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庄子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章 逍遥游

逍遥即无所拘束,自由自在,逍遥游,即在此一境界中遨游。为得逍遥,则需无待,也就是因任自然,所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要做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虽慕鲲鹏翔飞数千里,但犹有所待,至于蜩与学鸠,朝菌蟪蛄,均有所待。有宋荣子,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也未游于逍遥之境。须如许由,无所用天下。如藐姑射之山之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不肯以物为事。如客以不龟手之药说吴王,大本拥肿,无用为用,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始得游于逍遥之境。而这,可以说是整个《庄子》的主题。

【原文】

北冥有鱼[1] ,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2] 。南冥者,天池也[3]

《齐谐》者[4] ,志怪者也[5]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6] ,抟扶揺而上者九万里[7] ,去以六月息者也[8]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9]。天之苍苍,其正色邪[10]?其远而无所至极邪[11]?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12]

【注释】

[1] 冥,同溟,指海。北冥,即北海。下“南冥”指南海。[2] 海运:海水震荡。[3] 天池:通天的渊池。[4] 《齐谐》:书名,出于齐国。[5] 志怪:记载怪异的事情。[6] 击:拍击。[7] 抟:环绕。扶揺:旋风。[8] 息:止息。句谓飞了六个月才止息。[9] 野马似的游气,飞扬的尘埃,都是生物的气息被相互吹动而在空中游荡。息,气息。[10] 其:岂,难道。正色:真正的颜色。邪:同耶。[11] 其:抑,或许。[12] 其:代词,指鹏。若是:像这样。则已:如同“而已”。

【细读】

志如大鹏高远

读《庄子》,最初的也是最深的印象,恐怕就是大鹏。人们不能不为它的壮伟所惊叹,它是由北海一种叫鲲的鱼变化而来的,鲲就有几千里之大,变化为鸟,叫作鹏。鹏的背就有几千里,奋起而飞,所谓“怒而飞”,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一大片云彩。这里的“垂”,是“陲”“垂天”,就是天边的意思。海水一震荡,它就要飞往南海。南海,是通天的渊池。

这本是寓言,《庄子》书中遍是寓言。但庄子却引一本记述奇异故事叫《齐谐》的书,以证此说有据。《齐谐》书说,鹏鸟飞南海的时候,它的翅膀拍击水面三千里以内都震荡起来,卷起暴风飞升而上,到九万里高空,而且这一飞,就要六个月才休息。庄子说,大鹏高飞,在九万里高空看地球,可能就像我们看天空一样,看到的是一片苍苍之色。

这就是庄子的消遥游?是,又不是。因为庄子追求的是无待,而大鹏还是有待。所谓有待,就是有条件。庄子追求的是无条件的自由。但是,高飞九万里的大鹏,确实为庄子所向往。庄子的想象力和魄力,确实飞腾九天,俯瞰世界;他的胸襟,确实吞吐万物,包容宇宙。他小视人间的一切。天下学术,儒、墨、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无不一笔抹倒。他磅礴万物而为一,尧舜孔子,古来圣贤,人们仰之弥高,都不在他的话下。在他看来,天下的争斗,不过是蜗牛角的小国触氏和蛮氏争地之战而已。一部《庄子》,那寓言、卮言、重言,那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洋洋洒洒、深宏恣肆、任意纵横。那高飞九万里的大鹏,那浩翰的海洋,那震荡三千里的水击,才足以显示庄子的气魄胸襟。

高远的追求是人生的动力。有壮伟的胸襟才会有开阔的视野。有高远的追求,未必人人都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但如果没有高远的追求,人生必然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论语》说:士不可以不弘毅。孙中山说:心信其可行,则移山填海之难,终有成功之日;心信不可行,则反掌折枝之易,亦无收效之期。黑格尔说: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要实现人生的价值,理想、热情、信念、胸怀是必备的。

纵观古今,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印迹的人,不论是政治家、思想家,还是文学家、艺术家、历史学家,哪个不是壮怀开阔,立志高远?

