕府为中心的幕藩体制已经难以为继。再加上外部压力,幕府的日子屈指可数。胜麟太郎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和同时代其他青年才俊一样,开始关注那些发生在日本之外的危险事件。他突然觉得,与其致力于修行剑术,不如花时间学一些有用的知识,特别是现代军事科学。这些知识不仅可以帮助他改善拮据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可以保卫国家。但是,他被社会禁忌束缚。
此前,作为禁教令和锁国令的一部分,幕府严格限制人们学习包括现代科学在内的西方知识。不过,到了1720年,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1716—1745年在位)意识到用外国技术和思想促进工业发展的重要性,因此不再禁止输入西方书籍的汉译本(前提是它们和基督教无关)。但是,学习现代科学的热潮直到18世纪下半叶才出现。1774年,一本荷兰语解剖书的日译本《解体新书》的出版,激起了人们学习西方知识的热忱,并带动了医学、天文学、地理学和其他科学的快速发展。
“兰学”(包括外语和西方科学)的传播始于长崎,最初由荷兰教员传授。最有名的(或者从幕府的角度来说,最臭名昭著的)兰学教师是菲利普·弗朗茨·冯·西博尔德医生(1796—1866),不过他是一个巴伐利亚人,完全没有荷兰血统。在西方,西博尔德因为他的插图版《日本植物志》而闻名。1823年,就是麟太郎出生的那年,他在出岛的荷兰商馆担任医生。他被允许在长崎郊外开办学校,招收了大约50名来自各藩的医科生,以荷兰语授课。1826年,西博尔德陪同荷兰商馆负责人前往江户谒见将军家齐。他在江户拜会了天文学家、旗本武士高桥景保,并用一部拿破仑自传换来了一幅日本地图。但是,携带书籍和地图出境是被严厉禁止的。两年后,当西博尔德准备带着地图返回荷兰时,地图被幕府当局发现。高桥被关进大牢,死于审讯中。西博尔德和23名学生遭到逮捕。这个德国人被驱逐出日本,永远不得返回。不过,他于1830年乘船前往荷兰时,身上还带着这幅珍贵的地图。
总的来说,胜麟太郎是在排外的环境中长大的,这是两个世纪以来锁国政策的必然结果。日本是单一民族国家,1842年绝大多数日本人对外来事物的反应必然是迷惑、恐惧和抵触——不过也有一定程度的好奇,乃至着迷。但是,西博尔德事件一定加深了他们的负面看法。尽管幕府已经意识到现代科学的重要性,但兰学仍然没有逃过狭隘、保守的江户官僚的批评,他们都是贵胄子弟,蒙祖荫为官,对任何背离传统的行为都疑心重重。
渴求外国知识当然属于上述偏差行为,兰学者因此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由于出身和环境而成为局外人的胜麟太郎,在兰学者纷纷担心受西博尔德事件波及之时,决定学习兰学,尤其是现代军事科学。他后来写道,“人们害怕他们(兰学者)”,认为他们会带来厄运。不过,年轻的麟太郎似乎对这样的污名满不在乎。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求知欲,而且越来越自信。但是,即便如此,学习一门外语的想法听上去仍然很荒唐。麟太郎和绝大多数日本人一样,从未接触过外国文化,唯一的例外是汉文,它被武士阶层当作儒学教育的一部分。18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世界地图。“我惊呆了。”他后来写道。他立志要“周游世界”,拓宽自己的眼界,“看看家乡之外的国家” 。一名传记作者认为,麟太郎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想起了几年前在江户城第一次见到外国文字的往事。荷兰人曾把一门大炮当作礼物送到江户,炮管上刻着荷兰文。
麟太郎对往事的回忆,再加上他看到世界地图时的震撼,或许给他带来了灵感,让他得以一窥未来。这不仅改变了他个人的命运,还影响了日本乃至整个亚洲的历史走向。见到荷兰文之前,麟太郎对荷兰人只是略有耳闻,知道他们住在遥远的长崎的一小块飞地上。但是现在,他也许可以在脑海里瞥见那些制造了这门火炮并在炮管刻上文字的人的样子,不管他们的形象多么模糊。他后来写道,这些难以辨认的字母是横着,而不是竖着写的,“就像螃蟹爬行一般”。尽管如此,“这些文字也是由住在(和他)相同世界的(和他一样的)人类写出来的” 。既然大家同是人类,他应该也能学会他们的语言。一旦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就可以阅读他们的书籍,学习如何制造和使用他们的火炮和战舰,最终实现自己周游世界的梦想。
