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竹连山觉笋香:古诗词里寻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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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竹连山觉笋香
——笋,蔬食之中的第一品

初到黄州

宋·苏轼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我最早读东坡“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觉得他太夸张了。正是初到黄州,本该是失落的时候,竟有这样的心情。再说,一个人该要有多馋,才能看到遍山的竹林就能想到香呢!当时心里便认定东坡是在假装潇洒、夸大兴味,以显示自己的风度和情致。

一是因为我当时年少,没有什么阅历,还不了解人是尽可以十足豁达、十足坚韧,可以受尽折辱依然热爱生活的;二是因为我是北方人,当时很少吃得到笋,且吃到的话也多是水发玉兰片之类,很少能吃到新鲜的笋,因此完全不了解它的妙处。

近年来,仰仗发达的物流业,超市里蔬菜品类极大丰富起来,应季的蔬菜基本都可以买得到,贵州人爱吃的折耳根、四川人爱吃的儿菜、河南人爱吃的荆芥……都可以随时入菜篮、进餐盘,相比较起来更为普遍受欢迎的笋就更不在话下了。每每在春季买到笋壳尚带着泥土的新鲜春笋,迫不及待剥笋,焯水,下锅,装盘,入口……当鲜甜滋味、脆嫩口感、山野气息一齐在舌尖汇聚的时刻,心里总会忽然想起这句“好竹连山觉笋香”。—东坡啊东坡,请原谅你诗里的情绪和感受我如今方信,原来笋,实在是太美味了,让人不由得不心心念念!

中国人吃笋的历史,有文献记载的至少有3000年了。《周礼注疏》中有“加豆之实,笋菹鱼醢”的记述,是描写在周代宗庙祭祀的时候,要用“豆”这种容器进献食物,其中就包含腌制的笋。此外《诗经·大雅·韩奕》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的诗句,写韩侯初立时,入朝接受周宣王册命,当朝拜、祭祖等程序完成后,显父为他设宴饯行,宴席上所用到的蔬菜就是竹笋与蒲菜。这一些史料都说明,早在周时,笋作为食物,在人们心中就已经占据相当高的“地位”了。

《尔雅》云:“笋,竹萌也。”笋是竹子初萌的幼芽。竹子因其修长玉立、虚空有节,本就是备受中国人喜爱的植物,而幼年的竹子—笋,也或许因此受到了加倍的珍视和热爱。北宋僧人赞宁著有《笋谱》一书,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研究笋的专著,记录了各地产出的笋计九十六种,并搜集了关于笋的述说、逸事等。

诗人们也多偏爱笋这种美食,杜甫有诗“远传冬笋味,更觉彩衣春”,刘禹锡也曾“为客烹林笋,因僧采石苔”。宋代状元冯时行更是极力赞美笋的好处:“锦箨初开玉色鲜,烹苞葅脯尽称贤。绝能加饭非无补,浪说冰脾苦不便。一日偶无慵下箸,四时都有不论钱。寒儒气味都休问,准拟凌风作瘦仙。”

笋被历代文人认为既是美食更是雅食。吃笋不仅仅是舌尖的享受,更是一种别样的文化体验。苏轼不是说了吗:“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后又有人续道:“若要不俗也不瘦,唯有餐餐笋煮肉。”

虽然这是种文人的调侃,但笋与肉的确是绝配。因为笋的确耐得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试炼,任何肥腴的肉类都不会将它的鲜爽拉低半分,配在一起反倒互相映衬,可烘托出彼此特有的风味。“腌笃鲜”就是这一搭配的极致,主料是春笋、咸肉、鲜肉,“腌”和“鲜”,风味和口感的对照,肉和笋的辉映,在慢“笃”—也就是小火煨制之下,竹笋自带的涩味尽除,咸肉的岁月之气,鲜肉的平庸也在慢慢褪尽,春笋青涩的山野气息和能嚼到纤维质地的口感中和了肉的肥腻,抿一口乳白的汤汁,咸、鲜、酥、润,这就是春天,这就是江南。