政治人物如此。陈涉少时为人佣耕,就立有鸿鹄之志。一世英雄项羽,不学书、不学剑,以为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而他要学万人敌。自西汉名臣龚舍,到唐太宗李世民,都说王者以天下为家。

其他人物亦如此。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之气魄,写成了千古不朽的《史记》。李白受庄子精神影响,自比大鹏,他的《临路歌》有言:“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他又写《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揺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我们的人生,是不是可以从庄子《逍遥游》的大鹏形象中得到某种启示呢?

【原文】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1] ,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2] ,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3]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4] ,而后乃今将图南[5]

【注释】

[1] 坳堂:堂中凹陷之处。[2] 胶:粘住。[3] 培风:积蓄风势。[4] 夭阏:阻拦。[5] 图南:图谋飞向南方。

【细读】

积累必深厚

庄子说,水的积蓄如果不多,那就没有力量承载起一条大船。如果只是在房屋的低洼处倒一杯水,就只能浮起像小草那样的一条小船。如果放一只水杯就粘在地上无法行驶,这是水浅船大的缘故。风的积蓄如果不够大,那么它也没有力量负载大鹏的翅膀。为什么要高飞九万里?因为这样才能积蓄风势。背负着青天,但没有谁能阻拦它,这就可以向南飞行。

这有点奇怪。青天怎么背负?不过庄子水积不厚负舟无力的比喻却是恰当的。庄子所追求的,是绝对的自由,绝对的自由是不需要任何条件的。庄子的本意当是说明即使大鹏也不是无待,也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它还需要九万里风在下,才能腾飞至南海。

我们从庄子这段话中领悟了一个道理,理想远大固然重要,要实现理想,还要有深厚的积累。物质条件越充分,经验越丰富,实现理想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古人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勤,就是积累。又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破万卷,也是积累。又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古今成就大事业者,无不有丰厚的积累。

司马迁生于史官世家,祖先在周代时就任王室太史。父亲司马谈在武帝即位后,任太史令三十多年。司马迁自己十岁学古文书传,十三岁学《公羊春秋》,十四岁学《古文尚书》,又游历全国,访会稽禹之遗迹,到淮阴访求韩信故事,到丰沛访问刘邦萧何故乡,北过涿郡,登长城,南游沅湘,西至崆峒,还曾出使巴蜀。有这样的积累,加上发愤著书的信念,才写成《史记》这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李时珍用三十多年时间,带着徒弟,跋山涉水跑遍全国各地,从武当山、庐山,到安徽、江苏等地,白天采集草药,向当地百姓请教;晚上整理归类,亲尝各种药草,收集民间单方和书籍文献。有如此丰厚的积累,方写成不朽名著《本草纲目》。

袁隆平研究杂交水稻,从1964年开始,整整六年时间,先后用了1000多个品种,做了3000多个杂交组合,才找到人工杂交水稻的出路,最后取得了成功。

从刘邦、唐太宗、宋太祖到成吉思汗,历代成就大业者,无不懂得积蓄力量。你要鹏程万里,就要积累万里之风势;你要负大舟,就要有海一样的波涛之水。

【原文】

蜩与学鸠笑之曰[1]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2] ,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3] ,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4] ,小年不及大年[5]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6] ,蟪蛄不知春秋[7] ,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8]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9],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释】

[1] 蜩:蝉。学鸠:即斑鸠。[2] 榆枋:榆树和檀树。[3] 飡:同餐。三飡,指一日。[4] 知:通“智”。[5] 年:寿命。[6] 晦朔:月终谓之晦,月初谓之朔,此处犹言早晚。[7] 蟪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因此不知春秋。[8] 冥灵:树名,叶生为春,叶落为秋。[9] 大椿:木槿。

【细读】

境界有别莫攀比

大鹏高飞九万里,却被蜩与学鸠嘲笑,为什么要飞那么高、那么远?就在榆树檀树间飞来飞去,实在飞不动了,就在地上跳一跳,不也很好吗?这两只小虫子知道什么呢?到郊外去,只一天三餐时间,那肚子还饱饱的;到一百里之外,要多带些干粮;到一千里外,要用三个月时间准备粮食。确实境界不同,确实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你看,朝生暮死的菌类,连一天早晚都不知道;那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连一年都过不了;那冥灵树,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那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大家却只知道八百岁的彭祖,而且还要比来比去,不是很可悲吗?后来庄子还说,这是小大之辨啊!

