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崎海军传习所
只要我身在海军,便时刻准备葬身大海。
“护国”不久便成了全日本武士的口头禅,因为佩里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日本的。虽然幕府中充斥着依靠血统继承官职的平庸之人(这是德川幕府的根本问题,海舟曾直言不讳地抨击这个现象),但并不是所有江户精英均如此。对于海舟乃至整个国家的未来而言幸运的是,这个当时仍然默默无闻的兰学生的非凡才华引起了大久保忠宽的注意,后者是那个生死攸关年代里最开明的幕府官员。
忠宽生于文化十四年(1817年),比海舟早6年。两人虽然都出身于武士家庭,但他们的社会地位和早年的际遇大相径庭。海舟来到世上,“对生活没什么期待”;而忠宽则是一个地位显赫、历史悠久的武士家族的长子,甚至在幕府建立之前,他的先祖已经为德川家效力。海舟后来说忠宽从孩童时代便开始“发奋读书、习武”。 14岁时,忠宽进入江户城,成为将军家齐的小姓(侍童),同年被封为志摩守。作为开国的坚决拥护者,他在嘉永七年(1854年)佩里第二次来航后不久再次得到晋升。当年五月,他被老中首座阿部正弘任命为目付,负责海岸防务。他在幕末也担任过其他一些要职,包括蕃书调所头取、长崎奉行、京都町奉行、大目付、外国奉行、御侧御用取次(将军家茂的侧近)、讲武所奉行和勘定奉行。
忠宽是茶、烟、刀、马、书法和日本文学的行家,精通汉文,擅长作诗——海舟在他去世后把他的和歌及其他作品结集出版。忠宽常常“与(身边)无关紧要的人”置气,海舟写道。他虽然身材矮小,却拥有一些武士最宝贵的品质。海舟赞扬他生活简朴、品行高洁,只是有时“过于顽固” 。19世纪90年代,有人问海舟幕末最具远见的学者是谁,海舟回答是忠宽。虽然忠宽常常“过于诚实”,但他确实是“一位真诚而深邃的思想家”。出身高贵的忠宽很快便看出了胜小吉之子的不凡才能,这足以证明海舟对恩人的评价十分可靠,一如两人维持了一生的友谊。13年后幕府行将覆灭之际,江户的秩序之所以仍然得以维持,与他们的友谊大有干系。
入 仕
按照胜部的说法,忠宽最初通过一则传闻听说了胜麟太郎的名字,据说后者拒绝了一个投机取巧的铁匠的贿赂。另一名传记作者石井孝则猜测,忠宽是被海舟的《海防意见书》吸引。也许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无论如何,安政二年(1855年)一月,就在海舟次子出生一个月后,忠宽将自己的朋友推荐给了老中阿部正弘,后来海舟形容这次经历仿佛“大门突然为我打开了”。他被招入翻译调所(后来改为蕃书调所),负责翻译荷兰语文书。他第一个任务是为建设一座西式学校做准备。他立即提交了一份备忘录,既反映了他在著名的《海防意见书》中的想法,还提出应当让学生学习汉文典籍,使其免受基督教的诱惑。更重要的是,教官的选拔应基于能力而非社会地位。但是,此时的海舟仍然没有官职。忠宽觉得有必要帮助朋友,于是推荐海舟担任徒目付,虽然只是小官,但总算踏入仕途。
海舟接受任命的地点可能是自己的小书房,他家的地板铺着破旧的榻榻米,家具也只有一张旧木桌和一个炭火盆——在寒冷的冬夜,海舟总是一边阅读荷兰语、汉语、日语书籍,一边用炭火盆暖手。民子很可能在她的长女109岁的梦子的帮助下,为丈夫的贵客上了热茶。客人共有两位,除了忠宽,还有目付岩濑忠震。和忠宽同为幕府高官的岩濑,全权负责和美国人签订第一份条约。和忠宽一样,他也肩负着整备海防的重任,包括建造炮台、生产火炮和战舰。这两个人会把麟太郎招到麾下实在不足为奇。
会面时,3名武士想必都按照礼仪穿着冬装。麟太郎上身可能穿着一件简朴的深蓝色棉质厚和服,下身着袴,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羽织,上面绣着胜家的家纹——剑花菱纹。忠宽和岩濑穿得也差不多,不过他们的衣服质地更加奢华,是丝绸或羊毛的。忠宽的俸禄是500石,岩濑则有1000石,远远超过海舟的41石。最先开口的大概是忠宽,毕竟他是推荐人。大多数旗本武士都会欣然接受徒目付的任命,胜麟太郎却谢绝了邀约。据胜部所言,虽然他和两位大人说话时毕恭毕敬,但是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想在那些(他认为)不如自己聪明的人手下做一些平庸的工作。