我们不知道麟太郎开始学习荷兰语的确切时间,不过很可能是天保十三年(1842年)秋。学习外语的神秘性,以及从中可以获得的力量,显然对这个“前途无望”的年轻下级武士非常有吸引力,他完全不担心学习兰学可能带来的骂名,甚至也不再关心协助岛田和男谷教授剑术以挣取生活费,虽然他确实需要这笔钱。他学习兰学之事传遍江户各藩藩邸,因此没有人敢雇用他。
麟太郎跟随学者永井青崖学习荷兰语语法,永井正侍奉福冈藩主黑田长溥。和当时很多兰学者一样,永井(后来海舟称他为“我的朋友”)也因为开明的思想而遭迫害,“最终自杀了” 。也许是因为麟太郎觉得兰学会为自己打开未来的大门,他抱着同学习剑术和禅学一样的热忱学习兰学。但是,如他所写,“幕府将我禁足”,因为学习兰学是禁忌。于是,他只能在夜里偷偷跑去老师的家。
海舟需要一本荷日词典,这本词典从文化八年(1811年)开始编纂,耗时23年才得以完成,负责编纂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长崎贸易站的负责人亨德里克·德夫。德夫和一些日本语言学者一起,把一部18世纪荷法词典中的法语部分替换为日语,完成了这部《德夫—哈尔玛词典》。这本词典共3000页,分为58卷。幕府担心那些想要学习西方知识的雄藩可能成为潜在敌人,因此最初只允许印制3本,一本保存在长崎荷兰译馆,另一本在江户天文馆,还有一本被交给幕府医生。不过,《德夫—哈尔玛字典》还是被兰学者抄录下来,为其私用,而且很快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了。但是,一本词典的售价高达60两,几乎和麟太郎的俸禄相当,他根本无力负担。
弘化四年(1847年)秋,麟太郎注意到江户某位医生拥有这部字典。他拜访了这名医生,表示愿意花10两购买整本书的使用权。医生同意了,于是麟太郎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辞辛劳地抄下了全部58卷,而且抄了两份。他回忆道,“墨水是我自己做的。笔呢……我弄来鸭毛,放进碱水里煮”,制成羽毛笔。他留下一本自用,卖掉另一本以支付之前的使用费。
当时,日本社会需要大批通晓现代医学的医生,他们报酬颇丰。绝大多数兰学生都选择从医。麟太郎的想法与众不同,他对1842年《南京条约》记忆犹新。和佐久间象山一样,他不相信西方帝国主义的目标仅止于中国。不过,佐久间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兰学者,服侍着担任过老中的藩主,而麟太郎只是一个没有官职、地位低微的旗本武士。
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心学习现代军事科学技术领域的所有知识,包括如何设计、铸造火炮,目的是为未来做好准备。一次,他在町中书店发现了一本关于军事科学的书,觉得有必要得到这本书。但他拿不出50两。过了一段时间,他攒够了钱,回到书店后却发现这本书已经被当地一名捕吏买走了。麟太郎拜访他,询问是否可以买下这本书,但遭到了拒绝。麟太郎没有放弃,问他能否允许自己每天通宵读这本书。不出所料,他再次拒绝。于是,麟太郎提议让自己在晚上读这本书——这个时间最利于他避开当局的监视。这名捕吏同意了,条件是麟太郎不能把这本书带走。麟太郎接受了这个条件。接下来的半年里,他每晚都去捕吏的家,抄下了整本书。
家庭和婚姻
弘化二年(1845年)秋,22岁的胜麟太郎结婚了。妻子砥目民子比他大两岁,是一个当铺老板兼薪炭商的女儿,做过艺伎。武士不能同像她这种社会地位低下的人结婚,于是麟太郎伪造了她的出身,篡改了官方记录,谎称她是旗本冈野孙一郎的养女。他把妻子接到本所的胜家老宅。次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一间位于东京赤坂区田町中街的破旧小屋。结婚第一年,他们家徒四壁。海舟后来回忆道,“我曾经砍下房梁和柱子”做薪柴。夏天,他们甚至连蚊帐都买不起。
民子为麟太郎生了4个孩子。大女儿梦子在婚后第一年出生;又过了2年,次女孝子来到人世;又过了3年,长子小鹿诞生;小鹿出生2年后,他们有了次子四郎。民子为家庭含辛茹苦,胜部写道,她完全符合日本人心目中的“贤妻良母”的形象。