但是,小鸟也有自己的快乐,它们的生活天地就在小树丛间,这不很好吗?后面还说到斥 ,一种生活在小池泽的小雀,它们升腾起来往上飞,也不过数丈高而已,只在蓬蒿之间飞来飞去,这不很好吗?像大鹏飞那么高,要九万里风托承,这不很累吗?到郊外去,一天往返,肚子还不饿,这不很好吗?到一百里之外,一千里之外,隔夜准备粮食,甚至准备三个月,这不很费事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活得太少,确实不好。但活五百岁、八千岁,就一定好吗?庄子说过,活着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还有冻馁之患,这都是生人之累。而死之后,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真的就那么看不上小鸟吗?小鸟有待,大鹏不也有待吗?如果从有待的程度看,大鹏的负担还更重。小鸟只蓬蒿间就可以,大鹏则要有九万里风,大鹏不是更“有待”,负担更重吗?人活得越长,苦累越多,病痛越多,何必呢?他老人家不是还说万物齐一吗?小鸟和大鹏有什么差别呢?后来郭象注庄,不就是说,大鹏和小鸟,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吗?

庄子的话,常常是绕过来又绕过去。人生其实也是说过来又说过去,就看你怎么看。大鹏之志固然好,但小百姓也要过日子。那些有大志、做大事的人也要过小日子。你看陶渊明,曾经是猛志逸四海,后来不也是坐在堂前茂密的树荫下乘凉,种种蔬菜,弄弄书琴,喝点小酒?那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良田美池,鸡犬相闻,就那点小天地,不与外界往来,不是很好吗?你看杜甫,有过那样的壮志,是那样忧国忧民,一生颠沛流离,但他在成都安定下来后,也向慕小日子。你看那清江一曲、白沙翠竹,看着梁上的燕子,水中的鸥鸟,自由自在。老妻画纸为他做棋局,孩童为他敲针作钓钩,不也很好吗?轻轻松松、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不很好吗!

人生境界不同,人生境界无穷,各有各的活法。最可悲的就是互相攀比。所以庄子说:“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或许,这是我们要从庄子这里得到的启示吧?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1] ,行比一乡[2] ,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3]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4]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5] ,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6]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7] 。虽然,犹有未树也[8]

【注释】

[1] 知:智慧。[2] 行:品行。比:亲近。[3] 而:当读为“能”。徵:取信。[4] 宋荣子:宋国人,一说即宋钘,宋国贤人。[5] 劝:努力。[6] 非:非议。沮:沮丧。[7] 数数:汲汲,迫切;一说,常常。未数数然,意为很少人这样。[8] 树:树立。未树,指道德修养没有到家。

【细读】

做人要有主见

庄子又提出四种人:他的智慧配做一个官员,他的品行可以成为全乡的表率,他的德行符合一个国君的要求,他的能力为全国所取信。但是,这四种人庄子并未看上。“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他们看待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什么样?小知不知大知,小年不知大年,小鸟不知大鹏。较之这四种人,庄子更能看上的是宋荣子。

宋荣子就是宋钘。《庄子·天下篇》专门讲到了他。宋钘和尹文是同一个学派。庄子说,古代道术不为世俗所拖累,不修饰事物,不苛求于别人,不会与众人发生矛盾,等等。庄子说,宋钘、尹文学派追随的就是这种风气。这个学派创制了上下均平的华山冠,作为自己的标志,应接事物以抛弃偏见为根本,以柔道合天下之欢,调和海内纷争。受到欺侮也不感到耻辱,借以救止人民的私斗,外则休止兵戈,救止世界的战争,内则寡情淡欲等。这后几点,应该就是《庄子·逍遥游》所说的“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在先秦,赞成宋钘他们的主张的人并不多见,因此庄子说,“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对宋钘的主张,庄子也不以为然,“虽然,犹有未树也”,修养并没有到家。但是,庄子对他们有一个评价:“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之所以这样评价,从《庄子·天下篇》来看,可能是因为宋钘他们以其主张“周行天下”,对上游说诸侯,对下教化人民,虽然天下并不采用他们的主张,都讨厌他们,但他们还是喋喋不休地说教,不愿放弃。