不过,海舟不需要再将才干浪费在翻译荷兰语文书的工作上。拒绝担任徒目付五天后,他就获邀和以忠宽为首的一群幕府官员一同乘船巡视西日本。他们的任务是视察纪伊半岛(从伊势到大阪和神户)的海岸地区,准备在这个离京都近在咫尺的重要半岛修建防御工事。“我们连一门可以用来防守(海岸)的火炮都没有,”海舟后来在冰川回忆道:
通过阅读,我终于知道了攻城炮、野战炮和岸防炮的区别。我们应该在海岸安装岸防炮才行。但是当时我们对西式火炮的了解尚不如今天这般透彻,我们认为只要把18磅炮和24磅炮安在炮台上就可以保护我们……要制造这些炮,我们需要铜和锡。然而我国缺乏这两种[金属],有一段时间甚至连金属脸盆的价格都在飙升。
四月三日,离家差不多两个半月后,海舟回到了江户。当年夏天的七月二十九日,他受命前往刚刚成立的长崎海军传习所学习,并担任负责管理学生的生徒监。八月七日,他进入了小十人组,任务是在江户城外保护将军,这是旗本武士担任的最低官职。“那时……(所有人)都说我们需要一支海军,但没有人知道如何建造战舰,要花多少钱,或者船员们应该做什么。不过,他们至少已经意识到我们需要一支海军,因此把我这样的人派往长崎,跟着一个叫佩尔斯·瑞杰肯的荷兰海军教官学习海军技术。”
“我们家很冷,我的收入不足以负担家里的吃穿,”25年后海舟写道,“不仅如此,我天生愚钝——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前我一直没有成功。(但是,)安政二年(1855年)夏海军传习所开课后,我被选中去那里学习。这是我的第一个机会。”
他把私塾交给可靠的助手杉亨二打理,然后于九月一日登上了萨摩藩为幕府建造的三桅帆船“升平丸”号离开江户。十月十一日,海舟到达位于长州西部、本州岛上的下关,比预定时间略晚。在那里,他听说一场大地震摧毁了大半个江户。“死者不计其数。”他后来写道。虽然第二天大火就被扑灭了,但余震又持续了几天。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说自己头晕目眩,仿佛醉酒一般。关于这次灾难,他只写了这些,没提及家人,不过他肯定非常担心他们的安危。他后来得知,家人都安然无恙。
组建日本海军
长崎海军传习所的学生当中,有大约40名德川武士,其他学员部分来自谱代大名统治的福山藩、挂川藩,部分来自外样大名统治的福冈藩、佐贺藩、熊本藩、津藩、萨摩藩、长州藩。之前六月的时候,“森宾”号战舰抵达长崎,它是荷兰国王送给将军的礼物。幕府让随船前来的军官留在传习所担任教官。24名荷兰军官在“森宾”号舰长瑞杰肯中尉的指挥下开始向约160名日本武士传授海军科学技术,以满足他们对建设一支现代海军的迫切愿望。将军为了表达谢意,送给荷兰国王一些日本的宝物,包括一副盔甲、一把武士刀、一支长枪、五扇狩野派和土佐派屏风、一个备前烧瓷盘、莳绘箪笥、漆器、大和锦、绉绸、京都的人偶和扇子。
后来,“森宾”号被改名为“观光丸”号,用于训练。“观光丸”号是一艘150马力的三桅桨轮蒸汽船,长约52米,宽约9米,装备6门火炮。“日本海军始于安政二年(1855年)‘观光丸’号从荷兰抵达日本之时。”海舟在冰川回忆道。作为该国第一批现代船员,学员们的使命就是学会如何操纵现代战舰。
每天早上不到5点(冬天6点),学员们会被鼓声叫醒,开始传习所的一天。起床后不久,早餐铃就会响起。早餐之后,他们开始打扫战舰,从里到外都要打扫干净。然后是升旗、点名,鼓声再次响起后开始练习射击。接下来是升船帆和准备索具。学员们在陆上接受军事训练,在船上接受实际操作训练。课程在陆上进行,从早上8点到中午,然后再从下午1点到4点。为了照顾荷兰教官,传习所也遵照西方传统把周日定为休息日。每日的课程包括航海术、造船术、测量学、数学、工程学和炮术,以荷兰语讲授。海舟进入海军传习所之前就听得懂荷兰语,“过了差不多两个月,我就可以对话了”。