所有资料都说麟太郎在结婚后的头10年十分忠诚。不过,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薪俸水涨船高,他在冰川买了一间更大、更符合自己身份的宅子(不是他晚年在冰川的著名居所),年轻的未婚女仆在胜家宅邸进进出出,其中至少3人与主人有染。增田系是最受他宠爱的一个。根据胜部的说法,增田非常“优雅,而且十分细心”。她为海舟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取名逸子和八重。八重早夭,逸子和增田一直住在胜家的宅子里,与民子和其他孩子生活在一起。1970年,一本杂志采访了海舟的孙女、逸子的女儿高山正代,她将增田定义为海舟的“妾”。“(法律)禁止旗本离家在外过夜,”她说,“(海舟的)妻妾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后来,到了庆应二年(1866年),厨娘小西为他诞下了四子七郎。(大约两年前的元治元年(1864年)十二月,长崎的年轻女子梶玖磨生下了海舟的三子梶梅太郎。)
胜部说,每天早上增田和小西都会正坐在民子门前向她们的女主人问安。海舟62岁时,另一个年轻女子香川为他生下了第五个女儿妙子,这个女儿被另一名情妇森田米子抚养成人。
嘉永三年(1850年),麟太郎27岁,这一年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当年九月四日,他的父亲去世了,终年48岁。麟太郎继承了一大笔债,约几百两,他发誓一定会偿还。 17年后的庆应三年(1867年)秋(当时正是庆喜退位前不久的动荡年代),担任军舰奉行的他给刚刚漂洋过海前往美国的长子小鹿写了一首诗,称赞小吉爱干净、不拘小节(这两条都是武士的美德),感谢小吉教自己识字、习武。“忆及父亲,”海舟悲伤地写道,“我会泣下血泪。”
同样是在嘉永三年(1850年),他在田町中街的家中开办私塾,作为兰学者的名声越来越大。诸藩派往江户的武士迫切希望守护自己的家园,纷纷进入他的私塾。3年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一度有90名左右学生在我门下学习。”他从荷兰语语法教起,但大多数学生是“来学习炮术的”,他后来在冰川回忆道。然而,由于陆续接到各藩要他“生产大炮”的订单,他无暇顾及教学。于是,他雇了一个名叫杉亨二的塾头(助教),后者是一个出生于长崎的孤儿,来江户学习兰学。
胜麟太郎和佐久间象山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可能是嘉永三年秋,不过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已经无从知晓。佐久间的一名传记作者写道,麟太郎在那一年开始在佐久间门下学习,后者当时正在江户深川区松代藩邸教授炮术。胜部也同意这种说法,这个时间同麟太郎丧父和开办私塾相隔不久。胜部还表示,佐久间是全江户最具威望的兰学教师,年轻的学者自然想和他打交道。麟太郎拜访佐久间时,想必看到了挂在老师书房墙上的一块大木匾,上面写着4个汉字——海舟书屋。他后来在冰川回忆道:“我之所以以海舟为号,就是因为觉得这是一块非常好的木匾……上面的字是象山(亲笔)题写的。”
嘉永五年(1852年),海舟29岁了,当年的事有好有坏,对于胜家和日本来说都是如此。二月,海舟的长子小鹿降生;十二月,海舟的妹妹、17岁的顺子嫁给了比她大25岁的佐久间,媒人是海舟的剑术教练岛田虎之助;八月,荷兰人警告幕府美国战舰将于次年前来;九月,孝明天皇的典侍中山庆子生下皇子祐宫,也就是后来的明治天皇。
与此同时,麟太郎正为大事操劳,他要将国家武装起来。“我从诸藩得到了铸造火炮的订单,多数都已完成。制造一门16磅野战炮的成本是600两”,很久以前就有谣言说后起之秀麟太郎是奸商,“收取天价,因此他们派了一个人来监视我”。麟太郎显然知道如何让人安心,他给那个人好好算了一笔账,“他十分惊讶,说我疯了”,不过谣言因此不攻自破。“在那之后,人们就信任我了。”后来,海舟以其独有的古怪方式让那些对他的品行仍有疑虑的人彻底放心:
当我们在神奈川建造炮台时,松山藩出钱,不过预算是我决定的。本应花费8万两的项目,我用4万两就能做下来。[我拒绝收取报酬,]告诉他们,只要能骑马就行了。于是我每天骑马前往工地。我没向他们要任何东西。我住在一间肮脏的小屋子里。我分文未要,我想人们会觉得我是个怪人吧。
他取得了铁匠们的信任。一个铁匠带着600两来贿赂他。这个铁匠为了降低成本,故意使用质量不合格的黄铜,他想和麟太郎分享从中赚取的差价。“我(把钱)扔到他的脸上,并痛骂了他一顿。”他让这个铁匠用这些钱购买合格的黄铜来制造质量更好的火炮,它们可是用来“护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