庄子是否赞赏宋钘这一点,从叙述中看不出来。庄子主张齐同物论,主张混同世俗,顺世而行。但庄子思想实际上又特立独行。不管庄子怎么看,这里却点出一个道理:人要有独立的主张,不要人云亦云,不要像墙头上的草,随风两边倒。

历史上一些重要的科学发现,一些重要的思想学说的提出,总是不为人所理解。当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时,举世所相信的是教会和《圣经》的说法: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所有行星围绕地球转动。当达尔文写下《物种起源》,提出自然界万物通过进化,通过自然选择,随环境变化而变化时,大家所信奉的是教会的上帝造物之说。当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提出任何天体周围都存在巨大的引力场,光在引力场沿曲线传播,并预言恒星的光线掠过太阳表面时,由于引力场的作用,星光会有七秒角度的倾斜时,几乎整个科学界都轰动了,大部分科学家都说这想法太荒谬了。当袁隆平提出人工杂交水稻时,人们还只相信,水稻为自花传粉植物,不太可能进行人工有性杂交。

一些人在关键时刻所做的人生抉择,最初往往也不被人们所接受。一代船王包玉刚,当年辞去上海银行副总经理职务,携数十万元积蓄到香港想搞海运时;在他成立航运公司,改变传统的短期出租方式,采用长期出租方式时,家人和世人也都认为他是在冒险。当比尔·盖茨从哈佛大学辍学自主创业的时候,当马云辞去有稳定收入的公职自筹经费创业的时候,很多人也同样不理解。

历史上,一些人坚持自己的操行和信念,不顾世俗毁誉。屈原就是如此。当众皆竞进以贪婪,茍且逐利之时,只有屈原修身忠君,上下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

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中。人云亦云,永远发现不了真理。在利欲熏心的社会,坚持个人操守尤其要超世脱俗。人在抉择的关键时刻,最能把握命运的往往是自己。随波逐流,往往只能碌碌无为。人要有主见。在人生的很多时候,确实如庄子所说,要“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原文】

夫列子御风而行[1] ,泠然善也[2] ,旬有五日而后反[3] 。彼于致福者[4] ,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5] ,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6]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1] 列子:郑国人,名御寇。[2] 泠然:轻妙的样子。[3] 旬:十天。有:通“又”。旬有五日,十五日。[4] 致福:达于幸福。[5] 六气:阴、阳、风、雨、晦、明。[6] 恶乎待:依赖什么?

【细读】

无己,无功,无名

这段话是《逍遥游》的核心。列子是被庄子所否定的。列子虽然免去了行走的劳累,但也有所待,因为要御风而行。前面所述,从蜩与学鸠,还有那只生活在小池泽的斥 ,不论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还是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都否定了。宋荣子自也在其列。大鹏呢?看来庄子变幻莫测。从理想高远来说,赞赏大鹏,但大鹏毕竟有待。

庄子的最高理想,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简单地说就是顺乎自然。所谓无穷,是时间的无穷,也是空间的无穷。换言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逍遥。所谓乘天地之正,就是顺应自然的本性。所谓御六气之辩,就是驾驭六气的变化,也是顺应自然的变化。

具体来说,则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谓至人、神人、圣人,其实都是庄子所说的真人,得道的真人。核心在于无己、无功、无名。这是《逍遥游》的核心,也是整部《庄子》的核心。可以说,整部《庄子》的全部理论,都蕴含在这几句话里。整部《庄子》的全部理论,都是从这几句话展开的。当然,后来的论述更丰富,无生死、无是非,等等。而要做到无己、无功、无名,重要的是顺应自然。顺应自然,自然就可以游于无穷。

怎样才是顺应自然?为什么可以游于无穷?为什么要无己、无功、无名?怎样才能做到,请读全部《庄子》吧!