笋不仅与肉是绝配,与素菜搭配也是妙品。《金瓶梅》写市井生活的方方面面,细致入微。第七十五回中,西门庆回家吃饭,吩咐“下饭不要别的,好细巧果碟拿几碟来”,其中就有“春不老炒冬笋”一味。这“春不老”就是雪里蕻,芥菜的一种,通常人们很少吃新鲜的,多做成腌菜,微微“呛口”,有着独特风味,我们常说雪菜的便是了。雪菜冬笋,一直到现在都是江南人家极受欢迎的佐粥、下饭小菜。鲁菜里则有一道名菜“烧二冬”,取冬笋之肥嫩和冬菇之腴润相搭配。

不过,据说吃笋的上上体验,应是原汁原味的清鲜。南宋美食家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说:“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在竹林里挖笋就地烧来吃,这一吃法并不是林洪的独创,唐代诗人,与贾岛并称“姚贾”的姚合,在《喜胡遇至》其中一首中就描绘了“就林烧嫩笋,绕树拣香梅”的逸致闲情。

就地烧嫩笋,恐怕非住在竹山之中,无法享有这样的体验。白居易《食笋》诗中描写的情境,就让爱笋人羡慕不已:“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山夫折盈抱,抱来早市鬻。”这个地方盛产竹,春笋生得满坑满谷,山民们就折来在早市上贩卖。这个细节写得很妙,冬笋都是埋藏在土壤内的,因而需要“挖”,而春笋长得很快,都是萌出于土层之外的,因而用“折”这个动词。

—那么价格如何呢?“物以多为贱,双钱易一束”,产量高自然就不值钱了,两枚钱能买一捆。于是白居易就买来吃了,烹饪方法也很简单,“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和米饭一起蒸煮就好了,“一锅出”。若要问他,吃不腻吗?他会回答你,笋这么好的东西,天天吃也不腻,连肉都不想吃了!“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

这一定会让另一个时空的黄庭坚羡慕到不行。这个春天里,北宋诗人、书法家黄庭坚到洛阳探望司马光,他发现洛阳的春笋极贵,于是写下一首诗《食笋十韵》,记载了当时的情景:“洛下斑竹笋,花时压鲑菜。一束酬千金,掉头不肯卖。”春暖花开之时,本该是春笋大量上市的时节,这里的春笋却超过了鱼类的价格。卖笋人待价而沽,一束春笋,给千金都不卖!

古人吃笋,已经非常有生态意识了。苏辙有一诗名为《养竹》,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初番放出林,末番任供口。”初读时似不可解,直到有天读曹慕樊先生《杜诗杂说全编》,论及杜甫诗中“会须上番看成竹”一句的含义,曹先生说,“上番”,是唐人的方言,意思是“第一批”,番是“批、次”的意思。原来当时的人吃笋,都是吃第二批生的,把第一批护起来使其长成竹子。忽然悟到苏辙诗中的“初番放出林,末番任供口”,表达的也是同一个含义啊!第一批的笋子任其长成竹林,后一批的才用来满足口腹之欲。古人的朴素真理,竟比现代人高明许多。

王禹偁《送同年刘司谏通判西都》中写道:“几处古碑停马读,到时春笋约僧尝。”笋并不仅是春季才有,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但春季来临时,天光暖,物候新,此时与友人相约尝一尝春笋,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况且冬笋之美在于细嫩鲜美,春笋之美在于质朴清新,因为有着活泼泼的自然滋味,我似乎更偏爱春笋一些。

樱桃、春笋作为春季悦目可心的物产代表,也常被同时写进诗词。唐代郑谷有“恨抛水国荷蓑雨,贫过长安樱笋时”之诗;陆游写过“杖屦寻春苦未迟,洛城樱笋正当时”;唐寅有“一番樱笋江南节,九十光阴镜里尘”;清代陈维崧有着“樱笋年光,饧箫节候”的词句,自此,“樱笋年光”“樱笋时”逐渐成为阳春三月的代称。

李渔论蔬食之美,列举了众所周知的四个优点,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便打住了。话锋一转,他说人们往往不知道蔬食中“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而唯有一物,既有着清、洁、芳馥、松脆,又有着其他蔬菜不可比拟的甘鲜,那就是笋了。

李渔的《闲情偶寄·饮馔部》将蔬食列在了第一的位置,又将笋放在了“蔬食中第一品”的位置,我想,历代诗人们大概不会有什么异议吧?我,第一个举双手赞同。