1856年10月,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联军占领了广州。次年,即安政四年(1857年)四月,出于加强江户湾防务的迫切需要,幕府设立了军舰操练所。一个月之前,已经在长崎海军传习所训练了一年半的幕府学员(包括海舟)奉命返回江户,他们将在新设立的军舰操练所担任教官。一批新学员会进入传习所。与此同时,34名新教官不久后将从荷兰启程,替换之前的那些即将退役的老教官。
一些幕府学员乘“观光丸”号返回江户,海舟却被命令沿陆路返回。离开长崎前一天,他的上司兼好友、负责管理学生且颇有能力的海军传习所总取缔(总负责人)永井尚志告诉他,瑞杰肯想让一个学生留在长崎,协助从荷兰来的新教官,还要(用海舟的话说)“为新学员指明方向”。荷兰语已经很熟练的海舟自愿留下。“尽管我没什么能力,”他在《海军历史》中谦虚地写道,“永井还是开心地同意了。”
三月四日,永井乘船驶向江户。五月,继任的木村喜毅来到长崎,新学员则在四个月后抵达。八月五日,战舰“日本丸”号在接替佩尔斯·瑞杰肯担任总教官的威廉·约翰·科奈里斯·范卡腾代克的指挥下从荷兰来到长崎。“日本丸”号是一艘小型三桅木质螺旋桨蒸汽船(排水量292吨,长48.7米,宽7.3米),装备了100马力的发动机和12门火炮,幕府为此向荷兰支付了大约10万美元(据推测结算用的是美元)。幕府需要一个船坞来停泊和维护“日本丸”号,与此同时它还要为刚刚起步的日本海军建造新船只。“日本丸”号载着在长崎修建新船坞所需的机械和装备,它们产自荷兰,荷兰工程师和机械师也随船前来。
海舟给范卡腾代克留下了深刻印象。“校长木村喜毅对荷兰语一窍不通,”范卡腾代克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舰长海舟的荷兰语却很好,他性格温和,聪明且友善。”海舟的性格其实一点都不“温和”,不过范卡腾代克说他“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不管多么棘手的问题,只要他开口,我们荷兰人都会按他说的做。在我看来,他聪明绝顶,任何时候都知道该怎么让我们满意”。
海舟在长崎又待了两年半,一直跟着范卡腾代克学习。他和其他学员在“日本丸”号上实习,并且将这艘船改名为“咸临丸”号。安政四年(1857年)深秋,海舟在荷兰教官的监督下,指挥其他学员驾驶“咸临丸”号从长崎出发,向西北航行,驶往九州西海岸外的五岛列岛。
他们从五岛列岛继续向西北航行,抵达位于朝鲜海峡的对马岛,这里的藩主是外样大名宗义和。在对马岛“接受款待”3天后,海舟写道:
我们拔锚起航,一直驶入釜山外海,在那里领略了朝鲜美景。返航途中,我和两个[荷兰]教官调查了对马岛西北。我们在一个地方看到水晶般清澈的泉水汇成河,流入大海。那里的景色实在太美了……于是我们3人放下一艘小艇,向内陆划了差不多一二町(1町约合109米)的距离。河非常浅,清澈见底,能数出来下面有几块石头。我们头脑放空,盯着那些石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那两个教官大叫起来。我吓了一跳,朝河对岸望了过去。我看见一捆捆吊起来晾晒的稻谷,后面是一间瓦房。两个手持铁炮(日式火绳枪)的武士站在稻谷下的阴影里,枪口冲着我们,火绳已经点燃。我想都没想便蹚过河,[冲向那两名武士,]用手里的马鞭打掉了他们的铁炮。这两名武士带着铁炮逃进房子。我跟着进屋,把他们痛骂一顿。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我是日本人。他们急忙道歉并解释说:“你们坐着一艘外国军舰的小船上岸,这是违反法律的。我们在站岗,所以采取了行动。”我告诉他们,我是海军见习生,在他们的藩受到了盛情款待。我们的蒸汽船属于幕府,我们的教官是荷兰人。他们三番五次道歉:“如果这件事让藩主知道了,不用说都知道我们将受到多么严重的惩罚。请原谅我们。”我对这些乡下武士的无知感到唏嘘,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变得大胆起来,更渴望冒险,甚至是鲁莽的冒险。