这里简单说一点。无己太复杂。只说无功无名。直白地讲,就是不要功名利禄。当然,无功无名内涵更丰富一些,但首先是不要功名利禄。

为什么不要功名利禄?从逍遥游的观点看,追求功名利禄就不能逍遥。先不说精神的,只说现实的。魏晋时有嵇康,竹林七贤之一。他的好友山涛劝他出来做官。他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说他有七件事受不了:他喜欢睡懒觉,早上起不来,当官却要上早朝;他喜欢抱着琴一路走一路唱,喜欢在野外钓鱼射鸟,但当官之后,有吏卒守着,不得妄动;上朝手不得乱动,但他身上有很多虱子,经常要搔虱子,不能穿得整整齐齐去拜见长官;不喜欢写东西,但当官就有很多杂事,那些要处理的事务文书堆满桌案,不酬答吧,犯教伤义,勉强应酬吧,又不能持久;不喜吊丧,但人们却以此事为重,这类场合不去人家会埋怨,去又实在受不了;不喜欢和俗人打交道,却要和他们共事,一群所谓的宾客满堂上,叽叽喳喳乱叫,耳朵都听烦了,而且各种奇怪的事情都有;心里不耐烦,但官家事务频繁,每天有事缠身,每天要操心事务。当时有魏晋玄学,竹林时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和庄子所说的“乘天地之正”“无功”“无名”是相通的。

李白也是一个典型。他想在朝建立功业,但很快就受不了,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愿意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

《庄子·秋水》也写了一个故事。庄子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个大夫来请他任职。庄子持竿不顾,说:我听说楚有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岁,现在被人恭恭敬敬供奉在庙堂之上,我是愿意死后留着一副骨头而显贵呢,还是愿活着在泥涂中摇尾巴呢?

是啊,好不容易来到世上,那么辛苦做什么?一生奔波劳碌,不就为了那点儿功名利禄吗?放弃功名利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多潇洒!

【原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1] ,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2] ,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3] ,吾自视缺然[4] 。请致天下[5] 。”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6] ,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7] ,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8] 。”

【注释】

[1] 许由:传说中的隐士。[2] 爝:燃。[3] 尸:主治。[4] 缺然:不足。[5] 致:给与。[6] 鹪鹩:巧妇鸟,亦名工雀。好深处而巧为巢。[7] 庖人:掌厨人。[8] 尸祝:大庙中祭祀时执祭版对神主祷祝的人。俎:古时祭祀时盛牛、羊等的礼器。

【细读】

做人不贪

尧让天下,《史记》也有记载。但司马迁只说尧逊位于虞舜,然后说: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可见尧让天下于许由是一个传说。但是,晋皇甫谧《高士传》却将此事记载得颇为信实,并且还有许由逃至箕山,洗耳于颍水之事。司马迁也说他尝登箕山,说其上有许由冢。《庄子》的记述,显然有更多寓言的成分。

尧自比爝火,自比灌溉,而把许由比作日月,比作时雨。把许由推崇得太高了。推崇许由,是为了突现庄子的思想。许由的回答太绕了。先以名实之说讲一番:天下已经治理了,让我代替你,我将为虚名?名是实的宾从,我将为宾从吗?再说到,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需占一根树枝就够了,偃鼠在河里饮水,只需喝满一腹就够了。意思是,天下那么大,对我有什么用?接着又说,我就像一个厨师,虽然不在厨房做事,但也不能越过樽俎去取代尸祝的工作。意思是说,我有我的工作,治理天下是你的工作,我不能越权取代。

这是说无功无名。拥有天下是最大的功名,而且是唾手可得,尚且不要,更不用说其他的功名。《齐物论》首先提出“吾丧我”,专论“无己”。这里庄子主要是说无功无名。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简单地说,就是不要太贪,就是知足。无功无名,首先要知足。

老子显然有很多知足的话,什么知足者富,什么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什么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之类。老子是从避祸的角度来说的。

后代文人很多接受了这一思想。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说:但愿守陋巷,教子孙,时时与亲旧叙契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潘岳《闲居赋序》说: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晋张华《鹪鹩赋》说: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乐也。又说,鹪螟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庾信《小园赋》也说: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白居易写《赠内》诗: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庄子的思想和儒家及后代文人有很大不同。庄子的思想远不止于知足,但这里确实包含知足的思想。庄子写尧让天下于许由,实以许由自比。《庄子》里有很多庄子不受天下的故事,也有很多贫穷的故事,穿草鞋、要米等。穷得要靠要米度日,非要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不管怎样都有点儿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的味道。居有天下所巢的一枝、所饮的满腹,和穷得只剩下一枝、所食只能果腹,毕竟不一样。因为随便一阵风雨,就可以把所巢一枝摧折,随便一点儿饥荒,就可以让你食不果腹。

后代文人写自己知足自乐,情况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真实写照,有的则不过是自我标榜而已。张华后来历仕高官,位至司空;潘岳为求利禄,依附外戚贾谧,两人最终都在八王之乱中为赵王司马伦所害。白居易倒是得以善终,但他晚年生活甚为安逸,远不止他所说的蔬食足充饥,缯絮足御寒。

但是,庄子所说的却很有道理。在险恶的政局中,知足,是远害避祸的基本之法。知足、不贪,未必能避祸,但是,贪心太重,利欲熏心,则常常是引火烧身之本。前面说的张华、潘岳因追名逐利被害于乱世就是一个例子。还有汉代的梁冀,明代的严嵩,清代的和绅,都是有名的贪官,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1] :“吾闻言于接舆[2] ,大而无当[3] ,往而不返[4] ,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5] ;大有径庭[6] ,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7] ,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8]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9]。’吾以是狂而不信也[10]。”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11],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12]?夫知亦有之[13]。是其言也,犹时女也[14]。之人也[15],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16],世蕲乎乱[17],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18]。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19],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20],孰肯以物为事。”

【注释】

[1] 肩吾、连叔:都是假设人名。[2] 接舆:孔丘时隐士,《论语》说他是楚狂人。但这里应该也是寓言人物。[3] 当:论。大而无当:大得不着边际。[4] 往而不返:说的话漫无边际,说出去就收不回来。[5] 惊怖:惊怪非常。河汉:天河。[6] 径:门外的路。庭:堂前地。两者相隔甚远,没有关系。[7] 藐:遥远貌。姑射:山名,传神仙所居,在海中。[8] 绰约:姿态柔美貌。处子:处女。[9] 疵疠:灾害疾病。年谷:指庄稼。[10] 以:认为。是:上面那段话。狂:诳,诳语。[11] 瞽者:盲人。与:参与,指参与欣赏。文章:文彩。观:景象。[12] 岂唯:难道只有。[13] 知:通“智”,指认识上。[14] 是:此。其言:指上文关于瞽聋的一段话。时:是。女:同汝,你。[15] 之人:这种人。[16]旁礴:混同。[17] 蕲:求。乱:治。[18] 孰:谁。弊弊焉:劳碌疲惫的样子。[19] 大浸:洪水。稽:至。大浸稽天:洪水滔天。[20] 尘垢粃糠:指糟粕。

【细读】

磅礴万物以为一

肩吾问于连叔(这两个均为假设怀道之人),我听了接舆说话(接舆是楚之贤人,与孔子同时,佯狂不仕),感觉他说的夸大不实,无法证实,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无边无际,和常理相差太远,不近人情。接舆说的就是藐姑射之山神人的那一段话。连叔说,没法和瞎子一起欣赏文彩的华丽,没法和聋子一起欣赏钟鼓之声。智慧也是这样。于是有了之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的一段话。庄子接着说,这就像宋人贩卖殷代的冠冕到越国,越国人断发文身,根本用不上。庄子又说,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去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见了四位神人(王倪、 缺、被衣、许由),丧魂落魄一样忘却了他的天下。

藐姑射之山神人,主要含义有两点。一是游乎四海之外,二是磅礴万物以为一。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就是超脱现实,以及现实的各种关系。就是前面所说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磅礴万物以为一,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混同万物为一。功名利禄,是非,生死,美恶,大小,都混同为一。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都只看作事物的变化,命运的行为。二是物我融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因此可以乘物以游心,与物融化,又随物变化,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蝴蝶之梦为庄周。

摆脱现实关系的束缚,超脱于现实之外,一切无所待,当然可以“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未受到现实种种丑恶的影响,保持高洁纯洁纯朴的本性,当然可以“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游乎四海之外,现实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当然外物不可能伤着我(物莫之伤),洪水滔天也淹不着,天旱天热,金属石头都化成了岩浆,土山化作了焦土,也热不着(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游乎四海之外,磅礴万物以为一,就达于道的境界。道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远古帝王狶韦氏得之,就开辟了天地,伏戏氏得之,就会合了阴阳,天上北斗日月得之,终古不变不息。道的境界如此之高,尧舜得天下之事算得了什么?从道的境界来看,它的尘垢粃糠就足以成就尧舜,怎么能受这点儿世俗之事的拖累呢?