差不多就在上述事件发生的同时,舰长和船员再次起航前往五岛列岛,只是这次船员们差点因为他的“鲁莽”丢掉了性命。海舟请求范卡腾代克允许他只带日本船员乘坐一艘小船出航。考虑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荷兰教官帮助的情况下在开阔海域航行,范卡腾代克很担心他们的安全,于是命令海舟不要“驶出五六节的范围”。但是海舟告诉他:“只要我身在海军,便时刻准备葬身大海。”事实上,这艘船两次撞上礁石,险些在风暴中沉没:
水手们都慌了,不听我的命令……船舵已经损坏,船体也破了一个洞,海水涌了进来。我觉得大限将至,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因为我愚蠢地违背了教官的命令,你们都跟着遭殃。这是我的耻辱,我应当以死谢罪。”但是,水手们反倒因为我的话振作起来。他们重新鼓起勇气并且竭尽全力执行我的每一道命令。于是,我们驶过了礁石。之后,幸运的是,暴风雨渐渐停了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尽力工作,最终安全返航。
尽管海舟有着极强的海上技能,木村还是提醒他要多积累远洋经验。他批评海舟待在开阔海域“的时间太短……(下次)训练的时候,你怎么不走远点呢”。海舟很恼火,一个对航海几乎一无所知的人,仅仅因为官衔高于自己便可以提一些毫无意义的建议。木村似乎更重视地位而非能力,这令海舟非常厌恶。不满的海舟找了个机会狠狠捉弄了上司一番。“我带木村上船,告诉他当天我们要远航。(然后)我让他十分难受。”强风吹起,浪越来越大,木村愈发痛苦。当木村焦急地建议返航时,海舟平静地问他为什么,还对他说“我们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木村一边说“够了”,一边吐了起来。
快活日子
长崎海军传习所的大多数人,包括学员和木村的下属(据海舟所言,甚至还包括荷兰教官),都是长崎丸山妓院的常客。木村却是个苛刻的人。海舟回忆说,到了晚上,木村会把大门锁上,防止有人偷偷溜出去。但是,木村的下属来去自由,几乎不受限制。身为生徒监的海舟觉得木村不应该对学员这么严格,因为即便如此,“每个人都会在晚上翻过篱墙……一天晚上,我……取下锁把它砸碎”。海舟把这件事告诉了木村,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只要学员勤勤恳恳学习操纵战舰,就“不必关心那些细枝末节”;如果他们没有做到,“您再去训斥他们”。一天晚上,海舟正在“仰望星空,木村的一些下属又像学员一样翻过篱墙出去快活了”。海舟立即因为这件不公平的事找木村对质。让他的上司恼火的是,他提议“逮捕”这些人,“(木村)只是告诉我别再管这件事了”。
木村没有受过任何海军训练,只是凭借高贵的出身才被派到长崎,海舟因此很看不上他。“(我)因为不受管束而出名。但是我的(海军)技术也很出名。(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在我顶撞木村之后)把我踢出(传习所)。也许是因为(忠宽)……和岩濑。”
海舟回忆起学员们的“快活日子”时,强调自己“未曾光顾妓院”——大概是因为他并不需要。据说,在一个雨天,海舟走在长崎的街上,木屐的带子突然断了。当时,他正在一名年轻女士屋前,也许他是特意来见她的,也许不是。她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名叫梶玖磨,常被人称为阿久。她14岁便守了寡。海舟请求她让自己进屋,还请她帮自己修木屐。为了表示感激,他留下了一大笔钱。第二天,阿久前往海军传习所向他表达谢意。据说此后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几年后的元治元年(1864年),阿久生下了海舟的三子梶梅太郎。
正当海舟继续在长崎接受海军训练之时,江户及周边地区发生的事件,以及京都的回应,让全国陷入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