从鹪鹩巢林、偃鼠饮河,到游乎四海、磅礴万物,正如前面从高飞九万里的鲲鹏到蓬蒿间飞来飞去的蜩与学鸠和斥 一样,跳跃太大了。极卑微就是极宏大,极低俗就是极高雅,大俗大雅,这就是庄子。

洋洋洒洒,无边无际,这就是庄子。不要以为这真是谬悠之辞,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不要以为真是大而无当。想一想吧!假如单位有一个晋升指标,大家都在争,打得头破血流,你去不去争?晋升上去了,其他都跟着上去了,工资待遇、房子、各种荣誉好处。这个时候你去争,这一切就都跟你有了关系。怨愤、烦恼、不平,血压上去了,同事关系僵了,都来了。如果你不去争,“游乎四海之外”,那你就超脱了,“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你就可以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超尘脱俗,保持高洁之性。这时,“物莫之伤”,谁能伤害你?那些人打破了头,跟你有关系吗?大浸稽天,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跟你有关系吗?你会被淹着吗?你会感到热吗?天塌下来也跟你没关系。你不够条件,争也白争。你够了条件,自有公议,不用争,也会落到你的头上。这个时候,你磅礴万物以为一,与物融化,随物变化,顺其自然,不是很好吗?你所求不多,你无所用天下为。但是,你专注于道,“其神凝”,应该也能“使物不疵疠”,不伤害物,也不受到物的伤害,自然“年谷熟”,有好的收成。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1]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2] ,我树之成而实五石[3] ;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4] 。非不呺然大也[5] ,吾为其无用而掊之[6]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7] ,世世以洴澼 为事[8]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 ,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9],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 ,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10]! ”

【注释】

[1] 惠子:宋人惠施,曾任梁惠王相,先秦名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有不少他和庄子的辩论,可能部分属于寓言。[2] 魏王:即梁惠王。[3] 树:种植。[4] 瓠落:即廓落,很大的样子。[5] 呺然:空虚巨大的样子。[6] 掊:击破。[7] 不龟手:使手不冻裂。龟:通“皲”,皮肤因寒冷或干燥而破裂。[8] 洴澼:漂洗。 :通“纩”,丝絮。[9] 鬻技:出卖技术。[10] 蓬之心:如蓬草蔽塞之心。蓬,蓬草。

【细读】

因物而用

这里的惠施,是庄子唯一佩服的人。庄子认为,惠施是唯一能和他辩论的人。但在这里,庄子并未写惠施的辩才。

这里写的大瓠之种,剖之以为瓢,瓠落无所容,比喻的是庄子自己的学说。试想,前面所说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说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磅礴万物以为一,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哪个不是瓠落无所容?当然还有后面要说的吾丧我,人籁地籁天籁,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之类,都是瓠落无用之辞。庄子之说,本来就是无用之用。所以庄子要惠施以大瓠浮乎江湖。

不龟手之药的故事是人们所熟悉的。有祖传秘方,却不过世世漂洗丝絮,为人医治皲裂的皮肤。但有人买其方用于战事,作战中医治伤员,却得以大败越人,建功受赏,封土裂地。庄子本意是说他的学说对于社会无用、对于功名无用,对于养生全身则有大用处。但他说出了一个浅显而深刻的道理:万事万物,都要因物而用,用而不当,则为无用,用而得当,则为大用。

人才的发现和任用也是这样。用而不当则为庸才,用而得当则为大才。汉代韩信是一个例子。如果没有萧何识之,汉王用之,恐怕他也只能如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 为事。如果只是担任普通将领而不是大将,他会怎样?后人有作《韩信论》者,谓鸷鸟百不如一鹗,高帝诸将固多,其所与取天下者,实一韩信耳。大材不可小使。试想,如果一鹗困于幽林,大材而小使,又会如何?

经济社会亦如此。一片贫瘠的荒山,种粮食长不了,种蔬菜长不好,但是适宜种脐橙。老树根满山都是,做不了木材,人们甚至不愿用它做烧柴,根根杈杈,不好烧,又不好砍。但是,有心人将其捡回家,弄干净,揣摩其形状,构想造型,稍加修剪,做成根艺,或者依形雕刻,做成根雕。发掘了它的价值。

要打破思维惯式。世界上的事物总是按常态发展的,人们也总是按常态思维。按常态思维,思路总是受常态束缚,往往只能发现常态下的问题。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对问题的看法就会不一样。创新的思想往往首先需要打破常态、打破惯性思维。最洁白的东西怎么可能反而好像有污黑?最方正的东西怎么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声音?最大的形象怎么可能看不到形象?但是老子想了,他就提出了新的思想,创立了道家学派。事物怎么可能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吾”怎么可能丧“我”?物和我怎么可能融一?天下怎么可能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反而为小?怎么可能莫寿于殇子,彭祖反而为夭?但是庄子想了,因此建立了他的学说。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 。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2]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3] ,立之涂[4] ,匠者不顾[5] 。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6]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7] ?卑身而伏[8] ,以候敖者[9];东西跳梁[10],不辟高下,中于机辟[11],死于罔罟[12]。今夫[13],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14]。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15],彷徨乎无为其侧[16],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17],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1] 樗(chū):臭椿树,落叶乔木,木质差。[2] 大本:主干。拥肿:臃肿。“拥”同“臃”。绳墨:木工用于取直线的工具。[3] 规矩:木工工具,规以画圆,矩以画方,[4] 涂:道路。[5] 不顾:不看一眼。[6] 去:摒弃。[7] 独:难道。狸狌:野猫和黄鼠狼。[8] 卑身:趴下身子。[9] 敖:通遨,遨游。[10] 梁:通踉,跳跃。[11] 中:触到。机辟:指捕禽兽的弩箭、陷阱等,上有触发的机关。[12] 罔:通“网”。罟:网类。[13] (lí)牛:即牦牛。[14] 执:捉拿。[15] 广莫:辽阔。莫,通“漠”,广大的意思。[16] 彷徨:纵任不拘貌。[17] 夭:折。斤:大斧。

【细读】

立于“无何有之乡”

臭椿之树,大而无用。庄子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类似的论述,《庄子·应帝王》篇也有。庄子借无名人说,他“将与造物者为人,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庄子·在宥》篇也有“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什么是“无何有之乡”?

无何有之乡是庄子追求的人生境界。它的核心是“无”。所谓“无”,要无己无功无名,一切无所系念。像尧一样以天下为事,以功名为事;像宋荣子那样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像学鸠和大鹏、蟪蛄和大椿辨乎小大,都是有所系念,都不可能进入无何有之乡。

一切无视无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要心斋,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虚而待物。

一切无差别。万物皆无差别。无生死,无是非,无美恶。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没有差别,天地为稊米,毫末之为丘山,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

一切任自然。《庄子·大宗师》引无名人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游心于淡,也是游心于无何有之乡。游心于淡,就要顺其自然。

这让我们想到晋代阮籍的几篇文章。一篇是《达庄论》,一篇是《大人先生传》,一篇是《清思赋》。这几篇东西都是写庄子境界的,腾云气,浮朝霞,奋乎太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飘摇乎四运,翱翔于八隅,步于虚州,坐于帝室,独立于茫茫寥廓之中。“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阮籍是在反复写一位老庄至人式人物。这位大人先生以为:“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他说,同为一体,因此“善恶莫之分,是非无所争,故万物返其所而得其情也”。阮籍所追求的,是虚无缥缈的与道一体的境界,这个境界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

从这段话看,无何有之乡所要解决的,首先是无用之用的问题。臭椿之树,树干臃肿,小枝卷曲,不中绳墨,不中规矩,工匠不看,众人共弃,正因为无所可用,才能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其次是避祸远害的问题。樗树因无用,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得以全生。野猫和黄鼠狼则不同,低下身子伏在地上,守候过往的小动物;忽东忽西地跳跃,不管是高还是下,一旦触动机关,就会死在网罗之中。

这也就是逍遥游的境界。《逍遥游》一篇,写得洋洋洒洒、变幻莫测,最终落在无何有之乡。只有无何有之乡,才能使身心逍遥而游。当然,如何才能逍遥游,还有很多问题。这是下面庄子要一一为我们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